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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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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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犯,在我们田管组就数他年纪大。王队长真会安排!况且他八年的刑期到年底就满了,他是不会闹出什么花样来的。 
  有个女犯粗喉咙大嗓子地唱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声音嘶哑而干涩,象一团灰蒙蒙的浓雾翻过了绿色的屏障,不安地滚动着。但转瞬之间歌声又戛然而止,在我前方,在静悄悄的芦苇丛中,却清晰地传来泼刺泼刺的划水声,象野鸭子在水面上欢快地搧动翅膀。 
  是野鸭子!那种花翎扁嘴的水禽,常常是我们田管人员的美餐。劳改队的“口粮”虽然可以吃饱,但还是难得有肉吃。逮野鸭和抓鱼,成了我们田管人员的副业。在外面,盘中的野鸭都是用猎枪射下的或用网扣住的,而人一进了劳改队都会发挥出空前的聪明才智,我们光凭两只手就能抓住活生生的野鸭,这些傻家伙们把窝筑在高大茂密的芦苇丛里,进进出出当然不能象直升飞机那样直起直落,它们必须在排水沟边的稻田中辟出一条小径,先落在稻田里,然后顺着这条小径游到排水沟,再爬上岸,蹒跚地回家。出窝时也是这样。我们经常看见野鸭子在排水沟边探头探脑地向天上张望,俨然是一位出门的绅士在观察天气。我们只要事前看出哪块田里的草和稻苗被分开了一路缝隙,随着这条蜿蜒延伸的缝隙查到排水沟边,野鸭的足迹就清晰可辨了。黑夜,我们拿上劳改队发给的手电筒,沿着白天探明的踪迹,肯定能找到用麦草和干柴枝筑成的窝巢。一个窝里至少有两只大野鸭,还有蛋或鸭雏。野鸭在电筒的照射下,会使劲地伸长脖子,歪着脑袋,用一只眼睛呆呆地盯着光源,一动不动。傻乎乎的,如墨玉般亮晶晶的眼珠,闪耀着人类早已失去了的天真无邪和坦然不备。那是什么光?是太阳出来了吗?而趁它愣神的肖儿,我们用手一提它的长脖子,就轻轻松松地抓到了。有的夜晚,我们能抓到十几只。 
  于是,我悄悄地向泼刺泼刺响着的地方走去。 
  我赤着脚,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拔开芦苇,一直躺到芦苇丛的深处。幸好,正午起了一阵风,芦苇丛象森林一般发出哗哗的喧嚣声;修长的苇叶在我四周,在我头顶摇曳,把投在清粼粼水面上的阳光拢成一片碎影。凉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脚踝。再往前去,水就深可没顶了,排水沟的坡度是非常陡的。 
  现在,泼刺泼刺的水声更清亮了。泼刺泼刺之后,是淅淅沥沥的细流声,宛如水滴和野草之间在悄悄地细语,这不象是野鸭弄出的声音。 
  那么,是什么呢? 
  我好奇地拨开芦苇秆,向排水沟对面偷看。我猛地一惊: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赤裸裸的女人!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一部                   
  
                                 第五章
 
  她在洗澡。 
  她也不敢到排水沟中间去,两脚踩着岸边的一团水草,挥动着滚圆的胳臂,用窝成勺子状的手掌撩起水洒在自己的脖子上、肩膀上、胸脯上,腰上,小腹上……她整个身躯丰满圆润,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有韧性、有力度的柔软。阳光从两堵绿色的高墙中间直射下来,她的肌肤象绷紧的绸缎似地给人一种舒适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丝质感。尤其是她不停地抖动着的两肩和不停地颤动着的乳房,更闪耀着晶莹而温暖的光泽。而在高耸的乳房下面,是两弯迷人的阴影。 
  她的皮肤并不太白,而是一种偏白的乳黄色,因此却更显得具有张合力和毫无矫饰的自然美。为了撩水,她上身有力地一起一伏,宛如一内嬉戏着的海豚,凌空勾出一个个舒展优美的动作。水浇在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时,她就用手掌使劲地在那个部位揉搓,于是,她全身的活力都洋溢了出来。同时,在被凉水突然一激之下,又在面庞上荡漾出孩子般的欢欣。 
  她的脸也很好看。在她扬起脖子,抬起头的当儿,那绿色的芦苇上立刻现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眼睛、鼻子、嘴都不大,但配合得异常精巧,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灵气。她的一头湿漉漉的短发妩媚地抿在脑后,使一张女性十足的脸平添了几分男子的英武气概。她那眉毛更增加了整个面部的风韵,细细的、长长的、平直地覆在她的眼睑上,但在她被凉水一激的时候,眉毛两端又高高地挑起和急遽地下垂。生动得无可名状。 
  看起来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这里是劳改队,忘记了有人可能跑来斥责她,忘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忘记了她旁边晾着一套黑衣裳,这套衣裳象黑色的烙铁一样烙出了她的身分。她全神贯注地在享受洗澡的快乐,她在一心一意地洗涤着自己,好象要把五脏六腑、把灵魂都翻出来洗似的。 
  她忘记了自己,我也忘记了自己。开始,我的眼睛总不自觉地朝她那个最隐秘的部位看。但一会儿,那整幅画面上仿佛升华出了一种什么东西打动了我。这里有一种超脱了令人厌恶的生活,甚至超脱了整个尘世的神话般的气氛,世界因为她而光彩起来;我的劳改生活因为见着了这幅生动的画面而有了一种戏剧性的幸运,一种辛酸的幽默感。我非常想去和她作友好的谈话,想笑谚她一番,但我又怕打扰了她,使她吓得逃跑,从而使梦境般的奇遇、幻觉般的画面全部被破坏掉。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 
  她洗完澡,用一块破毛巾把身体仔仔细细地擦干。风不停地刮着,天空开始出现急遽飘飞的一丝丝白云。她好象才觉得有点凉,返身拣起撂在黑色囚衣上的内裤。在她又转过身来的时候,一抬头,突然发现了我。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吓得四处躲藏,而是眯起眼睛迟迟疑疑地望着我。眼神里有几分愤怒、几分挑战、几分游移,她要决定她究竟干什么? 
  我也没有跑,也没有和她打招呼,然而我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终于,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朝我莞尔一笑。随即,又抿上嘴,侧耳听了一下。只有呼呼的风声,芦苇和芦苇说着情话。于是,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却撂下手中的内裤,象是畏凉一样,两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上,正面向着我。 
  在风中的阳光泛着淡淡的黄色。黄色的阳光照着她青春的前额。 
  她没有任何一点引诱的动作,更没有一句挑逗的话语,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她是在用眼睛、用她身上每一处微微哆嗦的肌肤、用她毫不准备防御的姿态呼唤着我。 
  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红霞;我觉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在我身体里剧烈的翻腾,促使我不是向前扑去,便是要往回跑。但是,身体外面似乎也有股力量钳制着我,使我既不能扑上去也不能往回跑。我不断地咽吐沫;恐惧、希冀、畏怯、侈望、突然来临的灾祸感和突然来临的幸运感使我不自禁地颤抖,牙齿不住地打战,头也有点晕眩起来。这是一块肉?还是一个陷阱?是实实在在的?还是一个幻觉?如果我扑上前去,那么是理所当然?还是一次堕落?……一只黑色的狐狸,竖起颈毛,垂着舌头,流着口涎,在苇荡中半蹲着后腿,盯着可疑的猎物…… 
  芦苇、芦苇荡、天空,颜色都忽然转暗了。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一阵强烈得使我晕眩的冲动过去,习惯性的克制逐渐占了上风。这时,我在她的眼睛里,在她微微哆嗦的肌肤上,蓦然看到了一种可怕的痛苦,看到了笼罩在我们头上的凄惨的命运。她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她是我的一面镜子。我心中涌起了一阵温柔的怜悯,想占有她的情欲渗进了企图保护她的男性的激情。她那毫不准备防御的姿势,使我的心似乎收缩了起来;生理上的要求不知怎么消失了,替代它的是精神上的忧伤。而恰恰在此刻,从高高的斗渠坝上传来了尖利的哨音。它象鞭子似地在我身上抽了一下,我觉得我还呻吟了一声,便拔腿返身跑掉了。 
  我踉跄地跑出苇荡,才发觉我的脸、手、小腿上被锐利的芦苇叶划开了无数道血口,脚底板也被芦苇根扎破了。 
  下午,我魂不守舍地扛着锹在田埂上乱转,低着脑袋,仿佛在四处寻找丢失在哪里的什么东西。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老犯人过来向我讨火柴,说:“章组长,你脸色不对哩。是不是病了?”我摸摸自己的额头,手掌和脸都冰凉。我快快地说:“是的,是不舒服。”我借此向王队长去请假,要回土坯房休息。王队长看了看我的脸。“嗯”了一声,算是准许了。我拖着疲倦的腿回到住地,一下子扑倒在炕上。 
  就在这孤零零的土屋里,就在这张散发着霉味和汗臭味的炕上,我展开过各式各样有关女人和爱情的幻想。所以,我非常的懊悔,我失去了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可是,我又很感自豪,觉得自已经受住了一次严峻的考验。但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啊,魔障啊,魔障!是什么阻止了我扑上前去?既然那种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饥渴同时折磨着我和她,既然我们身上都烙着苦难的印记,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苦难中偷得片刻的欢偷? 
  我开始蔑视我过去所受到的全部教育。文明,不过是约束人的绳索,使一切归于人,发自人本性的要求都变得那么复杂,那么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我象那些普通的农民劳改犯就好了。但我又庆幸自己过去受了教育,是文明使我区别于动物,使我能克制自己,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人,也只有人才能表现出的高尚行为;我有自由意志,我可以选择,因而我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然而,倘若我迎了上去,世界也并不会因此更坏些;我转身逃了开去,世界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好。我,一个劳改犯,一只黑蚂蚁,还谈得上什么用行为合乎道德规范这点来自宽自慰?何况,如果我认为自己是道德的,就必定认为她是不道德的,而我又有什么权利在心里指责她?那不正是曾在自己的幻想中出现过的场景吗?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谁又曾对我负过责任?社会的责任似乎就全在于折磨我和迫害我。可是,既然说,今天一只蝴蝶在北京振动一下翅膀,下个月纽约的天气就可能受到影响,那么,刚刚我要是与她结合了,我就将不成其为我,我今后的命运就可能大大改观——据说,人一生的命运就是一连串一环套一环的因果关系。不过,我又怎能知道改观以后的命运必然更糟?说不定我还能从此割断束缚我的精神绳索,还原成一个人,一个原始的人,在这个野蛮荒唐的年代,用野蛮人的方式去荒唐地生活…… 
  各种观念在我的头脑中搅成一团,搅得我头疼欲裂。最后,搅成一团的观念全部消失,疲乏使我的头脑、我的眼前成了一片空白。没有了什么道德的、政治的、伦理的观念,没有了什么“犯人守则”,没有了什么“劳改条例”;我也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美丽的、诱人的、丰腴滚圆的身体,她那两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的形象,耸立在一片空白当中。 
  世界上只剩下了她!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一部                   
                                 第六章



  我一夜没睡。 
  半夜,窗外响起滴滴嗒嗒的雨点声。一会儿,雨点越来越骤密。田野上、屋顶上、发出哗哗的巨响,土坯房的屋檐象瀑布一样,把宁静的黑暗震动起来。黑暗飞扬得到外都是,仿佛有一个极其威严的神物鼓起黑色的翅膀将君临到这世界上来。我静悄悄地感到了恐惧,习惯性的灾祸感使我以为又会受到什么惩罚。于是,我抛开了在心中混乱的念头,不去想……她。雨下到清晨,又骤然而止。来得匆忙,去得突兀。一只孤零零的公鸡在渠那边凄凄然地啼叫,檐前的水滴寂寞地敲打着水洼。 
  在不安的情欲熄灭了以后,我开始在道德上的自满自足中,在精神上去寻求在肉体上没有获得的东西。女人,她的帷幕是在我面前一层一层地揭开的。现在揭到了最后一层。倘若把这最后的帷幕揭开,女人也就不神秘了。而没有神秘色彩的事物都是平淡乏味的事物。于是,可以这样说,这时,我对女人的感知可说是恰到好处。朦胧的状态可以使我展开想象,还可以就此编出富有浪漫气息的故事…… 
  我发觉,我其实只不过是个耽于幻想,善于编故事的人,尽管我能够应付现实对我的种种磨难,却缺少主动的进取精神。 
  我还发觉,文明的功能主要不在于指导自己的行为而在于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没有做那件事,我能够很合理地把自己的形象想象得很高大。可是我如果做了那件事,我也同样能够合理地解释它,不但会原谅自己,简直还会认为那是强者的行为。 
  天亮了。灰色的震光从污浊的玻璃渗透进来。劳改犯人还睡得正浓。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思考生活,没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本能生活,但本能使人坚强,思考却使人软弱。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思考与不思考全是一样的!我想翻身坐起来,而这时却睡着了。 
  第二天,大队照常出工。一夜的暴雨,在黄土高原的沙质土壤上竟没有留下多少痕迹,除了坝坡上有一道道被雨水冲刷出的自然流弃之外。当然,稻田、苇荡和沼泽成了汪洋,在绿得发黑的水生植物随风摇曳的时候,透过晃动的枝叶,可以看见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水沫。这种水沫只有急风骤雨才掀得起来。空气异常潮湿,风里似乎还带有一丝丝雨丝。褐色的柳树干、沙枣树干的颜色更深沉了,而白杨树干却象银子铸成的一般通体发光。田埂上、土路上蹲着许多癞蛤蟆,草丛里躲着许多青蛙,象洪水过后的灾民,茫然失措。但是土路上毫无泥泞,田埂上也坚实可行。劳改大队仍然沿着这条土路来了。 
  天一大亮,我们田管人员就爬起来,扛着锹下地去检查自己所管的田。大雨有没有把排水口、进水口冲开?田埂有没有被冲垮?而我却昏头昏脑地在我管的田区转悠,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嘴里又苦又涩,肚子也不觉得饿了。看到我昨天从那里进去,又从那里出来的地方,芦苇被分向两边。好象是高墙中的一个豁口。这个豁口在我心中引起一阵欣喜、一阵忧伤、一阵混乱不堪的情绪。 
  当我糊弄着检查完了以后回土坯房吃早饭,在半道上正碰见下田薅草的大队人马。 
  “夜黑下雨白天晴,气得劳改犯人肚子疼!” 
  一个尖鼻子犯人经过我身边,用押韵的顺口溜发牢骚。是的,要是白天接着下就好了,这样犯人就可以在号子里蒙头睡上一天。 
  可是天虽然还阴沉沉的,却并没有雨。劳改队里尽管经常出现意外,却从来没有过侥幸。当一个劳改犯,最好是对生活不要抱任何幻想;我幻想了,所以我就有了苦恼。 
  这里没有爱情,只有生理上的情欲…… 
  男队走过去了。后面。远远的地方跟着来了女队。我现在才知道我在等谁;我突然又体验到了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激动。 
  空气灰蒙蒙的,渠边青草上和水珠出呆滞无光。但是,这一切都因为能够见着她而具有了光彩。 
  走在前面的女犯都好奇地盯着我,直到从我旁边走过去才把头扭开。她走在最后。她的后面是扛枪的“班长”。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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