《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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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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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前面的女犯都好奇地盯着我,直到从我旁边走过去才把头扭开。她走在最后。她的后面是扛枪的“班长”。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这是用来割草的,在草太密的田边上,干脆就用镰刀来割,反正那里也不会有稻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跳跃着一种嘲讽的笑意,但也含有仿佛跟我已经很熟悉了的、很亲切的目光。我们互相用眼色打着招呼:“你早!”“你好!”“你早晨吃饱了吗?”“还凑合!”…… 
  她有着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在那张脸上丝毫找不出来一点羞愧,于是我反而脸红了。她虽然也穿着和别人完全相同的黑色囚衣,没有领子,没有贴兜,跟一条直筒筒的面粉口袋一样;肥大的衣袖随着女人细小的胳臂来回忽搧,但在我的眼里她似乎还是赤裸裸的,还和昨天一样美丽。 
  然而,在她走到我旁边,要和我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她却突然举起手中的镰刀,在我脸前晃了一下,同时用只有我能听清的语声,迸出这样狠狠的一句话: 
  “我恨不得宰了你!”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跟在她后面的“班长”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也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一支枪筒发出蓝幽幽的光。 
  我等了半天,等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们用目光交流的那些无声的话语,全是我自己的想象! 
  吃完早饭,我在渠坝上呆呆地坐着。风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在远方,在天边,出现了橙黄色的阳光。老乡的庄子开始活动了起来,响起懒洋洋的赶牲口的吆喝声。一匹瘦骨嶙峋的枣红马跑出了圈,在黄萝卜田中又陡然站住,昂起头,用鼻子在风中嗅着什么。渠水浸到我的小腿。水流响着细微的潺潺声,含有一种扰郁而爱恋的调子。我忽然委屈地流出了眼泪。我觉得我受了伤害,她也受了伤害,但又说不出究竟什么地方受了伤害。 
  此后,在劳改队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三千多亩水稻田,一千多人薅两天也就薅完了。第三天,大队转移到场部北边的稻田区去了,等稻子黄熟,我们田管组都抽调回大队时,女队已经搬迁到别的站去,我们连在路边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只打听到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黄香久。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二部                   
                                 第一章



  我们再次相遇,已是八年之后了。 
  也是一个刮风的天气。但不是那种湿润的风,而是砾石上干燥的热风;砾石上只能长耐旱的针茅草、芨芨草、沙葱和酸枣刺。这里不是劳改队的水稻田,而是农场的羊圈,在春天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发酵的羊粪味和薰人的羊膻味,时间流逝了,场景变换了,但我们的身分似乎并没有怎么变。 
  我用四齿筢搂着撒在羊粪上的干草。于草四处飞扬,草秸在阳光下翻滚,象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远方,山腰上弥漫着明晃晃的岚气,使重叠的群山失去了层次,失去了立体感,宛如镶在玻璃框中的一幅静物画。山脚下,有一条发光的小路蜿蜒而下,直达到这个羊圈,又从这个羊圈延伸到居民点。在那里,和一条通向场部的土路会合。 
  她就是从这条小路来到羊圈的。 
  前天,我把羊从山上赶回来,羊圈已经颓败得一塌糊涂。没有羊蹲的羊圈,和没有人住的房子一样,会很快地坍塌掉的。所有的柱子都歪歪斜斜,哪个旮旯里全结着蜘蛛网,喂羊的槽也不知让谁偷跑了。槽是木板做的,拖回家去可以打一个柜子。在农场,除了野地里的石头没人偷,凡是生活中能利用一下的东西,一撂下转眼就不见。到快入冬的时候,连建筑用的青石片也有人偷——家家的咸菜缸上盖的都是青石片。 
  槽不见了,羊棚上的椽子也丢了好些根,怪不得羊棚塌下来了一个角。我要我们生产队的书记派人来帮我收拾。“这个圈连羊都不敢蹲,砸死了羊可别说是我搞破坏!”羊比人重要,如果说人住的房子坏了,对不起,你也别想生产队会派人来给你修。可是羊,那就不同了,尽管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书记还是答应派一个女的来。 
  “是刚来咱们连队的。原来在白银滩农场。她不愿在那儿呆,我就把她要来了。”书记说着,露齿一笑。“她过去也劳改过,是跟你在一个劳改农场哩。” 
  “哦?叫什么名字?”我心中一动。 
  “叫黄香久。” 
  果然! 
  和我同期劳改的女犯人有一百多名,我劳改过的那个农场,前前后后总关过上千人次女犯,但我还是一下子想到了她。我再一次坚信自己有一种神秘的预感,过去,现在,无不应验。可是,好的预感从来没有应验过。也许是我命中根本就不可能有丝毫的幸运。 
  但愿这次能出现奇迹。 
  我看着她从生产队的居民点慢慢地爬上坡来才转过身去。她扛着两根细木棍和一把铁锹。风使劲地掀动她蛋青色的头巾,把一身军绿色的衣裳——这是最时髦的颜色——紧紧地裹住她的身躯。她低着头,迎着风走到羊圈,哗啦一声撂下她肩上的东西,靠在栏杆上喊道: 
  “喂,我是在这儿干活吗?” 
  我耳边又响起“我恨不得宰了你!”那是一个遥远的声音,可是现在一下子变得这样贴近。是的,就是这种语气:任性而又有撒娇的意味。我微微一笑,迎上前去。 
  “你没走错。可是你带来的椽子太细了,”我踢了踢她脚下的木棍,“这样的火柴棍能支得起棚子?” 
  “管它呢!扛细的轻松点。”她撇撇嘴。接着,眯着眼睛看着我的脸。我紧张地等待着,几秒钟后她吸了一口气: 
  “啊,是你?” 
  “是我。”我很高兴她还能认出我来。 
  “你咋也在这里?前些天你在哪儿干活?怎么没见你?”她一边从栏杆上爬迸羊圈,一边问我。我手插在她腋下帮她翻过栏杆。在无边的干燥的空气中,只有她腋下有一点温暖的湿润。 
  “我怎么来的?象我们这种‘打了号的羊’,除了这样的农场还能分配到哪儿去?”我抑制着突然迸发的喜悦和兴奋,但禁不住变得饶舌起来。“劳改队不是实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原则吗,我是这个农场送去劳改的,所以一释放就回来了。一冬天我都在山上放羊,前天刚回来。你是怎么来的?” 
  “哟,你还会放羊,真不简单!”她在羊圈里站定,抻了抻衣服,把沾在衣裳上的干草秸一根根地拈掉。这种仔仔细细的爱整洁的动作是十足女性的动作,我的眼睛里一定放出了奇异的光彩。但是,我却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嘿嘿!我什么不会干?从五七年到现在,十八年过去了,要是上大学,都毕业五次了。农活里,我就是不会开拖拉机。他们不让我开,要让我开我也学会了。” 
  她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嘻嘻地笑着说:“真是巧!想不到咱们又在这儿碰见了。” 
  “巧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说,“象我们这号人。迟早会又凑到一块儿的。世界非常非常大,可是对咱们来说,却非常非常小。这些年,我磕头碰脑地总遇见过去一起劳改过的。比如说吧,这次在山上放羊的五个羊倌,是从各连队调上去的,可除了那个啥也不会干的班长是复员军人,四个人全是从我们原先的那个农场出来的,有一个还跟我蹲过一个号子。你说怪不怪?来吧,把锹拿着,咱们开始干活吧。” 
  岁月好象在她身上井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也许是过去我并没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她现在总有三十多岁了吧,和我记忆中的她比较,她似乎胖了一点,脸色比过去好得多,黄白但有光泽,过去,她不可避免地和大家一样,脸上有一股晦气;眼角和鼻梁间虽然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但却比我印象中的脸更为生动,表情更为丰富。因而,在我看起来,她仿佛比过去更年轻了。 
  “从那时候算起,有八年了吧。”她替我扶着羊棚的柱子。“这八年,你都在这个农场?” 
  “可不是。”我用铁锹埋着土,我们要把塌下的棚子支起来。“不过这八年可真不容易过。先是‘群专’了一年,以后又蹲了两年监狱。头一次是刚释放,就被‘文化大革命’裹了进去;后一次在七○年‘一打三反’里头。你呢?这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八年啦,别提啦!’”她笑着,学了一句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唱词。随后,两脚倒着把我埋下的土踩瓷实,眼睛看着地面说,“这八年,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就这些。幸亏没生娃娃。” 
  我不停地干着活,一点也不惊奇。我看见、听见的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到后来,竟没有一件事能出乎我的意料。她不那样生活还能怎样生活?幸福是一种奇迹,不幸才是常规。她对我的坎坷也没有感到惊奇。这样,我们倒是真正地相互理解了。她不说那些安慰的话语也好,这些年,我最怕那种老太婆式的絮絮叨叨的同情。 
  “你别笑话,”她接着说,“你蹲了两次监狱,我结了两次婚,其实结婚跟蹲监狱一样,有的时候比蹲监狱还要难受。前一次,我没告诉他我劳改过,成天提心吊胆的,怕他知道了。可他还是知道了,跟我打了离婚。后一次,在白银滩农场,我一开始就跟他说清楚了,可他老把这事拿捏我,我受不了,跟他打了离婚。前一次是人家不要我,后一次是我不要人家,一比一,平了!唉,人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我以后再不结婚了!” 
  “你打定主意再不结婚容易办到,我打定主意再不蹲监狱可不容易。”我笑着和她打趣。“结不结婚由你,蹲不蹲监狱可不由我。这么说来,你还是比我强。” 
  我们一见面就象老朋友似地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友谊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格局,有的格局是一见面就自然地很亲切,有的是必须在一段时间里逐渐啮合好齿轮,如果啮合不到一起便不能运转,我们都无视对方的痛苦,因为我们各自的遭遇就够自己心烦的了,但我们却能真正地同情对方,因为我们都亲身经历过那种痛苦,虽然在形式上不同——蹲监狱和结婚二者虽有区别,但感觉的实质和程度是一样的。 
  干草秸飞扬了一会,飘落在地上,羊圈里满地闪闪发光。风吹着吊杆吱吱嗄嗄地响,水桶乒乒乓乓地磕碰着井沿。我从井里提了几桶水,和了一滩泥,跟她慢慢地修补围墙。其实,书记不派人来我也能把羊圈收拾好。但多年当农工的经验告诉我,给你派一个任务之前你先得喊叫,派一个人来你自己就省一分力。在劳动中入迷,和在接受劳动任务时的狡猾,二者并不矛盾,劳动,是自己的生活,而任务却是属于别人的。只有雇佣工人才能分得清它们之间的差别。现在,我们两人干着一个人的活,干得很轻松,很默契。这突然使我想到:小农经济给人最大的享受,就在于夫妻俩一块儿干活!中国古典文学对农村的全部审美内容,只不过在这样一个基点上——“男耕女织”! 
  我们谈着各自认识的熟人。所谓熟人,绝不是失去的那一个、已经成为梦幻般的世界中的熟人,而是曾经一块儿劳改过的人。因为我们两人的生活只在这一点上有过交叉。他们中,有的又一次折腾进去了,有的丈夫跟她离了婚,有的妻子跟他离了婚,有的自杀了,有的被杀了……谈来谈去,我们发觉我们俩的遭遇还是比较好的;命运特别宠爱我们两人。我们虽然感叹着、惋惜着,但我们还是更高兴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呆在白银滩农场,要调到这个农场来?”我问她,“是不是白银滩农场活苦?” 
  “所有的农场都一个样。活嘛,看人怎么去干了。”她说着,有意地把额前的一络头发从廉价的尼龙纱巾中扯下来,并翻起眼睛看了看那绺头发。这里没有镜子,要有镜子她就会走到它跟前去的。而在这一瞬间,她的脸上的确有一种照镜子时的很蠢、很俏皮的表情。但她的头发真的是很亮、很黑的。“既然离了婚,再呆在一个农场有啥意思?还是离得远远的好。你们的书记跟我们那书记是战友,常去我们那儿。是你们的书记把我要来的。” 
  停了一会,她又说:“你们这个书记不是个好东西!” 
  “你怎么知道?在我看来,他还算比较好的。” 
  “哼哼!”她鼻孔里冷冷一笑。“男人嘛,我见得多了,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我想了想,这位书记的眼睛好象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是我一直没有注意他的眼睛?但我立刻想到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她也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我想起八年前所看到的情景,一切还都很清晰生动,犹如昨天发生的事情。不过我不能知道那时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在一个自信很会观察男人的女人面前,我得小心一点。我赶忙把眼睛移向别处,拿起她扛来的木棍思忖着,好象想把它派个什么用场。 
  这时,书记也爬上坡来,到了羊圈。幸好我们刚中断了谈话,她满不在乎地站着,我在装模作样地干活。 
  “嗬,你们干了不少嘛!”书记的情绪今天出奇地好。其实我们并没有干多少,书记从我旁边走过,瞥了我一眼。我也瞥了他一眼。我没有发现他的眼睛有什么异常。他笑眯眯的,眼角放射出几条饱经风霜的鱼尾纹。这是个很机灵的人。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很好。这个队原来号称“鬼门关”,是全农场管得最严的一个队,“文化大革命”后期又改作武装连,负责看管农建师设在这里的监狱。“九·一三”林彪事件以后,是由他来解散这所监狱的。但是,和社会上一样,所谓解散,只不过象一撮盐溶化在一缸水里,最后,盐消失了,而整缸水都含有稀释了的监狱的苦咸味。我听人说,他常告诫那些爱用拳头棍棒敲人的群众,“你们别把狗逼到墙根上罗!”虽然他还是把我们这种人比作狗,但在号召“痛打落水狗”的年代,这样的话已经够有人情味了。自他来了之后,“鬼门关”的制度的确宽了许多,农工们假日出门,甚至不打招呼也可以;“鬼门关”不怎么象“鬼门关”了。 
  他把笑眯眯的眼睛转向她,走到她跟前,接过她手中的铁锹,掂了掂,说: 
  “刚领的?口还没有开哩。” 
  说完,就将锹口搭在垫木槽的粗石上,手腕使劲地压住锹把,哗哗地磨起来。他披着褪色的绿军服,两支袖子象拨浪鼓槌般摇来摇去,但姿势很有力,矮墩墩的身躯半蹲着,更显得结实粗壮。磨了好半天,他站起来,用拇指试了试锹锋,交给她: 
  “看,这就好使了。你铲几下,利不利?” 
  她照他说的在羊粪上铲了几下,满意地笑了。 
  “嗯,真的,好使多了!” 
  书记很容易就改变了她原来对他的印象。这个书记真有办法!我就没有想到替她磨锹,光会磨嘴皮了。 
  我背对着他们,用铅丝把一根根栏杆拧紧。现在是书记代替了我,和她埋柱子,风一阵阵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曹书记,来这儿之前你在哪儿啦?” 
  “哦,那时我在大草原上,锡林郭勒大草原,你知道吗?我在那儿当骑兵。” 
  “嗬,那真是个好地方。” 
  “你去过?” 
  “没去过。我在电影上看的。那草原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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