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们也问我:“章组长,你是为啥进来的?”
“我么?”我说,“我什么也不为。”
他咔裂开嘴理解地笑了。“什么也不为”就进了劳改队似乎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好象吃饱了会打嗝,着了凉会生病一样,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探究底蕴: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把人送进劳改队?他们那种毫无抱怨的,任凭自己的生命和命运象流水上的浮叶,漂到哪儿是哪儿的态度,表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温顺。达观和乐天知命。我在他们中间,竟有时会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么用?
啊,宿命!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想到女鬼,想到吊死鬼。我们住的这幢远离劳改大队的土坯房——照日本战术教科书上的术语说,是“独立家屋”,是自五十年代初期建立劳改农场以来就耸立在这广袤的、平整的田野上的,年年月月,饱经风霜。据传说,五十年代中期,渠那边庄子上有一个黄花闺女,为了抗拒父母包办的婚姻,大白天就跑过斗渠到这屋子里来上了吊。这是个上吊的好地方,屋顶上没有顶棚,弯弯扭扭的木头椽子露在外面,随便哪根椽子上都可经搭上绳子。而且,有谁会到农闲时空无一人的这幢属于“严禁入内”的劳改农场的“独立家屋”中来,干扰她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刑期在十年以上的老劳改犯说起来,至今还津津有味:
“咦!俊着哩!还穿着红鞋,两条大辫子,唏溜个光!脸白森森的,眼睛毛毛长刷刷的。咱们给她抬下来的时候,身子骨还软软的……”
有的老劳改犯说她尿湿了裤子,说她舌头伸得老长老长,据说吊死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可是大多数老劳改犯都认为这是对她的亵渎,坚持把她描绘成一个仙女,我们这些后来的劳改犯,没有亲睹,对她当然不具有那种崇敬的情感,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把她还原为活生生的肉体。“熬着点吧”,在受煎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把她当作精神上的慰藉。
啊,贞洁的、勇敢的、不知姓名的姑娘,原谅我们吧!
有时,场部晚上放电影,王队长通知我们去看——看电影是“受教育”——留下一个人看管夜水就行了。每次我都让他们十二个人去,我独自坐在“独立家屋”里。当领导,即使是当个犯人头,也必须公允,能自我牺牲,这才会取得被领导者的尊重和服从。蛙声咯咯,渠水淙淙,稻田上的清风如泣如诉,恰恰时隐时现的和弦。窗外,漆黑的一片,玻璃上涂满污浊的泥痕。豆大的油灯伴着我夜读。当我只见我一个人的身影,模糊地印在泥皮斑剥的土墙上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十三”。“十三”!这是个极不吉利的数字。这个数字会把她召唤出来。
果然,她从梁上飘落下来了。先是一团不成形的彩色的雾气,落到地面上,便立刻凝聚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姑娘。和老劳改犯说的一样,两条大辫子油光水滑的,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眼睛,皮肤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显出白中透红的光彩。她还穿着冬天的红棉袄,脚上果真穿的是红鞋。简陋的小土坯房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喜气洋洋了。
她轻轻地掸拂着衣衫,怯怯地向我靠近,并发出一声暖人心意的深深的叹息:
“哎,苦啊——”
“来吧,”我向她伸出手去,“你苦,我也苦,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吧……”
“我说的就是你呀。”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弱不禁风的、但又很温暖的身躯紧贴着我,眼睛看着摊在我面前的书。“你苦,我不苦。人死了,什么苦恼也没有了。每天晚上,我都看着你等人睡下了,又爬起来看书,何必呢?别把身体搞坏了。”
她的声调是幽怨的。我搂着她那娇小的腰肢。我被她不自以为苦却关怀着我的精神感动了,我含着辛酸说:
“你也苦呀。为什么年纪轻轻地就寻死呢?活着总比死了好吧?你要是活着多好!”
“活不下去呀,”她微微地晃动着身子,使我有一种进入梦幻般的感觉。“人要把我嫁给我不愿嫁的人,你说还能活吗?”她又低声地说:“当初,要是你在就好了。我正是要出嫁的那天跑到这儿来上吊的。那天你要在这儿,我就不上吊了。”
我把她揽进我的怀里,让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抚摸着她光滑的发辫。“这都是社会的原因呀,”我说,“我们还没有达到真正的男女平等,还没有真正的婚姻自由。我看书,就是要探索怎样才能建设一个人与人之间真正平等的社会。”
她似乎不理会我的说教,扭动着身躯说:“那是哪辈子的事呀!想也不敢想。我们的区委书记也这么说,广播喇叭也这么喊,可是一点不管用!不过,死了也好。你要是当作我是活人,我就活过来了。”她又扬起脸,深情地说,“你是我的好人人!你别学广播喇叭说大话。我给你唱个歌吧。我好久没唱了。我一直憋着哩,我要唱给我喜欢的人听。”
于是,她轻声地唱起来。歌声仍然是幽怨的,但却娇嫩柔婉,在我眼前展开春天里一片无人注意,任人践踏的黄色的蒲公英:
清水水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子门来单扇子开,
叫一声哥哥你进来。
眉对眉来眼对眼,
眼睫毛动弹把言传。
一对对母鸽朝南飞,
沷上奴命跟你睡。
……
然而,劳改犯人们回来了!
还离着很远,就听见他们嘻嘻哈哈地吵闹声。姑娘悠然又化作一团彩色的雾气。歌声、肉体、温暖的气息,全消失了。我的组员们一进门,先是一捧捧黄瓜西红柿堆在我的面前。
“贼不走空趟!”劳改犯人们说。“吃吧,吃吧,这根黄瓜是刺儿皮,可脆哩!”塌鼻子用比黄瓜还脏的手在黄瓜上捋几下,算是擦干净了,递给我。你既然把他当作贼,他也就以贼自居了。并且,在农民们都做贼的时候,不做贼倒是反常,做贼当然不会觉得可耻。
接着,他们便在土坑上打开铺盖,劈劈扑扑地抻褥子,抖被子。一股汗臭味顿时弥漫了全屋。躺在被窝里,他们还要聊一会儿。
“咦,那个吴琼花八成儿跟洪常青搞上关系了哩!都在一个部队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没睡过觉,我才不信!”
“南方人都喜欢搞那玩意儿,那地方热……”
“我听说,南方人上厕所男女不分哩!”
“在日本国,男男女女还在一个澡堂子里洗澡哩!”
“日本国啥!那年我盲流到上海,也是个大热天,我亲眼瞧见一伙男的女的,全在一个大池子里扑腾!”
“没穿衣服?”
“穿衣服啥!穿着衣服能在水里扑腾?都他妈的光着身子!”
“啧,啧……”
而我,却搂着我的姑娘入睡了。我把被窝留出一个空档,这里睡着她柔软的、但却是虚空的身子。
有一次,劳改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部《列宁在十月》。劳改犯人看了,对瓦西里和他老婆吻别那场戏大感兴趣。
“咦!了不得!电影影子里还吃老虎哩!”
“嘿,抱着脸就那个啃!”
“你跟老婆姨也啃过。嘻嘻!啃过没有?你说,你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审讯的术语,劳改犯人可是记得牢牢的,随时挂在嘴边。
“啃啥哩,脸怪脏的!我一偏腿上马,一蹦子就到河西了……”
接吻“怪脏的”,而身体其他部位的接触却不“脏”!爱情其实是文化的一种表现。在缺乏文化的地方,在缺乏文化的人身上,全然没有爱情的一切温文尔雅,没有那一套温文尔雅的繁文缛节,只有那最原始的。也是最基本的情欲。
进得门来就吹灯,
抱着我的小亲亲。
嗯咦哟——嗯咦哟——
豆大的灯光熄灭了,姑娘上过吊的屋子里黑暗如漆。劳改犯们都入睡了,打鼾的打鼾,锉牙的锉牙,呻吟的呻吟;那个把牛喂死的劳改犯哼哼卿卿地这样唱了几句,最后吧咂几下嘴,也甜甜地进入了梦乡。而在这幢土坯房里,所有的梦中都有女人,如静电的火花,在这些男人的脑海中荧荧地闪烁。啊,魔障啊,魔障!
我不能说那是淫荡的、下流的。在我体内,在我刚过三十岁的强壮的肉体里,也蠢蠢欲动着这个魔障。佛教经典《大智度论》中这样写道:“问曰:何以名魔?答曰: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也就是说,她能把人和智慧、道德、教养、善良的天性全部毁掉,荡然无存。可是,去他妈的吧!既然早已把我当成“阶级敌人”。一次劳改,两次劳改,“反右”过去了十年还拿我写的诗“示众”,死死地揪住我不放;佛教尚讲“六道轮回,生死相继”,而我却总没有再次投胎的机会,又要那些智慧、道德、教养何益?
我们劳改犯入睡觉时全身脱得精光,一是为了省衣裳(除了那一张黑皮,衬衣衬裤可是要自己花钱买,或是由家里寄来),二是为了不生虱子。我在被窝里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肌肉饱满结实的胸脯,很是惴惴不安,就象抚摸着随时会咆哮起来的野兽。爱情,早已在我心中熄灭;我的爱情和我曾经爱过的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正因为我爱她,我便不能让她与我共担险恶的命运,对她弃之不顾倒是还给她自由;正是因为我爱她,我便不能多想她。想她反而是虚伪,这等于把感情的债务强加在她身上。并且,如果心灵被思念、被爱情所软化,便不能以一种汉子的刚劲来对付严峻的现实。我见得太多了:被严峻的现实摧毁磨跨的人,大半是多愁善感,恋于儿女私情的人。
纯洁的如白色百合花似的爱情,战战怯怯的初恋,玫瑰色的晚霞映红的小脸,还有那轻盈的、飘浮的、把握不住的幽香等等法国式罗曼蒂克的幻想,以及柏拉图式的爱情理想主义,全部被黑衣、排队、出工、报数、点名、苦战、大干磨损殆尽,所剩下来的,只是动物的生理性要求。可怕的不是周围没有可爱的女人,而是自身的感情中压根儿没有爱情这根弦。于是,对异性的爱只专注于异性的肉体;爱情还原为本能。感情和皮肤同步变得粗糙起来,目光中已没有一丝温柔,变得象鹰眼似的阴沉,我抚摸得到我胸腔、我腹部里有一种尖锐不安的东西撞击着我。我听得见它阴险的咻咻的鼻息,感觉得到一股如火焰般灼热的暗流,在我周身的脉络中肆无忌惮的乱窜。那不是我,或是我的另外一面。可是它很可能猛地冲击出来将我撕得粉碎,然后舔舔它的血唇,扑向它所能看见的第一个异性。
我睡着了。我梦中出现了女人。但女人即使在我潜意识中也是不可把握的,模糊不清的。这年我三十一岁了,从我发育成熟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和女人的肉体有过实实在在的接触。我羡慕跟我睡在一间土坯房里的农民们,这个地区有早婚的习惯。在他们的梦中,他们还能重温和异性接触的全过程。这种囹圄之梦,摆脱了脚镣手铐,能达到极乐的境地。而在我,梦中的女人要么是非常抽象的:一条不成形的、如蚯蚓般蠕动着的软体,一片毕加索晚期风格的色彩,一团流动不定的白云或轻烟。可是我要拼命地告诉我,说服我:这就是女人!
有时,女人又和能使我愉悦的其他东西融为一体:她是一支窈窕的、富有曲线美的香烟,一个酭得恰到好处的、具有弹性的白暄暄的馒头,一本哗哗作响的、纸张白得象皮肤一般的书籍,一把用得很顺手的、木柄有一种肉质感的铁锹……我就和所有这样的东西一齐坠入深渊,在无边的黑暗中享受到生理上的快感。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一部
第三章
水稻的田间管理,最辛苦的是从下种灌水到稻苗在水面挺立起来的四十天中。这四十天叫做“保苗期”。“保苗期”过后,十三个人全都轻松了。我们每个人管的二百多亩稻田的苗完全出齐;三千多亩水田一片碧绿。但是劳改队并不把我们中的一些人抽调回去。熟悉手工农业劳动的王队长知道,后期田管人员的清闲,正是对前期四十天中没日没夜的辛劳的补偿。何况,这时外面正源源不断地往劳改队里送人,简直使劳改队应接不暇。“文化大革命”创造了破世界纪录的犯罪率,劳改当局天天要为成批送来的罪犯的食宿问题发愁,又何必急于把我们田管人员调回到号子去呢?
回去挑饭的塌鼻子说,他在菜地碰见一个刚押来的犯人,告诉他,“外面墙上贴的法院判决布告,把街面都遮严了!”
我的天!幸亏早进来了,不然这时候也得被抓进来,早进来能早出去!我们十三个人都非常高兴,以为这是命运对我们的恩典。
“保苗期”以后,整个黄土高原陡然涂上了一层嫩绿的色棚。到处都是绿的:绿的山、绿的水、绿的田野,连空间也好象畅流着某种馨香醉人的野生汁液,鹤鸟不顾“严禁入内”的木牌,不顾带刺的铁丝网翩翩飞来,在绿色的水面上展开它们银灰色的翅膀。长脚鹭鸯在水田里漫步,那副沉思默想的模样,倒很象我们的王队长。野鸭在排水沟边丛生的芦苇中筑起了自己的巢,辛苦地经营着它们的小家庭。灿烂的阳光映照着水禽翻飞的花翎,辽阔的田野上回荡着它们欢快的鸣叫。野风在稻苗上翻滚,稻苗静静地吮吸着土地的营养。大自然充实得什么都不需要了,而人却渴望着爱情。
王队长经常到稻田区来,独自一人背着手,在田埂上转来转去,检查我们的工作。他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军绿色制服,一颠一颠地,忽搧忽搧地,和一个按着弹簧的玩具一样。苗出齐了以后,我们不怕他检查,也不跟在他屁股后面。我们照常干我们的活,抓我们的鱼,捉我们的野鸭,或是躺在柳荫下补那件永远补不好的囚衣。直到有一次他满田看完了,走到我跟前吩咐我:“告诉那些婊子儿,都拾掇一下:进水口、排水口打结实,田埂细的地方加一加。大队这一两天要来薅草了。”
我们这才忙碌起来。
第三天早晨,我们吃完值日员回去挑来的饭,洗涮着饭盆,一个出去倒水的田管组员兴奋地跑进土坯房里来,喊了一声:
“大队来了!”
每个人似乎都很激动,连我在内。大队里并没有我的亲人,没有我的朋友,但那群穿黑色囚衣的团体仿佛对我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调到田管组之前,我每日每夜都生活在那里,刻板的规章制度养成了这群人有共同的习惯,共同的生活规律,以及只有我们之间才能懂得的俚语。我也莫名其妙地放下碗筷,和大家一起跑出门外。
久违了,大队!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太阳刚出来,橙黄色的阳光只能照到柳树和白杨树最高的枝梢;黑夜还残留在地面。从我们站的土后上向斗渠坝北边望去,一片象幽灵似的灰色的人影很快地向我们这边移动过来。随后,他们渐渐地走近了。灰色转为黑色,他们的面目也清晰起来。一张张严肃的、轻佻的、克己的、放荡的、开朗的、阴沉的、善良的、邪恶的、英俊的、丑陋的面孔,随着杂沓的脚步声,从渠坝上闪过,使人们惊奇的是什么法术居然能把各式各样绝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