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了!”她的声音从很深很深的水底浮上来。
“是的……我也不知道……”我笑了。一种悲切的和狂喜的笑,一种痉挛的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全身颤抖,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还……能吗?”水底又浮上来模糊的声音。
“能!”我恶狠狠地说。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五部
第一章
十月中旬,水稻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嵌在荒滩中的空荡荡的晒谷场上,陡然出现了十几个高高的稻垛。远远地望去,那金黄色的庞然大物,犹如一座座古代的石砌建筑。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田野当中。中午,高大的稻垛会白得晃眼,放射出碑石的光芒。傍晚,它们又转换成柔和的桔红色,仿佛它们是一团团云霞,会渐渐融合进青色的暮霭里。
而田野上、荒草滩上、林带地的杂树林里,全是一片坦荡的、毫无保留的、透明的光辉。大自然成熟了,于是她愿意将自己纤毫毕露地呈献在人们眼前,从而也就把整个世界拥抱进她的怀里。收割了水稻、玉米、黄豆等秋作物的田地上,散放着牛、羊、马匹,连白的、黑的猪也到处用它们的长鼻子拱食撒下的粮食。蚱蜢随着季节的变换,老气横秋地也由绿变黄,喳喳地在禾茬上跳跃,那声音象火热,象雨点。各家各户的鸡鸭,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就列着队争先恐后地跑来。到了中午,它们全吃饱了,卧在林带地的荫凉处梳理自己的羽毛。
黄土高原的台地,这片一边毗邻内蒙古沙漠,一边紧靠着黄河的河套地区,起起伏伏的原野展现了有节奏的青春的活力。那旋律既开阔,又富有弹性,马蹄敲击在上面,奏出了不可遏止的热情的鼓点。不,秋季不是个衰老的季节!那开始变白的针茅草、野茴香和芦蒲,与杨树和沙枣树上尚未飘落下来的黄叶,宛如中年人发间的银丝,那是深思与智慧的标志。一阵秋风从西边的群山刮来,原野上所有的林草枝叶都飒飒地奋起抗争,保卫自己的生命,保卫自己生存的权利。
炎夏已经过去,严霜还未降临,黄土高原的田野美妙得象她丰满的胸脯。沼泽和洼坑里的水显得异常宁静,在蒲草和芦草丛中,水面仿佛是凝固的晶体。我喜欢策马涉过沼泽,让四周溅起无数银色的水花。水花洒在明镜似的水面,把蔚蓝的天扰得支离破碎。有时,我纵开坐骑,任它在草滩上狂奔一阵。然后,猛地一勒马缰,使它扬起前蹄,指向高高的天空。此刻,弥尔顿《失乐园》中撒旦的呐喊就会在我耳边响起:
……对最高权力者,
他们发出了怒吼;并用手中枪,
在他们的盾牌上,敲出战斗的声响,
愤愤然径向头上的天穹挑战!
天空是透明的,云是透明的,太阳明亮而温暖,于是我也变得透明了。
“我亲爱的牧人,我感觉得到你的变化。”大青马在我胯下说,“你的鞭子是有力的;你的髓肌是有力的。你的血液里羼进了原始的野性,你更接近于动物,所以你进化了。”
“是的。”我说,“所以我想走了,我要走了!我渴望行动,我渴望摆脱强加在我身上的羁绊!费尔巴哈长期蛰居在乡间限制了他哲学思想的发展;我要到广阔的天地中去看看!”
“难道这里不广阔吗?”大青马一跃而跨过沟坎,“你看这天,这田野,这草原……”
“这就是你不懂的了!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听到人民的声音,我要把我想的告诉别人。”
“那么,你的那位妻子怎么办呢?”大青马昂起了脑袋。
“我现在正考虑和她离婚哩!一则是我不能再连累她,二则是我和她生活在一起总摆脱不了心理上的阴影。好了,别说话了,让我们奔跑一阵!你听这风声。如果我闭起眼睛,我就会以为你是在空中飞翔,而你,就是一匹天马了!”
自我从“半个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不再是“废人”以后,一股火同时也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我感到我以前的一切行为,包括对她的谅解,都不是受过教育,有一定文化修养,遵循了先哲们的教诲所致,而是出于骗马的懦怯。可耻的懦怯!我进入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她所布置安排的小家庭的舒适气氛包围着我,企图使我溶解在里面。但我却想粉碎这一切。没有获得之前企盼着它,获得以后却要放弃;没有进去的时候渴望进去,进去之后又向往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经常处在莫名的烦躁、妒嫉和悔恨之中,前面又有一个模糊的希望在引诱我。烦躁、妒嫉和悔恨只有在一次满足之中才能平复。她给了我满足。但满足了之后又更加烦躁、妒嫉、悔恨,备受希望的折磨。
她在我身下扭动、呻吟,用手指和声音抚摸我。她在别人下面也是这样的吧?别人也在她身上得到过满足吧?于是,我会突然亢奋起来,爱的行为变成了粗暴的报复……
“要是你觉着不公平,你也跟别的女人去睡几次好了……”一天晚上,她忽然怯生生地这样说。
“我不象你!”我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男人都可以的,我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行。”
“那你叫我咋办呢?”她畏畏葸葸地想再钻到我的怀里。
“没办法,”我很冷静地说,“我们是不会长的,迟早要离开。”
我对她的爱情夹缠着许多杂质;吸引力和排斥力合在一起,内聚力和扩散力也合在一起;既想爱抚她又想折磨她,既心疼她又痛恨她……互相矛盾的情感扭合在一起难解难分。这是一条两头蛇,在啃噬着我的心。
“去去去!”有时,我把她推到被子外面,只紧紧地裹住自己。“我现在从你身上都闻着以前你那些男人的气味。”
她嘤嘤地哭了。这是从心底里哭出来的声音。屋子里黑暗得和坟墓一样。窗外那朦胧的深灰色的光,只是阴间的一片寒气。我们在人世与阴间的交界上。这里躺着两个已经死去的活人,或是两个活着的死人。没有意识,没有理性,没有时间和空间,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现在,只有搅成一团无法辨别的感觉。不是感情,而是纯而又纯的、由神经的本能所接受的感觉。这种感觉瞬息万变……
“好了,别哭了!你哭得人心烦。进来睡吧。”
“你刚刚说的是气话吧?”她谨慎地问。
“嗯。人嘛,总是有气的。没有气还是什么活人?”
神经在颤动,如一张微风中的蜘蛛网。她积蓄够了勇气,柔声地说:“咱们原先不是说过,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吗?”
“过去的事情不提!”我兀地又暴躁起来。蜘蛛网破裂了。“以后呢?结婚以后呢?我现在真懊悔,为什么那时候我没闯进来把你们两个……”
“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她惊恐地一翻身跪在炕上。“我该死!我不好!我就这么一次。我跟你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不行么?”
“哼哼!你除了审讯员和劳改犯说的语言,还会说什么话?”
可是,这句话却猝然勾起多少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象电影的画面一样。原来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啊!蜘蛛网在风中无力地飘荡。我凄然地拍拍枕头。“你睡下吧。”我说,“那时候……我……我只气你不该跟他……你想想他是什么人?跟我们是不同的……”
“嗯、嗯……”她抽泣着。“我该死!可是,你不知道,不管我跟过几个人……可只有跟你……感觉不一样。”
“你的感觉真是太敏锐了。”
“就是的!”她急于表白,“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你那些臭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翻过身去,把背对着她。“我只听人说过,不要跟结过婚的女人结婚,因为她老是拿后一个跟前一个比较。”
“正是因为有了比较才……”她用小手指在我肩膀上轻轻地划圈,一个圈连着一个圈,“觉得你好。”
“那不一定。你还可以一个一个比较下去。”
“真的!不是现在,是八年前。”她热烘烘的鼻息吐在我光光的脊梁上。“在劳改队的芦苇荡里。那天,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幸亏我跟别人不一样,不然我至少要加三年刑!”我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说的话你自己大概都忘了吧。”
“那时候我说的不是真话……”
“我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算了吧,不要做戏了。睡觉!”
然而,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女人的眼泪是小溪的流水,幽幽的,平和的,无力的,却能冲刷掉石头坚硬的棱角。卵石,就是被女人的眼泪磨光的,并且,卵石也只有泡在女人的眼泪里才变得晶莹美丽。
“来吧。”我翻过身去说。
而这时,黑暗中在策划着多少阴谋;多少诡计和逃避诡计的主意在静悄悄地形成:白炽的灯光下在紧张地翻阅多少份人事档案;铁栅栏里关押着多少待决犯:多少个广场在连夜刷大批判文章;有多少人的头发在这一刻变白……
雨来了!
在一望无际的坦荡的田野上,云来得特别快,雨来得特别快,因为中途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秋季,又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天说变就变。
雨在薄薄的乌云还没有遮住太阳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倾注下来。豆大的雨点象弹丸似地射向地面,沙土上砸出一片一片麻点。荒草滩上和田野上,顿时腾起尘土和水珠混合成的白雾。而风还在刮着。原野上出现了这样的奇观,明亮而温暖的太阳从乌云中放射出光芒,象金色的流苏在空中飘拂;雨点,是穿透过阳光落下来的,于是每一颗雨点都带着阳光的绚丽色彩:已经衰败的蒲草、芦苇、猪耳菜和牛旁,陡然变得异常生气勃勃,颜色黄得可爱。
但是,马群骚动起来。这是一场冷雨。冰凉的雨点砸在它们晒得发热的身上如同挨了鞭子的抽打。我和“哑巴”两面夹击,努力想把它们围到林带地去。而它们被雨打得懵头转向,互相冲撞、互相挤压。前面的马蹄掀起的湿泥溅在后面的马眼上,后面马的前蹄又踏着前面的马,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匹儿马驹惊了!
它脱离开队伍,茫然不知所措地四处乱撞。这是头烈性的马驹,脖子上还挂着绊木。但正是这根绊木使它更为惊慌。它前脚不停地磕在绊木上,梆梆地发出木头敲击骨头的清脆声。它一定很疼痛,于是狂乱地又叫又跳。我纵开大青马去堵截它,大声吆喝它,而它一点不听指挥,甩开我,一头向马棚方向闯去。
不能让它跑掉!它要跑到谷场上去,就会把谷场糟蹋得遍地狼藉。
“这就是没有骗它的缘故。”大青马忙中偷闲地告诉我,“要是骗掉它,它就老实了!”
“快跑吧!”我抽了它一鞭子。“别废话!”
“你忘了我和你曾经有过一场关于哲学的讨论啦?”大青马埋怨我。“啊,你跟原来不一样啦!”
儿马驹还死命往前飞奔。它毕竟没有被骗掉,它毕竟是匹年轻的儿马,它跑得双大青马快,已经快到谷场前面的那片杨树和沙枣树组成的防护林了。
“快!”我又抽了大青马一鞭子。
可是,在儿马驹刚要跑进防护林的当儿,从防护林陡地钻出一个白色的人影,在蒙蒙的烟雨中伸开两臂挡住它的去路。
“别那么拦它!小心!”我喊道,“抓住它的绊木。”
马驹仍是翻着四蹄往前跑,好象它前面没有这个障碍,直直向白色的人影撞去。而这个人却也矫健,等马驹跑到跟前,一闪身,接着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绊木。
儿马驹愣了愣,摆了一下细长的脖子,但还是倔强地跑着,只不过改变了方向,斜斜地向草滩上扎去。这个人死死地拽着绊木,一屁股坐在地上让它拖着。那件当雨衣用的塑料薄膜从头顶上掀了下来,我才认出她是香久。
“快!”我一夹大青马,飞快地赶到马驹旁边,抓住了拴绊木的绳子,使它停止了下来。
“你怎么跑来啦?”我跳下马,一面“吁、吁”地用手掌安抚肌肉哆哆嗦嗦的马驹,一面问她。
她站了起来,浑身沾满泥水。她把那块塑料薄膜拣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队里吹哨子,叫大家到场上去盖稻子。我一看要下雨,给你拿了件衣裳就跑来了……管他娘的哩!曹学义瞅着我跑了也没叫我。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场上忙哩……”她又兴奋而自豪地盯着我的脸问:
“我行吧?啊,我行吧?……”
“你行你行!你是英雄!”
我忙着把马驹胸前挂的绊木解掉,牵着它的缰绳跨上了大青马。骤雨即将过去,雨点稀疏地成直线分布在四周。我们的衣裳已经淋湿了。
“上来吧。”我伸出另一只手接过她搂在怀里的小包,又一把将她拽到马背上来。
“到哪儿去?还不回家?”她在后面搂住我的腰问。
“雨快停了。‘哑巴’还在树林里,大伙儿在晒场上,我们这会儿回去不合适。”我拨转马头说,“咱们也到树林里去避避雨。”
骤雨并没有把林中的空地淋湿。半明半暗的清光里充溢着清新的潮润的气息,还有一缕缕落叶的幽香。头顶上,白杨、杨树、槐树和沙枣树的枝叶纵横交错,密如华盖。林地里,野蒿和马莲草长得还很旺盛,仿佛它们藏在这儿能永远躲过萧瑟的秋风秋雨,鸟雀聚集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声既惊恐不安,又十分兴奋。它们在枝叶中跳来跳去,摇落下来大滴大滴冰凉的水点,劈劈啪啪地打在蒿草和马莲的叶子上,使林中的杂草更显得葱郁苍翠。
“你快把衣裳换一换。”我在白杨树干上拴住两匹马,把她用一个装化肥的塑料袋带来的衣裳扔给她。
“那你呢?”她耷拉着两只胳膊站在草丛里,披散头发,一副傻样子。
“我没有滚一身泥巴。你看,我这儿、这儿还都是干干的。你快换吧,要不然会着凉的。”
“这儿有人吗?‘哑巴’呢?”
“只有鬼!”我说“‘哑巴’在那片林子里。”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我的衬衣,朝我嫣然一笑。随即,毫不避讳我地将全身的衣裳脱得精光。我坐在一棵马莲草上,点着一支烟欣赏着她。
“你还很漂亮,”我说。
一会儿,她穿了我的衬衣站到我面前来,两臂张开,轻盈地转了一圈。“那你还老说要跟我离开?”她娇嗔地说。
她很知道自己的优点。因为没有生过孩子,又长年进行体力劳动,所以还保持着少女般的体型。又肥又大的衣服罩在她身上,使她显得越发娇小,越发年轻。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拢在脑后,用小手帕束着。象刚沐浴过的一样,滑润的面孔上容光焕发,荡漾着诱惑的笑意。我没有回答她,站起来,扔掉烟卷,把她搂进怀里。一霎时,我似乎搂的是一团云,一团雾,一团空蒙的暖烘烘的蒸气。那件肥大的衣服造成了如此美妙的触觉!她顺从地小心地躺到蒿草上。她的小腹温暖而结实。我把脸埋在她圆滚滚的脖颈和肩膀之间。她的头发、她的肌肤、马莲、落叶与泥土的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沉醉的芬芳。
一只甲虫不知在什么地方嗡嗡地叫。树上又有几片黄叶飘落下来。马儿在轻轻地刨着蹄子,扑扑地喷着鼻息。所有喊喊喳喳的细微的声音都如遥远的波涛,一阵一阵地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