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川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深深叹了口气说:“所长,谢谢你多年的关照,可我不能再让你为难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代我去看望一下老母,把我的积蓄转交给她,让她老人家不要在迟暮之年再受饥寒。如果……如果你能经常……偶尔去看望她一下,我就更感恩不尽了。”秦孝川几乎硬咽起来。
“还有……”秦孝川迟疑了一下,他本想说请黄海再帮他照看一下阿姗,但他没能说出口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个话,也没有理由给黄海增添这个负担。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他秦孝川已经管不了她了,随她去吧!
秦孝川跪在地上给黄海磕了一个头。黄海刚要过来拉他,秦孝川已一转身跃下了悬崖。
一阵凌乱的树枝划动的声音和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山野里变得死一样沉寂……
一套豪华商务套房了。
套房由内外两大间组成。外面的一间是客厅兼工作间,配有一套被烟头烧了许多个洞的仿真皮沙发、一张划得伤痕累累的米黄色的写字台、一把一转便吱呀乱叫的转椅、一盏敲打几下便偶尔亮一亮的台灯以及一只沾满果汁茶演和痰迹的废纸篓等一应俱全的商务设备,虽说比起本地许多大企业“老总”们的写字间来要寒酸一些,但肯定比大多数乡村教师的集体办公室要豪华气派得多。尤其是地上那一席海蓝色的地毯,只要你不让室内的光线过于明亮,忽略了那一片片地图似的污迹,那么它那冷色的基调肯定会使你有心静脑清的感觉,使你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适于商人们筹划和洽谈生意的还算不错的场所。
里间的卧室则别有一番新意,首先那大红色的地毯便给人一种暖洋洋的舒适的感觉,使忙碌了一天的客人进到房间里便顿生睡意。那张宽大的双人床虽然是由两张单人床拼接起来的,但拼接得几乎天衣无缝,若非观察得格外仔细是很难看出什么破绽的,只是两张单人床的高低略有不同,使舒适的大床看起来一边高一边低有些倾斜的感觉。倚墙是一排原本色的壁柜,壁柜旁边有一玻璃框架,框架底层是一单门冰箱,内藏各式饮料和酒类,上层则摆放着冷、热水瓶及茶杯酒杯等玻璃器皿。里问明显比外间要干净整洁许多。由此推断,来此居住过的商人的确多是勤勉之人,工作多休息少,所以才造成了这豪华套房内外间新旧程度的不同。这也就难怪世界上的钞票大多揣进人家商人的口袋里去了。
可是,今晚的住客陈君却有所不同,她几乎整个晚上也未踏出过卧室一步。她一会儿倚在床头上发愣,一会儿立在穿衣镜前发傻,但无论何种姿势手里都握着那只高脚玻璃酒杯,不时地啜上一口。冰箱里配置的几小瓶白兰地已被她喝得精光,唤服务员新送上来的一大瓶“人头马”也已喝下去一大半。一只打碎的酒杯的碎片部分散落在放置茶具的玻璃框架上,部分被拣进了一只茶杯里。茶杯里还残留着一些微黄色的液体,茶盘和框架上也都流淌着同样的液体,不知是茶是酒,但房间内已酒气冲天。阿君的额头上渗出了晶莹的汗珠,眼睛和鼻孔里分别淌出黏度不同的液体。但她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不那么焦躁得令人痛不欲生了,只是那种哀伤怅惘和空虚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这么酗酒了。今晚的事完全是姚纲那小子不讲信用引起的。她以给她庆贺生日并商谈和平解决那件争议为理由,邀请他今天傍晚来银海大酒店会面并共进晚餐,她觉得当时他是答应了的,并且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的。不然她也不会住到这个鬼地方来,并且连个随从也没带,所有的熟人都不知道她今晚的行踪。可是,当她傍晚给姚纲打电话想把餐厅包房的房号告诉他并提醒他准时赴约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直到现在他也没有露面。
她觉得他是有意躲避她,甚至是嫌弃她讨厌她。可她对他是一片真情的呀!况且,她请他来并非完全是为了私人的情感,她的确也想同他商量一下那件官司的事。即便不采用和解的方式,只要她阿君站到姚纲这边来,把一切内幕情况透露给他,那么姚纲他们公司打赢那场官司也就不是很难的事了。
她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不用手扶着墙壁便站立不稳。于是她踉踉跄跄地移到床前,一头扑倒在床上。大概是她此时的行动太笨拙了,扑倒在床上的身体太沉重了,她感觉到那厚厚的床垫震颤了几下。
床垫的震颤唤醒了她的触觉神经,使她体味到自己的身体与一些被柔软物品隔开的坚硬但却富有弹性的物体接触时的感觉。在身体和床垫的双向挤压下,她感到自己那两枚发育得十分理想的乳房隐隐地有些酸痒。过去有一段时期,那种酸痒曾是最使她惬意的感受,甚至也许是她与男人接触时唯一使她不厌烦不痛苦的感受。
但现在,这种感受只能勾起她痛苦的回忆,使她愈加痛恨人世的龌龊和自己的不幸。她觉得那两枚使男人觊觎让女人嫉妒令自己骄傲而实际上又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东西,实在便是她不幸的根源。
她吃力地翻转过身子,想拉起床上的毛毯盖在自己的身上,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她原打算吃过晚饭便邀姚纲到房间里来坐,她甚至准备以装病让姚纲送她回房间的方式把他骗过来,到了这里说话和做事就方便多了。为了迎候姚纲的到来,她一直把房间维持得整整齐齐,那毛毯还是服务员收拾房间时整理成的样子,平整地铺在床上而两侧的边沿则压在床垫下。她平日里灵巧的双手此时怎么也握不紧,每次抓住毛毯一拉,那毛毯便脱落出来。最后,她终于放弃了努力,直挺挺地仰卧在床上,衬衣的钮扣被扭曲到身体的一侧,雪白的肚皮在壁灯柔和的光线下泛出若梦若幻的光泽。
她感到脑子有些疲倦,思维不听使唤了。她想尽快睡去,忘掉世间的一切烦恼,但她却无法入睡。她感到自己的思维虽然混乱,但大脑神经却异常兴奋,怎么也停歇不住,像是一只喝了兴奋剂的老鼠在一堆凌乱的照片里跳来跳去,于是那一幅幅画面便毫无秩序地出现在它的眼前。那些画面不管怎样变换却总有一个男人。那男人时而微笑,时而狰狞;时而英俊,时而丑陋;时而年轻,时而苍老;时而黄皮黑发,时而碧国红肤……她恍惚觉得那些容貌各异的男人是由一个人变幻出来的,但又好像是许多男人最终变幻成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谁?是姚纲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总之她无法确定。
那男人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叫陈晓华。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当初那女孩是一家餐厅的服务员,就是因为她的名字几乎与自己的名字相同,所以自己对她起了恻隐之心,不想让她姣好的容貌浪费在又累又没钱赚的破餐厅里,让人把她介绍给周慧慧,到“紫蔷薇”桑拿浴做桑拿小姐去了。
没错,她就是叫陈晓华,与自己过去的名字陈小华只差一个字,并且发音完全相同。所以当时那女孩报出名字时,她颇感惊奇,甚至以为她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呢。可是自己早就不叫陈小华了,自从跳出桑拿浴开始做生意后,她便改名叫陈君了。陈小华那个名字,在这个城市里只有过去相处过的几个姐妹知道,别人都只知道她是陈君陈总经理,甚至连她自己有时都忘了她曾经叫过那样一个名字。即便想起来时,她对那个名字也有一种抗拒感,她有时会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从来就没有叫过那个名字,或者叫那个名字的女人绝对不会是她。
可是,她又确实叫那个名字,一直叫了二十多年。那曾经是个聪明伶俐勤奋懂事的小丫头,生活在京城一个日渐破落的小市民家庭。那家庭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女儿,母亲许多年前便跟别人走了。
父亲收入微薄,却又嗜烟嗜酒。为了维持家庭的生活开销,父亲从旅店下班后,还不得不时常蹬着三轮平板车到街上运人运货,赚些“外快”回来。京城人自古就对开旅店搞运输之类的行业存有偏见,说什么“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那话显然太偏颇了,有打击一大片之嫌,但用在父亲身上却并不为过。父亲出去做生意总是找机会坑人。一次他拉着两个外地人从火车站去东便门,满打满算也用不了二十分钟,按当时的价格收费十块钱已算不便宜了,可他拉着人家穿大街钻小巷走了近两个钟头,一张口便要八十元,少于五十元便要扣压人家的行李。两个外地来的客人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确实慷慨,掏出五十元便付了车费。父亲收了钱得意洋洋地去酒馆喝酒,酒没喝成却喝了一肚子气。那是张假钞。
女儿小小年纪便承担起了大部分家务,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业,她的学习成绩始终在班里名列前茅。可是,对于一个面临“十八变”的女孩子来说,光有好的学习成绩并不能使她完全满足,她还渴望有一双名牌运动鞋,两套流行的漂亮衣裳,几盒“永芳”、“大宝”之类的化妆品,以及经常与同伴们去公园游乐场散散心照几张彩照等。
但是,对于她这个年龄和她这种家庭条件的孩子来说,这些都如梦幻般难以实现。其实莫说是这些近乎奢侈的东西,即便是对别的孩子来说普通得几乎不屑一顾的物品,到她的手里时也需要她付出比别人大得多的代价。那次她仅仅是偷拿了同学的一盒彩色绘画笔,便被学校给了一个警告处分,后来几乎使她跨不进大学的门槛。
她考取的是一所主要以教授外语为主的有名的大学,所读专业自然也是外语。
在改革开放附带出国热的伟大时代,那所大学和那类专业对许多年轻人来说都如圣殿般令人神往,有幸进入那里的少男少女们则如天之骄子般令同龄人羡慕不已。而那些孜孜学子们一个个也都是春风得意志向高远,每逢农历十五便常有人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议论中国的月亮不怎么太圆。
在这样一个颇有几分洋味的环境里,学生们恍惚觉得自己的躯体突然也变得洋气了许多,几乎就是半中半洋的混杂体了。于是,许多同学一下子便习惯或嗜好上了讲洋话听洋歌跳洋舞看洋书吃作餐穿洋服行洋人礼节等外来文化——即使不习惯也要努力装出一副习惯的样子。有人向大街上提着鸟笼子闲逛的退休老工人问路时出口便是洋文,遭到白眼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由于鼻子的原因并不适合在这里用洋文问路,于是嘟囔一声“对个弹琴”之类的话后便赶紧扬长而去了。
她陈小华家境不好,靠微薄的助学金和父亲赏给的那几块大洋是无法与同学们一起在洋化的大道上阔步前进的。但是,她有一副荷花般的脸盘、一条泉水般的歌喉和一段善于舞蹈的杨柳般的腰肢。她开始效仿某些高年级的女生到歌舞厅里去陪伴真假洋人们唱歌跳舞,一则赚些“小费”,二则免费享受通常只有“大款”们才能享受的充满诱惑力的夜生活。开始时是在学校附近的歌舞厅,接下来便扩展到了京城有名的高档饭店;起初是在舞池里旋转腾挪,后来有时也升级到床上摸爬滚打了。
有人给她看手相时说她前半生运气不佳,后半世兴旺发达。不管这是不是封建迷信,反正她那时的运气的确很差。就在她刚刚感到脸皮厚了些胆子大了些经验多了些做起事来得心应手的时候,在公安部门的一次突击检查中她不幸被堵在酒店的客房里,然后被抓到拘留所关了几天。虽然在公安局并未受到什么严厉处罚,但回到学校后她却被取消了学籍。那时她大学二年级尚未读完。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人家真正精于此道的姐妹都已被各种各样的豪华轿车接到既舒适又安全的私人别墅、公寓里去度周末了,而她却还在歌厅酒店里打游击,倒霉的事可不就只能落到她的身上了。
在周围一片鄙视的目光下,她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几次产生过自杀的念头。可是,对镜看着自己这副姣好的女儿身,她又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匆匆离去。但京城是呆不下去了。这座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它似乎胸怀博大什么人都容得下,甚至包括那些骑着快马从遥远的荒原闯进来的强盗,把肥沃的国土一块块割让出去的奸佞,出个馊主意便使全国人民遭殃的昏官污吏,以及整日为如何把马屁拍得响一些而绞尽脑汁的无耻小人;可它却偏偏容不下犯了点儿生活错误的女人。
君不见,如果哪家的男主人不在家时来了位陌生的男客,街道上那群好心的老大妈必定像碰到天狗吃日头般立即兴奋而紧张起来,一顿饭的功夫她们会来你家敲门三次,说是“居委会”要搞什么“卫生日”之类的活动让你参加,其实还不是要窥探你家的隐私,一旦窥到点儿什么便会添校加叶地四处传播,让你这辈子别想再抬头做人。
她心一横来到了海南岛上。她是带着两手准备来的:她听说这里刚刚实行十分优惠的开放政策,四面八方的商业精英云集此地,发财的机会如雨后的蘑菇遍地都是,她或许可以凭借自己灵活的头脑开创一番宏伟的事业;实在不行,凭着自己的美貌和才艺,暂时混碗饭吃恐怕也是不成问题的。她在学校时就听说在人家欧洲,许多女孩子分文不带便可以周游世界,走到哪里在酒店大堂里一坐,便自然有阔佬们管你吃管你住还给你献花送礼。活得多潇洒!咱们中国虽比不得人家欧洲,但那主要是咱们文化封闭观念落后,咱们的女人比人家欧洲女郎可是一个零件也不少的呀!
到了岛上她才知道,国家的优惠政策并没有使这块工业基础薄弱的土地立刻变成人间天堂,贫穷的遗迹依然随处可见,可以自由经商自由择业的人们仍在穿着拖鞋东遛西逛地随地吐痰。国家的优惠政策也有许多被人用歪了或钻了空子的地方。
那件震惊全国的汽车走私大案就发生在这个地方。找来找去,她发现这里没有什么宏伟的事业在等着她干,事实上连找份像样的工作也非常困难。她陈小华一个堂堂大学生,总不至于到发廊去洗头到餐厅去端盘子吧。
无奈之下,她只得又到歌舞厅一类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去混日子。可她毕竟是从文化沉积极厚的大城市来的,对这里的一切统统看不上眼。当年乾隆皇帝在京城呆腻了,带着几个太监微服私访,走到哪里便说人家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境与乾隆帝颇为相似。你看那些来歌厅跳舞的男人,脸那么黑,牙那么黄,手那么粗,个子又那么矮,行动起来比马戏团的狗熊利索不了多少,简直把人家西方人辛辛苦苦发明出来的交谊舞全给糟蹋了。而且那些歌舞厅里的气味也让人很不习惯,烟味、汗味、椰子奶味、海水成腥味和农药似的清新剂味混杂在一起,呆久了便让人头晕恶心,害得男人女人全都怀了孕似的。她过去所习惯的那种象征着文明与高雅的味道,也就是西方人为了掩饰自己的狐臭而涂在身上的浓重的香水味,在这里是一点儿也闻不到的。在这种缺少文化内涵的地方混生活,她觉得实在是委屈了自己。
古诗云“天生我才必有用”。当陈小华某日在咖啡厅偶遇一位从香港来的“伯乐”时,她便突然想起了这句有名的诗句。那香港人说要把她带到与香港比邻的一个梦一般的城市去,介绍她从事一种神秘、高雅而收入丰厚的工作。
说它神秘,那是因为中国过去还从未有过这种职业,估计今后很长时期内也不会普及。说它高雅,则是因为这个职业接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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