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剑语气诚恳,韩灏也不免有些动容。不过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今天说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这样的气氛下,尹剑也乐于给自己先找个台阶。他看看身边的两个干警,“你们先把韩队长带下去休息吧。”
“这个……”一个小干警似乎有些糊涂,浑浑然问了句,“怎么带?”
尹剑咬了咬嘴唇:“什么怎么带?按制度来。”
“是!”小干警答应得虽然干脆,但真来到韩灏面前时又变得畏畏缩缩的样子,“韩队长,我……”
韩灏主动把双手伸出来:“铐吧。”
小干警一边给韩灏带上手铐,一边说道:“你身上的东西……还得清一下。”
韩灏抬起胳膊,让小干警从他口袋里把钥匙、证件、钱包、手机等等的物件全都清了出来。当这一切完成之后,小干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韩灏的脖子上。
那里带着一个金属质地的挂坠,按照规定,这也是必须取下来的。
韩灏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淡淡地说道:“这里面是我儿子的照片。”
小干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剑。
尹剑略一犹豫:“你把那个坠子检查一下吧。”
坠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其实是一个可以翻盖的铜制镜框,将翻盖打开之后,有机玻璃的扣面下的确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露着胖乎乎的笑脸,惹人喜爱。
这样的坠子唯一的安全隐患便是可能有的嫌疑人会将其用于吞咽自杀,但尹剑相信韩灏决不会这么做,所以他最终允许韩灏将坠子佩戴在身上。
韩灏的心血沸腾了一下,不过这个变化丝毫没有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
他猜到干警决不会把扣面拆下,再揭开那张照片。所以没人会发现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铁丝。
对于一个身怀绝技的前刑警队长来说,这一小段不起眼的铁丝却能承载住太多的期望……
※※※
晚二十一点零三分。
每次任务之后,他都要找个地方美餐一顿。最近他爱上了淮扬菜。
绿阳春餐厅,全市最好的淮扬菜餐馆。这里装修高档,环境优雅,往来的宾客多是些举止得体的社会上流人士。
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装着打扮像极了一个年轻的高端白领。他总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张小桌。这是一个能观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么场合,找到并占据这样一个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四周的灯光柔和舒适,桌上的餐具古朴典雅,两侧墙面的壁纸上绘着淡致的青竹……这样的环境让他感到非常的满意。
在这里他的心可以安静下来。
当然,更加令他满意的还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狮子头,肉质细嫩,汤汁鲜而不腻;一盘烫干丝,刀功精湛,口感爽滑;还有鱼。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样,淮扬菜里也不能缺了河鲜。现在正是鳜鱼肥美的季节,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红烧鳜鱼。扁嘴阔身的鳜鱼静卧在浓稠的芡汤中,周围则点缀着一圈碧绿鲜嫩的菜心,整盘菜散发出一种蛊人心魄的香气。
他夹起了一颗菜心送入口中,然后他放下筷子,端起了面前的一只高脚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闪着暗红的光泽,显然诗上好的佳酿。不过他并没有急着饮酒,而是慢慢地咀嚼着那颗菜心,随着每一下的咀嚼,鳜鱼的鲜香便从菜心的纤维中弥散出来,在齿颊之间悠然绵转。等这一口的香味渐渐散去之后,他才把举了良久的高脚杯凑到唇边,轻轻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会降低自己的思维能力,同时还会放纵本可以压抑住的情绪,这个道理老师早就教导过他,而且他也切身体验过其中的危害。
他从此之后再不多饮。
还好此刻能有用以佐肴的并不只是美酒,还有一样美好的东西他是可以尽情享用的。
音乐。
美妙的音乐来自于餐厅的中央。在那里有一个两丈方圆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处的平台被设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区。
水面可以反射声波,这样表演区中传出的音乐便会更加的清晰和悦耳。经营者将中国古典园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鉴到了自己的餐厅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见一斑。
表演是多维的,有时候是钢琴独奏,有时候是女声独唱,也有的时候是精致的水乡舞蹈……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的喜爱,他每次来到这里,便是要等待于晚上九点钟开始的小提琴独奏。
琴声悠扬空灵,最适于洗去人们心头的俗世尘埃。
演奏者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面容清秀,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在肩头,纯白色的紧身袖衫毫不吝啬地勾勒出她的玲珑身段,配着一袭翠绿的长裙,整个人就像是盛开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洁白莲花。
在演奏的时候她总是闭着眼睛,也许这样能够让她更加专注地发挥出自己全部的音乐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听她的音乐。反正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音乐似乎在引导着他,要带着他走向一个早已远去的美好世界。
当一曲快要终了的时候,他把服务生叫到面前。
“给那个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记在我的账上。”
给自己欣赏的表演者鲜花,这是绿阳春餐厅里的一个传统。花的价格很贵,但餐厅会把其中一半费用转到表演者的当场酬劳里。事实上这是客人对演员一种最为实际的鼓励和赞许。
“好的。”服务生谦卑地弯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吗?”
他摇摇头:“你也不需要告诉她是谁送的。”
“我明白了。”服务生鞠躬离去。而当女孩结束这一曲的演奏之后,那一束百合也如约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发着清香。她向着听众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谢意,同时她睁开了眼睛,像是要在人丛中寻找到那个给她送花的人。
他从不希望自己被别人找到,这次也不例外。不过他却端坐不动,坦然迎接着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丽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却是如此地苍白无神。
她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
二○○二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八点。
罗飞在上班的第一时间来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长办公室,在这里他见到了那个一手将他调入省城刑警队的宋局长。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他个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发福,脑门顶上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露出锃亮亮的头壳来。不过这些都不妨碍他独有的那份威严仪态,这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决不会随着时光的变迁而衰退半分。
罗飞已经换上了刑警队长的服饰,他面对着自己的上级领导敬了一个庄重有力的警礼:“刑警队长罗飞向您报到!”
“罗飞……”宋局长那浑厚的男声沉吟了许久,最后却只说出了短短的一句,“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罗飞的鼻子蓦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过他很快把这些情绪都压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脸上,坚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扫而过的痛苦。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属下了。”宋局长看着罗飞一声轻叹,“你知道吗,那时所有的警队都紧盯着两个省警校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学员,一个是你,一个是袁志邦。”
罗飞迎着宋局长的目光,然后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复道:“现在也还不晚。”
宋局长现出一丝微笑,对这样的属下,他还需要说什么多余的话吗?
“去吧,去抓住他!”这就是他对本次会面最后的总结陈词。
十五分钟之后,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再次齐聚在一起,他们正在观看投影仪上播放的一个视频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便携式DV所拍摄,画面较为模糊,再加上拍摄者本身的水平实在业余,经常出现的抖动和毫无规律的镜头切换都给观看者带来了不少困扰。
好在这些并没有影响到视频内容的体现。
总长4分55秒的视频,是从一句脏话开始的。
“这他妈的就是地理课。”一名带着黄耳环的高中男生对着DV镜头说道。随后镜头被拉开,出现了一间教室的背景。在教师最前方的讲台部位,一名头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师正在给二十余余名学生授课。
画面上,讲台下的学生显然不在听课:有人伏案睡觉,有人大声闲谈,有人对着镜头比划下流手势。不过这些都还不算什么,因为很快有个卷毛头发的男生高声起哄说:“下面让我们的谢冠龙同学给大家表演一下。”
黄耳环迅速离座起身,径直走向老教师,劈头拽下了后者的帽子。老教师一言不发地看着黄耳环,满脸的无奈和窘迫。
黄耳环拿着帽子调戏般地晃了两圈,然后又扣回到老师头上。他带着笑容返回座位,并对镜头得意招手。
老教师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顿之后,他选择了继续授课。
可他的授课声马上就被辱骂声和嬉戏声淹没。在这个高中课堂上,黄耳环和“摄像师”到处走动,男生女生随意起立打闹,互扔杂物,脏话与哄笑一直回荡在教室内。
大约1分钟之后,黄耳环再次走上讲台,这次他试图用手指去弹老教师的脸颊,老教师慌忙躲在一旁。
“你们不要影响别人。”老教师毫无底气地抗议了一句,而这样的抗议显然是徒劳的。镜头转开,卷毛头对着DV说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随后,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从卷毛的手里飞出来,直奔讲台的方向而去。
在视频的最后,拍摄者把镜头对着自己的脸,这是一个胖胖的圆脸女孩,她得意洋洋地解说道:“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我们班,无所不能的全能班。”
视频播完之后,现场的专案组成员都在暗暗地摇着头。他们无法想象这是一个正在上课的课堂,更无法想象画面中的那些言行是一帮学生针对他们年迈的老师而为。
主持会议的罗飞也陷于愕然,这个社会的某些变化确实已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如果只看到这段视频,他此刻一定会气得拍案而起,恨不能将这帮小兔崽子从画面中揪出来暴扁一顿。
可他却并没有真的产生这种情绪,因为他知道这些半大孩子已经遭受到了最为残酷的惩罚。
“尹剑,你给大家把情况说说吧。”他吩咐身旁那个刚刚成为自己助手的年轻人。
尹剑点点头,拿起了几页整理好的稿纸。这是他连夜加班赶出来的材料,在新的上司面前,他需要好好地表现一下。
“首先我讲下这段视频的背影。这段视频拍摄于今年的九月十一号,拍摄地点是本市职业学校的高三全能班。视频的拍摄者——也就是最后出现的那个圆脸女孩——在两天之后将这段视频上传到了个人网络空间上。很快视频被好事的网友发现并在网上大肆传播。绝大部分看到视频的人都被其中的内容激怒,对这几个辱师学生的讨伐从网络一直延伸到了现实社会中。据说当时曾有不少网友自发来到职业学校门口堵截这几个学生,各大媒体也纷纷进行了报道。在这种压力下,几个学生先后向受辱的教师吴寅午道了歉,而吴寅午也希望息事宁人,所以这件事情在两周前就渐渐平息了下来。不过吴寅午本人却因此事被学校劝退。”
“学校没有处理学生,反而把受辱的老师劝退了?”慕剑云讶然打断了尹剑的话语。
尹剑无奈地摇着头:“是这样的……现在的职业学校,你也知道,赚钱才是第一位,学生是上帝,老师只不过是个打工者。”
“这也算是教育吗?”也许因为自己就是个从业者,慕剑云显得尤为忿忿不平,“连学校自身都不尊重老师,也难怪学生会这样放肆了!”
“嗯,了解这个情况的人都很气氛。而且那几个学生也没有真心悔过,甚至还辱骂堵截他们的网友,并且在表面道歉的同时对吴寅午进行讥讽。后来Eumenides在网上进行死刑征集时,就有网友跟贴控诉了他们的恶行。”
“这个情况当时为什么没有引起警觉呢?”慕剑云指的自然是网络上的回帖,现在看来,那里面很可能便隐藏着Eumenides新的作案线索。
曾日华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们留着这个帖子,本来也是存有要引出线索的目的。可自从韩少虹遇刺之后,这个帖子的浏览和回复量便呈失控状态上升。目前的回帖已经达到了四万多条,其中检举其他人罪行的就有六千多条,要想从这里面分析出Eumenides的下一个作案目标,已经和大海捞针差不多了。”
“可昨天袁志邦刚刚死亡,他正是Eumenides的‘老师’,这一点很可能刺激到他,使他对辱师的罪行格外敏感。你应该能想到这一点的。”慕剑云瞪着曾日华,对网络信息进行甄别筛选正是后者的任务。
曾日华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显然不太服气,不过他还是咧着嘴说道:“好吧好吧,是我疏忽了,谢谢慕老师的批评。”
慕剑云撇过脸去,神色却已缓和了许多。
罗飞心中一动,似乎在慕剑云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同样的不服输,同样的盛气凌人。她对Eumenides作案心理的分析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要让曾日华事前便预测到这样的情节,那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不过曾日华的反应却和当年的自己大不一样。那时候的自己一定会反唇相讥的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自己和她之间能有一个不那么争强好胜,那后来的事情又会怎样呢?
可惜历史却是不能接受假设的。罗飞的心弦略一起伏之后,又黯然回到了会议现场。“好了,切到案件本身吧。”他对尹剑说道。
尹剑操控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副血腥的照片:两具尸体倒在装饰豪华的房间内,在他们身下,原本绿色的地毯被鲜血浸染,变成了墨黑的一团。
“这是案发地万峰宾馆的现场照片。死者谢冠龙、阎王即为刚才辱师视频中出现过的那两个男生。其致命创口皆在脖颈部位,伤害手法与韩少虹被害时的情形一致。现场遗留三份‘死刑通知单’,其格式字体也均与以前的案件一致。”在尹剑讲解的过程中,屏幕上的照片不时切换着,有多个角度的死者特写,最后则停在那几份“死刑通知单”上。
“三份通知单,可是只有两个死者?”曾日华抛出了这个疑问。
“那个女孩接到了‘死刑通知单’,可却没有死。行凶者逼迫吴寅午砍掉了自己的一只手,用来换取女孩的生命。”
曾日华把手伸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挠了挠:“这是什么路数?”
“暂时还不清楚,因为在场的两个当事人都还无法接受警方的问询。”尹剑回答说,“女孩因惊吓过度,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吴寅午则刚刚接受了手术治疗,尚处在医院的观察期。根据我们侧面了解到的情况,这次Eumenides作案的过程大致如下:他通过网络和电话分别与三名学生及吴寅午老师取得联系,自称是报社记者,希望安排双方作一次友好的访谈。他对三名学生许以丰厚的利益报酬,对吴寅午老师则声称能通过关系帮助他恢复工作,正是这些条件使当事人动了心。昨天上午,Eumenides给吴寅午的银行帐号内打了2000元钱,让后者到万峰宾馆开了房间。几个当事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在下午聚集在了这个房间内,Eumenides也如约到达,完成了他的杀戮行为。”
“完美的谋划。”曾日华耸耸肩膀,遗憾又略带钦佩的感慨道,“没有任何环节给我们留下可供追踪的线索吧?”
“不仅策划的环节没有,作案现场也同样一无所获。”尹剑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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