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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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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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站起来,从床上拿出一个绿色的铁皮暖瓶,又拿起一个玻璃杯,问我:“要茶叶吗?”我说我不要,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这时我才发现她脸上充满着温情和柔顺。水倒进杯子里,发出细语似的声音。水是没有形状的,它倒进杯子里就成了杯子的形状了。一句我很喜欢的诗蓦地闪过我的记忆。 
  她把水放在我面前的木箱上,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和杯子一起伏在木箱上。我们立即缩短了距离。这时我应该做些什么?我伸手就能抚摸到她。但是,她却问了这样的话,又使我的念头退缩了回去。 
  “那么,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呢?”她撩开耷下来的额发问我。 
  “我现在,有七、八十块钱。”我说,“不过,我还可以向人借……”我想到了罗宗棋。 
  “不要借。”她撇撇嘴,“借了还要还,一月一月捯不清……你咋就存这么点钱?单身了这么多年。” 
  我又觉得手上冰凉,我端起杯子喝了口热水。 
  “怎么能存得下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月二十六块钱工资,要吃饭、要穿衣、要抽烟,七扣八扣……要不,我把烟戒了吧。”我知道我没有这个决心,在劳改队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我也没有戒掉。但这场戏的发展规定了我要说这句台词。 
  “不用戒,”她说,“以后在别的上面省一点就行了。我还存下钱来着……” 
  她低着头用食指划着箱盖上的木纹,好象在等我问她。但我没有问。于是,她抬起头朝我诡秘地一笑,说,“要比你多得多!” 
  我也朝她一笑。我想,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劳改劳教释放人员,一律是农工一级工资——二百七十角!还能有什么富裕? 
  “那好嘛,以后你当家就是了!”我说。 
  “那当然!”她象得胜似地笑起来。 
  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奇异。原来是一个幻影,我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叫她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这个幻影从脑海中浮上来,跳出来,完全脱离了我,成了站在我面前的一个独立的实体以后,她所做的、所说的,竟然和她在我脑海中时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原来以为我非常熟悉她,而现在却觉得她很陌生。 
  可是她却比在我脑海中时生动,有立体感和肉质感。她温暖的、带有一点葱味的鼻息微微吹拂着我的脸;她丰满的胸脯随着鼻息一起一伏。她的肩膀是滚圆的,结实的,两条美妙的曲线连结着她的两臂……这样,她又和那个幻影叠合在一起了。 
  看来没有什么可再讨论的了,我们在沉默中互相期待。她的手指在木箱上不安地划动;我坐在马老婆子床上也惴惴不宁。但仿佛那一套非常现实的讨论已经败坏了房子里的空气,压抑着我们的情感,使我们难以突破那一刹间就能突破的界线。 
  等了片刻,她又抬起头问:“你看上面会批准你么?你现在这样的身分。” 
  “我想会的。”我苦着脸笑了笑,“你不是说现在的情况比过去好了一点么?” 
  她也笑了。但笑得没有劲头,没有内容,没有方向。笑得很惆怅,很迷惘。 
  “唉!咱们哪儿跌倒在哪儿爬吧。”她感慨地这样说。 
  我蓦地很受感动。原来,我们结合的根在这里!她这时才真正发射出潜在于她身上的吸引力。我想握住她放在木箱上的手,轻轻地把她拉进我的怀里,可是黑子突然在院子里大声骂了起来: 
  “老子超了假,我看哪个‘丫亭’的敢扣老子的工资!啥时候了,还搞‘管卡压’呀!叫那些‘丫亭’的上北京去䁖䁖……” 
  接着,又传来曹学义的声音: 
  “咋啦?黑子,你疯啦?谁说要扣你工资?!”他又压低嗓门说,“进屋去,进屋去!你超的天数,我已经跟会计说过了,按给队上买东西的出差来处理……” 
  这就是我的恋爱和求婚么?睡在被窝里,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总觉得它来得太快,中间似乎缺少某些环节,因而即使得到了手的东西,也有一种份量不足的感觉。即将体验新的生活的兴奋,又使我的心不住地别别跳动。凉飕飕的月光从窗户外泻进来,没有睡着也进入了梦境。而梦境一旦变为现实,现实却又仿佛在为非现实的梦境了。国家与个人的现在与前途,都成了把握不住的东西,神秘莫测的东西,于是只能把一切归之于“劫数”和命运了。上午听到的广播在耳边又响起来:“他们打碎了解放前反动统治阶级加在工人身上的精神枷锁‘天命论’”等等。他们是怎么打碎的呢?见鬼!我和她的结合,好象正是“天命”!“劫数”和命运,是宇宙的魔术师,总是在人完全不能意料的情况下,变出个什么环境儿来。它制造出想象,制造出希望,然后又使一切落空;它制造出失望,制造出虚妄,然后又把理想和希望给予人们。我一一地回忆了过去的爱情,与之相爱最浓烈的偏偏没有能与之结婚,而与我结婚的却也是一个希望,一个幻想中的肉体;理想的没有能与之结合,而与我结合的又是我的理想——这话究竟应该怎么说?有人说爱情是给予,但我能给她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这里没有爱情,只有欲求;婚姻原来不是爱情的结果,而是机缘的结果。唉!还是一位诗人说得对:“夫人,你我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老周,老周!”我突然大声吼起来。我想随便叫一个人来谈谈。 
  周瑞成马上惊醒了:“什么?什么?出了什么事?” 
  “啊,没有什么。”我的情绪又陡地低落下来。“有火柴吗?……我抽支烟。” 
  “睡吧,睡吧!”他不满地翻了一个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吸烟,哪来的火柴?!”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三部                   
                                 第一章



  我总是克制不住地要向墙上那张报纸瞥去一眼。报纸上有一幅照片:“美国侵略军在美莱地方制造大屠杀”。照片很小,模糊不清,但还可以大致看出来地上躺着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 
  新房里糊着这么一张报纸,这张照片又糊在正面,使我很不舒服,但我却没有把它调换下来。 
  还有这一床花被子,被面绣的是两台带着犁铧的拖拉机。多么沉重!难道我和她要在这巨大的机械下入眠? 
  墙是黑子帮我糊的。他当时兴冲冲地从队部办公室抱来一摞报纸,往地上一撂,卷起袖子说: 
  “哥儿们,瞧我的;这土墙没法儿刷白灰,糊上报纸一个样!你没看人家美国,还用报纸盖大楼咧!” 
  他从报纸中抽出一叠,摔在我正在抹泥的炕面上,又说:“喏,我知道你要看《参考消息》,特意给你偷了些。可看那玩意儿有啥用?现在外国人也跟咱们学。这不,又是哪个共(马列)在夸咱们的‘五七道路’。真她妈吃饱了撑的!叫他们下放到农村试试看!……” 
  我在看报纸,他在糊墙。于是墙上就出现了这堆横七竖八的尸体。 
  被面是我们连队劳改、劳教、群专、坐过牢的人集体送的。不属于这个行列的,只有那位大脚的女哲学家。每家出五毛钱,在不足一百户的小村庄,居然凑了二十多元。多么大的一个数字和多么小的一个数字! 
  “这是我安排的。”马老婆子跑了三十里路回来说,“别的颜色都不好,就这种好,彤红彤红的,给你们冲冲喜,明年抱个大胖小子!” 
  于是拖拉机牵引着犁铧就开到了我们炕上。 
  整个象场梦! 
  而且这场梦还在继续做,还要做下去。 
  世界给每一个人规定的路都非常窄。只要在这条路上迈出第一步,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人只有在走第一步之前可以选择,一经选择了之后人便成了木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两旁的高墙把人向前推挤。 
  那天,我去拜访黑子。一进门,黑子就喊: 
  “好哇!听丽芳说你要跟黄香久结婚?你们两个真配绝了——一对新夫妇,两件旧家伙……” 
  何丽芳说:“你别胡说了。人家老章可不是旧家伙,还没开苞哩!”说完,在黑子身后向我挤挤眼。 
  “你懂啥!”黑子在他老婆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男的不叫‘开苞’那叫童男子。行呀,老章,你他妈样样都是真格的,连那玩意儿都是原装货!说吧,你需要啥,包在我身上!” 
  我开门见山地向他说了我的打算。 
  “没说的!”他拍拍胸脯。“我去找曹学义。他要不批,我让他尝尝全场北京青年这帮哥儿们的厉害!这些‘丫亭’还不知道,北京连老战犯都释放了哩!”他又用手捂着嘴说,“妈的!我这趟回来没给他少送,光二锅头就是两瓶……” 
  “还有一铁盒奶油糖,喂他的丑老婆!”何丽芳在一旁补充道。 
  “是呀!快,丽芳,找张纸来,这就写……行,这张就行,这他妈的还是我在西单商场买的信笺哩!……喏,给你笔,你划一划,看有水么?就这样写:反革命分子章永璘和劳改释放犯黄香久,自愿结成反革命集团……”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开始写从未写过的严肃的申请书,却是在戏滤的气氛中,怀着一种戏谚的心情。我接过纸——原来这不是什么信笺,而是西单商场的顾客意见簿——翻在空白的一面,拿起笔,沉吟了一下。 
  “喂,黑子,”我说,“我看应该先写一条语录。” 
  “写啥语录!”黑子拍着桌子说,“你写上‘要对资产阶级专政’,只怕你这一辈子也要打光棍!人家会说,你他妈老老实实改造就完了呗,还结个啥婚?你们这些‘臭老九’哇,尽会拿别人的鞭子抽自己!” 
  “也别这样说。咱们也会各取所需,为我所用嘛。”我说,“有了!你别捣乱。” 
  于是我提笔写道: 
   
  毛主席语录 
  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并且尽可能地将消极因素转变为积极因素,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这个伟大的事业服务。 
  申请书 
  今有三队农工章永璘,男,三十九岁(婚姻状况未婚)与农工黄香久,女,三十一岁(婚姻状况 离婚)申请登记结婚。双方皆出于自愿。保证婚后继续改造,接受监督,在支部的领导和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下,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添砖加瓦。望队党支部研究批准为荷! 
  敬礼! 
                 章永璘 
                 黄香久 
                  1975年4月 

  “哩!”黑子拿起西单商场的顾客意见簿,象欣赏书法家写的条幅似的,“真他妈没的说!还‘为荷’哩。语录背得滚瓜烂熟,你他妈能当党委书记了!就凭这笔字,他‘丫亭’的也得批!等着,我这就找他去。” 
  “还有房子呢?”何丽芳拽住他。“房子的事也得跟曹学义说清楚。” 
  黑子思忖了一下。“这房子嘛,我看你们也别挤兑马老婆子,也别挤兑周瑞成,都他妈够可怜的……” 
  “我看让他们俩也搬到一块儿去算了!”何丽芳笑着打岔。 
  “去去去!一边儿晾着去!”黑子说,“我看咱们另外想办法……哎!咱们问他要那两问原来放工具的库房。” 
  黑子走了以后,何丽芳朝我抿嘴笑道:“我说,老章,她要生不出娃娃,你可别嫌弃她。”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生孩子?” 
  “嘿!女人的事情我还有啥不知道的!”她用手指在我脸前捻了一个响榧子。“这里面的学问比你那书本上的学问还大。” 
  “不会生孩子正好,我要的就是不会生孩子的。”我冷冷地说。 
  “啊?”何丽芳诧异地看着我。 
  现在,用黑子的话说,是一切“都齐了”! 
  我忽然有了个家! 
  而且是两间房,比一般农工家庭的住房还多出半间。虽然是两间破烂的库房,但毕竟有一里一外。也不知黑子怎么跟曹学义磨的。 
  她表现了令我惊奇的布置居室的本领。哪儿钉个装筷子的竹篓,哪儿按一个放肥皂的搁板,哪儿砌个土台子;箱子怎样摆就成了床头柜;案板和炉台接在一起,就既延长了案板,又扩大了炉台;锅碗瓢盆勺子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怎样放,才既安全卫生,又不多占空间;脸盆脚盆用的时候放在哪里,不用的时候放在哪里,她事先都给我指定好了,而我发现的确这样放才算是整齐;要在墙的什么地方钉钉子,挂毛巾的绳子怎样栓,挂衣服的绳子怎样拴;衣帽钩上下,她挑了两张雪白的雪莲纸糊上,这样,衣服挂在衣帽钩上,既不会直接贴着土墙,上面又有遮盖。这两张白纸就不下于一个大壁柜了。她还叫我把两间房中间的门卸下来,借了把锯子,偷偷地把一扇完整的门板拦腰锯成两半。一半支在窗下,上面铺了块格子布,摆上她的雪花膏瓶子和我唯一可以炫耀的财产——一大摞精装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只有这些书籍才能公开摆在外面)。于是,我居然在漫长的十八年以后重新有了一张书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我终于真正地占有了一平方米!那几个雪花膏瓶子,并没有使书桌显得脂粉气、俗气、反而增添了书桌的雅致。因为这时候化妆品的商标也是非常严肃的。另一半门板,她是这样利用的:她砍了四根同样粗细的木棍,木棍的一头削尖,牢牢地打进外屋的泥地里,向上的四端,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然后安上那半块门板,再铺上一方条格布,竟然成了一张非常漂亮的餐桌。房子里只要有一张餐桌,立刻就显露出一派家庭气氛。这在全农场都是独一无二的!她还指挥我,炕和炉子要分别砌在两间房里,里屋砌炕,炉子砌在外屋,而二者又相通。这种砌法我还没听说过,虽然我是个内行。但我照她说的砌了后,才发现根本没有技术上的困难,只不过因为中间隔了一堵墙,需要增加烟道的长度而已。如此简单,为什么一般人却想不到? 
  “这样砌,”她说,“我们就把外面专作厨房和饭厅,里屋是睡觉的和你看书的地方。捅炉子的灰进不到里屋来。我们要保持一间房子老是干干净净的。” 
  果然,我们的卧室和书房一直是纤尘不染。 
  中间的门被卸掉了,那也没有关系。她挂了一条白净的床单当门帘,倒比那块涂满标语的门板好看得多。 
  何丽芳把她摆了两年的塑料花连花瓶一起送给了我们。这一束花在黑子房里始终是愁眉不展,不死不活的,从来没人注意到它们。而经她用肥皂水一洗,立刻舒展开了,绚丽多彩,灿烂夺目。它们摆在我们的餐桌当中,何丽芳看了都几乎认不出来是他们家的东西。 
  “啊哟——喂!你他妈手真巧!”何丽芳瞪大眼睛道,“啥蔫巴玩意儿到你手上都活了!” 
  “巧手媳妇能腌好酸菜。”马老婆子说,“今年冬天,我没菜吃可要来找你们哟!” 
  周瑞成嚼着糖,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大伙儿叫他拉一段二胡,他连忙摆手说:“不合适,不合适……” 
  “那有啥不合适的?”大伙儿很奇怪。 
  这只有我明白。 
  曹学义书记在热闹的时候也光临了。 
  “哟!黄香久,你真不简单!”他瞅着她咧开嘴笑。“这两间烂房子给你一收拾,很象那么回事嘛!” 
  黑子从漂亮的餐桌上拿起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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