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已经用不着了。”
“用不着?难道说已经确认不会再有人受感染,封锁即将解除?”
“当然不是。”伦勃朗看着我说,“你就绝不能把这身衣服脱下来,除非你愿意被我传到。”
我惊得站起来,椅子也被我带得翻倒在地上。
“你说什么?你染了范氏病毒?怎么会?”
“请小声些,我现在还不想把别人招进来。是的,我进入亢奋期……”伦勃朗看了看表,“有三小时四十分钟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伦勃朗竟然患了范氏症,不久之后他就会成为莘景苑死亡名单上新的一员,海勒国际特派援助的医疗专家、何夕的哥哥,天哪!
“是最后那位病人传给我的,他的情绪不稳定,动作幅度比较大,我没留神让他在衣服上撕了道小口子。”伦勃朗平静地说,仿佛要死的不是他一样。
我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呆了半晌,涩声问:“还有……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放轻松点,是我死,不是你死。先别说这个了,还有些其他的事情。”伦勃朗神情自若地说,这时他看起来比我刚进门的时候好多了。
只是他突然告诉我他就将死亡的消息,又说先不谈这个,那他想谈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好了,反正我的时间也剩得不多,就不兜圈子了。你是个很有能力的记者,我想你应该帮了何夕很多忙吧。你向我来要照片翻拍,是不是你上次和我说的那宗案子,警方找到了目击证人?”
没想到我随口扯的谎,却让伦勃朗歪打正着。
我点了点头。
“那么……已经确认了?”伦勃朗慢慢地问。
“确认了,是范哲。”警方虽然还没确认,但我和何夕已经知道了,现在伦勃朗这么说,更是错不了,他果然也有份儿!
伦勃朗摇头叹道:“都是范哲那见鬼的好奇心,他的医学追求让他自寻死路,最终也把我牵了进来。”
我忍住满肚子的疑问。现在伦勃朗以为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当线索,加上自己离死不远,这才愿意说出来,我可别瞎提问,让他自己说就行。
“你们已经知道匕首了吧?”伦勃朗问。
我心中猛地一跳,点了点头。
“顺藤摸瓜的速度还真是快啊,中国警方。”伦勃朗苦笑。
“还有国际刑警组织。”我说。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范哲在告解时所提到了谋害别人的生命,不会是……
“那就难怪了,我知道国际刑警组织已经盯了匕首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们一定很奇怪,像我和范哲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他们挂上钩,提供病毒给那些凶手吧?”
伦勃朗的话就像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响。就是他和范哲,就是他们给程伟平毒药的,不,不仅仅是程伟平,还有许多人。
突然之间我想到何夕曾对我说过的话!
“你们第一次干是什么时候?”我问。因为紧张,连声音都有些变形。
“五年前。”
“是二○○○年?二○○○年!”我无法克制地张大了嘴。
何夕在第一天的晚上是怎么对我说的?二○○○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
“难道说,所有二十三例人身上的范氏症,都是你们干的?”我瞪着伦勃朗,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怒。
“不全是,其中一部分是我们干的,当然我们干的每一宗都会被海勒国际监测到。当然,那个爱尔兰人,他是个暴力狂,他的妻子无法忍受,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丈夫。”伦勃朗向我摊了摊手,“范氏病毒的确是一种很容易变易的病毒,就算我们不刻意培养,也迟早会变异出能让人死亡的变种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咬牙切齿地问,他们简直在拿千万人的生命当儿戏。
“首先,我们缺钱,金钱人人都喜欢,何夕我没法追求,只好去外面花天酒地了。而父亲在金钱方面,是管得很严的。”伦勃朗若无其事地说。
“FUCK!”我忍不住用英语骂了句脏话。这让我想起了程伟平杀父的理由。伦勃朗和范哲竟然是这样的人,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何夕只怕也绝不会相信。
伦勃朗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我克制怒火:“请别激动,那多,让你愤怒的两个人,都快要死去了,你可以理解为恶有恶报。”
“依照你们干过的事情,不管怎样都不过分。”我恨声说。
“在我而言金钱是主要原因,不过范哲能被我拖下水,和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另一个原因,你不想知道吗?”
“是什么?”我压下怒意,问。
“能在人身上起作用的范氏病毒变种,是在一次偶然的实验里被范哲得到的。但他相信终有一天,范氏病毒会在自然界里演变成人传人的病毒,所以在那之前,他希望能找出治疗的方法。光在实验室里做研究进展很慢,人体实验是最有效的。我要这么干,出于兄弟之情他又劝不动我,所以就索性加入进来,让这件事变成一项医学上的研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求对方提供死者服用病毒后的详细情况。虽然和亲自观察不能比,但也是很有帮助的。”
原来范哲在告解中所说,能造福人类的光明的目的就是指的这个。
“因为他能共享海勒国际专门研究范氏病毒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再加上取得的人体实验资料,他的进展要比专门实验室快得多。但是离研究出疫苗,却还有相当一段路要走,可是一些患范氏病的人,我指的是自然病例却已经出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收到了程伟平的信。范哲看到治愈范氏症的希望很兴奋,第一时间就赶到上海。可惜程根已经被他儿子掐死了。退而求其次,他取回了程根的内脏器官。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范氏病毒早该在程根体内消失,可实际上,范氏病毒和引发海尼尔氏症的病毒相互激发,竟突变成一种全新的病毒,说变种已经不合适了。这种新病毒生命力比范氏病毒强得多,在死者的体内还有残留,结果就传给了范哲。谢天谢地,没有第二个人被范哲传到,它的传染性和范氏病毒不能比,似乎不直接接触受感染的内脏,就很难染病。”
“原来范哲是这么患病的,那程根为什么没有像他那样?”
“在病毒的变异过程中,他自然地产生了抗体。我们试着把程根器官里的抗体提取出来,但对范哲却没有一点用处。那种抗体具有很强的个体差异。”
“那么这里,这里是怎么回事?”
“这里?”伦勃朗皱了皱眉,“莘景苑和我们无关,没有哪个凶手疯狂到要杀死整个小区的人。这里的范氏病毒变种自然进化,我们也很惊讶,竟然这么快就出现了人传人的变种。”
“这么说病毒骑士和你们无关?”
“病毒骑士?什么病毒骑土?”伦勃朗不解地问。
我盯着他,觉得他的神色不似作伪。
“那么,什么是永生?”
伦勃朗呆了呆。
“永生?”他迟疑着问我。
“是的,范哲在上海的教堂里进行了一次告解,在那里面他提到了永生,他说他干了这些罪孽,为的是永生。”
“他竟然在上海告解。”这回轮到伦勃朗张大了嘴,“可是告解神父不是要为告解内容绝对守密的吗?”
“这点就不劳你操心了,你只要告诉我为什么他会说到永生。”
“我不知道。”伦勃朗干净利落地说,“不是他在胡扯,就是那个破坏守密原则把告解内容告诉你们的那个浑蛋神父在胡扯。”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却无意与我对视,拿起桌上的一个本子递给我。
我翻开,在第一页上是一个账号,还有一些人名和数字。
“这是什么?”
“反正我也要死了,范哲也要死了,就当是帮国际刑警省些事情。账号里的钱是卖病毒得来的,我能想起来的交易都写在上面了,为什么要这么干,我也稍稍写了一些。”
我向后翻了翻,果然有两页是伦勃朗写的自白。
“你刚才就在写这些?”
“是的,我不写,也会查到的。”
我把本子收起,说:“还有一个问题,就算永生是胡扯吧。”说到这里我注意了一下伦勃朗,他微微笑了笑。
“但是,范哲一次性医用手套上的针孔是怎么回事?”
“针孔?什么针孔?”
“你不知道吗?范哲办公室里的一包橡胶手套,里面每一只手套上都被针扎了几个洞。我想范哲带来上海的手套也是这种扎洞手套,所以才会在剖取内脏的时候受感染啊。”
“怎么会这样,这是真的吗?”伦勃朗变了脸色,瞪着我问。
“是真的,何夕发现的,她没有告诉你们。”
“怎么会……竟然这样……”伦勃朗喃喃地念叨着。看起来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伦勃朗博士……”
关着的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位护土站在门口,她看着脱掉防护服的伦勃朗,惊讶地说:“你,你怎么……”
“出去!”伦勃朗向她大声喝道,“请先出去,有什么事过十分钟再来找我。”
年轻的护士吓得后退一步,疾步离开。
伦勃朗走过去把门关好,转身对我说:“看来我们的谈话要到此为止了,至于你说的针孔,我并不知情,或许是哪个人的恶作剧,正好把范哲害死了。”
他走回办公桌后,打开抽屉,取出一支针管,捋起袖子扎进自己的手臂。
“这是什么?”
“一种神经毒剂,可以让我快速死去。难道你以为我想让自己拖到亢奋期结束,爆体而死吗?这种毒剂至少能让我的尸体保持完整。”
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问他:“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是故意让自己得范氏症的!”
伦勃朗把空了的针管扔到地上,说:“是的,作为一个医疗人员,最后倒在自己的岗位上,这至少听起来好一些。希望国际刑警会因为我的自首情节,给海勒国际和我父亲留一些面子。”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急促的脚步声。
“希望你能努力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记得对她好一些,连着我和范哲的份。”伦勃朗露出善意的微笑,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门被猛地拉开了,欧阳局长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刚才的那个护士。
“伦勃朗博士,伦勃朗博士!”他惊呼。
伦勃朗的脸变成灰色,他撑在桌上的手无力地松开,倒了下去。
十、何夕的秘密
伦勃朗的尸体被蒙上白布,抬到了地下室里。
穿着防护服的刑警对现场进行了简单的勘察,把地上那个还留有几滴残液的针筒收好,决定暂时不做尸检,把尸体先留在隔离区内。
伦勃朗是在亢奋期自杀的,也就是说还可能传染,至于人死后病毒还能活跃多久,没有相关实验谁都说不清,所以把尸体暂且隔离是最好的选择。
伦勃朗的小本子被警方取走,不过我还得跟着他们回警局做笔录。伦勃朗的身份在这个时期格外敏感,而我是最后一个和伦勃朗交谈的人,也确实知道一些那个本子上没记录的事。
临时救护小组的医护人员个个神态哀伤,一些女护士已经忍不住哭出来。看来短短三周的接触里,这个帅气的外国人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况且在莘景苑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伙伴之间的感情就像战友一样,格外真挚。
他们不知道内情,对他们而言,伦勃朗是这场战争中第二个倒下的医护人员,而且还是一个外国的援助专家。
欧阳局长已经就此事向上级作了紧急汇报,海勒国际的负责人上午还来视察访问,下午就出了这样的事,着实令人震惊。我想莘景苑事件特别处理小组一定会立刻联系海勒国际,不过范海勒此刻还在荷航的客机里,晚上才能回到日内瓦呢,迎接这位老人的将是当头一棒。我不由得想起中午送机时他憔悴的背影。
警车停在莘景苑小区门外,我正要跟着刑警上车的时候,一辆出租停在身边。
我看到何夕从车里下来,心里一沉。
“请稍等一下好吧,我和朋友说几句话。”我对刑警说。
“好,不过请快一点。”
何夕看到警车和我,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出什么事了?”她见我急冲冲走过去,抢先问道。
“……唉!”我叹了口气,实在是难以开口。看样子她刚整理好情绪,又将遭受更严重的打击。
何夕的脸色微微发白,她试探着问道:“发现蓄意的投毒了?”
我摇了摇头。
“那……难道伦勃朗有问题?”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会知道?
随即醒悟过来,何夕原先和我一样,对伦勃朗是有怀疑的,现在看到警车,以为伦勃朗确实有问题,并且被中国警方发现了。
“伦勃朗的防护服出现了破损。”
这话一说,何夕脸上原有的一丝血色立刻就退尽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
可我还是不得不说下去。
“他感染了范氏症,为了让自己走得更痛快一些,他向自己注射了神经毒剂,已经……”
何夕的嘴唇颤抖着,她努力睁大着眼睛。
“他怎么了?”她犹自强撑着问道。
“他已经去世了。”我黯然说道。
“那先生!”一位刑警提醒我抓紧时间。
“伦勃朗和我谈了很多,具体等我从警局回来再和你说。”我看了眼她紧握成拳的双手,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何夕摇了摇头,问我:“他呢?”
“暂时在地下室。”
何夕点了点头,急步往小区里奔去。我忙飞步抢上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一挣没有挣脱,瞪着我怒声说:“你干什么?”
“防护服,你没穿防护服!”我苦笑着松开她的手臂。刚才她明显没顾小区入口旁那个简易的接待兼更衣小屋,是直冲临时医疗中心去的,连两位站岗的战士都没想到何夕这个每天来的人会突然不穿防护服往里跑,一时没反应过来,要不是我拉住,她就这么跑进去了。
“对不起,我……”她才说了一半,就扭过脸去。
我向战士示意,他拿起步话机通知里面送防护服出来。
何夕扭着头站在我前面,我心中极度地痛惜,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拳头。
我的手掌宽大些,把她捏得紧紧的拳裹在里面。
她的手宛如酷寒冬夜里的薄胎瓷,冰冷、坚硬、易碎。
她没有把头转过来,也没有挣开。
“我等会儿再回这里,你等我。”
松开她的手,我转身向警车走去。
我的手依然虚握着,指尖在掌心轻擦,刚才三五秒钟的感觉,从那里一点点流走,藏进心里。
“我上个厕所。”要开始笔录的时候,我对刑警说。走出去的时候我瞥见他微微摇头,大概是觉得我这个目击证人的事情还真多。
这个刑警姓杨,是接案后立刻赶过来的。我在路上琢磨了一番,觉得和他说不一定妥当。
这件事可能和病毒骑士有关,记得梁应物说过,要把病毒骑士的恐吓案转给警方,说不定已经成立专案组了呢。
我在厕所里给梁应物打了个电话。
“特事处?怎么会是他们?难道这件事有什么诡异超常之处,要他们出马?”我被梁应物的回答吓了一跳。他原本不是说怀疑恐怖袭击吗?那是很可怕,但并不属于灵异事件啊。
“这倒不是。可特事处是我们与市局最直接的联系部门,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所以是通过他们把我们的怀疑和一些前期调查资料转过去的。”
“这么说负责的另有其人?”
“听说特事处把这案子截留了,还是他们办。你知道他们是新成立的部门,很希望破一宗大案在系统里站住脚。所以虽然这事件并没特异之处,他们也想负责,特事部和市局也同意了。”
“好的,我明白了。”
“对不起,警官。”
杨刑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道歉。
“我担心伦勃朗在自杀前和我说的话牵扯到另一宗案件,所以刚才趁着上厕所我打了个电话。”
“嗯?”杨刑警皱起眉头。
我没等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立刻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