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走来。这名男子身形瘦小,头发乱蓬蓬的,带着圆溜溜的眼镜,黑色的警服穿在他身上不显威武,反倒有几分滑稽。
慕剑云听见对方那拖沓的脚步声,便已知道来人是曾日华,她抬起头,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你好。”
曾日华在慕剑云对面坐下,嘻笑着说道:“美女一个人?让我陪陪你吧。”
慕剑云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调笑,不以为意地寒暄着:“怎么刚吃饭?”
“工作啊——真是头疼。”曾日华晃了晃脑袋,拿起筷子拌了拌面前的饭菜,又补充道,“毫无进展。”
作为文职人员,曾日华也被排除在了四人行动小组之外,并不会直接参与即将到来的同Eumenides的第二场交锋。现在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电脑系统中对所有可能的相关人员进行检索和排查,这也是警方在面对大案时惯常使用的手法之一。虽然有些大海捞针的意味,但只要工作做得细致,往往也能得到不错的收获。前年在石家庄发生的特大爆炸案,死伤一百多人,举国震动。警方随即对具备爆破知识的人员进行地毯式排查,很快便锁定了犯罪嫌疑人靳如超,使此案成功高破。
而在这场跨越了十八年的系列血案中,犯罪嫌疑人Eumenides显然具备更多的极易锁定的特征。他精通爆破、刑侦、格斗、网络等多方面的技能,这样一个人没有经过专业化的培训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当曾日华展开排查的时候,心中还是颇有几分自信,但结果却令他大为失望。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曾日华带着他的小组将全国接受过相关军事和公安训练的男子整个筛了一遍,却没嗅到任何能用以追踪Eumenides的可疑踪迹。他甚至通过省厅领导与国安局一类的特殊部门联系过,请求对方协助调查。然而反馈过来的消息是:在特工人员中亦决不存在即吻合Eumenides相关特征,同时又具备作案时间的嫌疑人。
徒劳无功令曾日华颇为郁闷。他无法理解:像这样一个诸多技能如此出色的人物,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从石头里就冒了出来?即便他再小心,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总会留下一些踪迹吧?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些踪迹竟隐藏得如此之深?
类似的困惑正在折磨着曾日华,不过他天性乐观,生活情绪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此刻与美女对面而坐,他不禁胃口大开,一边狼吞虎咽地用起晚餐,一边打趣地问道:“哎,你那个搭档呢?听说你们俩整个下午都腻在一起?”
“我们发现了一些线索,可也许……又什么都不是。”慕剑云将两分钟“时差”的相关情况告诉了曾日华。作为一名电脑高手,后者无疑具备极其缜密的思维能力,所以慕剑云也想听听他对此事的分析。
曾日华稍愣了片刻,很快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我支持你的想法,那个所谓的‘时差’并不存在。”
慕剑云眼神一亮:“你能肯定?”
“你说过,罗飞已经确认爆炸现场的死者就是孟芸。警方的记录则不容置疑:只有一次爆炸,那爆炸发生在下午四点十三分。既然孟芸已经在四点十三分死亡,那她怎么可能在此后两分钟的时间内还和罗飞通话呢?罗飞对孟芸的声音绝对熟悉,不可能是别人伪装吧?而对话的内容又是互动性的,排除了事先录音的可能。所以,如果真的存在那个时差,我们就得面对‘死人在说话’这个必然的推论。”曾日华语速很快,展示出的条理亦十分清晰。
死人在说话。这当然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慕剑云也曾给罗飞分析过这个道理,可罗飞却是这样回应的:“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那这是整个思路的关键。我们必须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当这个解释出现的时候,我们离案件的真相也就不远了。”
面对罗飞的固执,慕剑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合理的解释?她觉得最合理的解释便是罗飞对时间的把握是错误的,两分钟……实在是微不足道,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错误。可是罗飞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自信呢?
慕剑云想起了导师曾给过自己的一句教导,这句话在她日后的经历中已屡试不爽。
“当一个人做出令你无法理解的选择之时,你不应仅仅气恼与他的固执,你更应思考的是,他的心底是否藏有你未曾探知到的秘密。”
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去想,那么罗飞,他是否还在隐藏着什么呢?甚至于,这所谓的时差,亦是他故意要坚持的烟幕弹?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慕剑云试图把自己带入罗飞的角色去思考这些问题,这就是她在曾日华到来时正在做的事情。
“这么简单的道理,罗飞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如果他仍然坚持这个时差,你要考虑一下,他是否有些事在骗你?”曾日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而他的语气竟像是已有了几分把握一般。
慕剑云被点中心里的所想,眉头一跳:“你指……哪些事?”
“比如说,孟芸的死。你能肯定罗飞一定说了实话吗?”
慕剑云心中一凛,她非常明白对方的意思:孟芸是罗飞的爱人,这种爱因为当年的变故或许会变得更加深重。如果孟芸没死,那她无疑将成为案件的嫌疑人。罗飞会不会因此而隐瞒这个事实,干扰警方视线以保护自己的爱人?或者,他希望独自去解开其中的秘密?
这个猜测令慕剑云感到兴奋。是的,在物证中心,罗飞的眼泪令她深信孟芸的确已死,可现在回想起来,那眼泪何尝不会是罗飞得知爱人仍然存活时的感怀呢?慕剑云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不该背过脸去,以致于未能捕捉到罗飞的第一反应。
“对这个罗飞,你还得更加留意一些才行。”曾日华往嘴里塞满了食物,声音变得有些含糊,“这个人没准就是案子的突破口,不过……他可真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家伙。”
“嗯。”慕剑云点了点头,“希望今天晚上能有大发现。”她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今天晚上,你是说韩灏他们?”
“不。我手上还有一条线索,与罗飞有关的线索。”慕剑云说的线索自然就是黄少平了。这个半条命的人在约她今晚密会的时候,目光竟如此锐利,使人不得不相信他确实保留着极为重要的秘密。这个秘密会是什么呢?不管怎样,慕剑云知道那个秘密一定和罗飞有关。她已决定如黄少平所约,和对方进行一次单独会面。
曾日华竖起耳朵,期待着对方的下文。可慕剑云此刻却站起身:“好了,我该出发了。”
“哎,是什么线索?说完再走啊!”曾日华从饭盆里抬起头,忙不及地追问道。
慕剑云淡淡一笑:“各忙各的那一摊吧。”话音未落,她已迈开脚步向餐厅外走去。曾日华无可奈何地瞪着她的背影,咕噜一声,夸张地将嘴里的食物狠狠地咽进了肚子里。
晚二十二点四十七分。
整整一天的时间,Eumenides留在宾馆里的那个信号探测仪成了警方密切关注的对象。根据Eumenides在录像中透露的信息,这个仪器将显示出彭广福所在的具体位置,警方也因此有机会在下一张死刑通知单的执行日与这个神秘而又可怕的对手展开新一轮的较量。
根据对方的要求,只能有四名警方人员直接参与到这场交锋之中。韩灏和熊原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二人,这两人又各自带了一名助手,从而组成了这个小分队。除了我们早已熟悉的尹剑之外,熊原选定的特警人员亦不陌生者。前天早晨,这个小伙子曾在东明佳园展示过开锁的本领,而他的履历让素来挑剔的韩灏也感到非常满意:
柳松,二十五岁,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精通格斗、反爆、射击、驾驶等多项技能,同时有一手溜门开锁的绝活。在特警队服役四年间,立个人二等功一次,团体三等功两次。
吸取了韩少虹之死的教训,这次的四人小组互相之间做了充分的了解,绝不可能再因为配合上的失误而让对手钻了空子。但即使如此,他们对于此行的吉凶仍是难以把握。
熊原曾建议:在得到信号之后,以四人小组作为前队,另组织一批精锐后援遥遥跟随。等战斗打响之后,前后呼应,内外夹击,获胜的可能性当可以大大的增加。但韩灏在深思之后,还是否定了这个方案。
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虽然也是保护通知单上的被执行者,但警方面临的局势却与上一场战斗截然不同。在昨天的较量中,韩少虹的动态是掌握在警方手中的,因此警方可以非常主动地去制定作战方案;可这一次,警方连受害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甚至要等待对手的消息。从某种意义上说,警方想要与Eumenides交手,事实上是要靠对手“恩赐”的一次机会。如果Eumenides突然不想和警方玩了,他可以非常轻松地将彭广福杀死,从而再次成功地执行了通知单上预告的惩罚。
所以韩灏认为:要想获得这场战斗的胜利,首先要确保交手的机会才行,因此对于Eumenides制定的游戏规则,他们必须严格地遵守,虽然这样肯定会导致场面上的被动,但也纯属无奈之举。
带着这样的背景,四人小组此行蒙上了一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壮色彩。不过这四人都是警界的精英,越是艰险的挑战,越能激发起他们的斗志。随着距离通知单上的执刑时间——十月二十五日越来越近,他们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求战欲望也抵达了高峰。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盯在探测器的显示屏上,等待着那个信号的出现。
对于韩灏来说,这种等待还夹杂着另外一番滋味。十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注定无法寻常。一年之前,同样是这个日子,那天发生的事情曾极大地改变了他的生活,而那些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警方的资料上说那是源于一次偶然的夜查,事实却并不完全如此。那天晚上,韩灏和邹绪其实是从饭店出来的,他们多少都喝了一点酒——这个情节在后来的对外宣传中被合理地抹去了。
虽然公安部下达过禁酒令,但刑警队内部仍然保留着饮酒的传统。这也无可厚非,因为他们本来就在从事一项压力极大的工作,需要用男人的方式去舒缓自己的情绪。更何况韩灏等人当天刚刚破获了一起大案子,稍稍小聚,喝两杯放松一下,这个做法在警界内部是得到理解的。
邹绪是韩灏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亲密的搭档。他们同一年进入省城刑警队,因为出众的专业素养被称为刑警队的“双子星”。而当时警界内部岗位变动,大队长的职位即将空缺,所有人都毫无争议地认为,未来的大队长必将在邹绪和韩灏二人间产生。
无可避免的,两个好友之间会产生一些竞争,但这种竞争绝对是良性的。他们不但友谊深厚,而且多年的合作早已形成了一种互相依赖与信任的关系,他们是不折不扣的亲密搭档。然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的命运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轨迹。
从饭店出来后,他们在街头随意漫步着,一边醒酒,一边回味着案件破获过程中的精彩之处。然后在一家烟酒专营店的门口,他们却与两个劫匪——彭广福和周铭不期而遇了。
邹绪和韩灏完全没有把这两个毛贼放在眼里,对于两名顶尖的刑警来说,这更像是一道送到嘴边来的餐后甜点。彭广福和周铭发现遭遇了警察,自然拔腿就跑,邹绪和韩灏则在后面紧紧追赶,几分钟之后,他们全都跑进了夜幕中的双鹿山公园。
精疲力竭的劫匪躲进了公园里的假山区。作为全省著名的景点之一,这里的假山群不仅规模宏大,而且连绵辗转,曲洞通幽,地势亦十分的复杂。这给邹绪和韩灏的追捕带来了一定的难度。但两名刑警毕竟训练有素,很快他们便摸清了假山区内的地貌,并且兵分两路,从外围向中间包抄过来。相比而言,劫匪们则显得笨拙得多,他们挤在一处,慢慢被赶到了一个死角,而两边的出口分别被邹绪和韩灏占据,看起来他们已难逃瓮中之鳖的命运。
韩灏当时亦十分乐观,他已经率先看到了躲藏在角落里的两个持刀劫匪。于是他掏出手枪,喝令二人出来自首。彭广福和周铭先后放下了手中的利刃,然而他们的下一个动作却完全出乎韩灏的意料。
他们竟掏出了手枪!
韩灏大吃一惊!而枪战亦在瞬间爆发。两个顶尖刑警对两个劫匪,胜负本应没有悬念。可血液中的酒精大大降低了韩灏的战斗能力,周铭的枪率先响了,韩灏被击中了左腿,而寻枪声匆匆赶来的邹绪也完全不在作战的状态……
那是韩灏今生都不愿再回忆的一场枪战。刑警队的“双子星”一死一伤,虽然劫匪周铭亦被韩灏当场击毙,但另一名劫匪彭广福却逃之夭夭。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都是韩灏无法接受的惨败,而邹绪的死更令他永远无法释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从另外一个方面刺激和讽刺了韩灏。
韩灏和邹绪双双立功了——这是出于业内某种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有警员在与犯罪分子的对抗中死伤,那对于死伤者必然会有功勋上的奖赏。这其实是一种颇具人情味的补偿手段,多年来已形成了不容质疑的传统。这一次亦毫不例外,邹绪获个人一等功,韩灏获个人二等功。关于他们与劫匪狭路相逢,英勇搏斗的事迹也在“合理”的修饰与夸大之后,登上了省内各大报刊的版面。邹韩二人也从业内的精英一下子变成了妇孺皆知的公众英雄。
因为邹绪已经牺牲,所以公众的视线与赞誉声更多地集中在了韩灏的身上,他成了这起事件中实际意义上的“既得利益者”。这种局面也化解了警界上层面对的一个棘手难题:关于下任刑警队长的人选——他们现在不需要在两个难分伯仲的竞争者之间进行选择了,邹绪的死令这个难题悲伤地“和谐”了。
三个月年之后,韩灏就任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在外人看来,他的人生经历似乎因为那次意外而变得更加完美,而韩灏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没有人能够理解,韩灏心中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在他看来,邹绪的死完全是源于自己的失误。他的警衔上沾着好朋友的鲜血,这血迹每存在一天,便越是深深地渗入他肩头的肌肤,无望擦去,亦令他无望解脱。
韩灏想要摆脱心头的压力,逃脱的劫匪彭广福成了的首当其冲的发泄目标。为了找到这个家伙,韩灏达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在一段时期内,全省道上的“线人”都被这个新任的刑警队长逼得苦不堪言,他们被迫调动起所有的耳目关系去寻找彭广福的下落,这既影响了道上的“生意”,也削弱了警方在其他案件上的侦查力量。最后警界高层领导出面才中止了韩灏这种涸泽而渔的冲动行为,但痛苦和仇恨之火仍埋藏在韩灏心底,在自责情绪的滋润下,永难泯灭。
在无数个梦境中,韩灏回到了双鹿山公园的枪战现场,他一次又一次的亲手将彭广福“击毙”。然而这种虚幻的场景只能在醒来之后更加重他的心结。
只要彭广福活着脱案一天,纠缠着韩灏的苦痛便多持续一天。韩灏连做梦都想要击毙彭广福——这是警界上下谁都知道的事情。
Eumenides显然也洞察了韩灏与彭广福之间的恩怨瓜葛。所以在他找到彭广福之后,没有直接将对方杀死,而是向警方发出了“死刑通知单”,并留下线索,等待着警方的到来。
这就像是抛来了一个长满刺手荆棘的海胆,而警方却必须伸手接住。
每个专案组的成员都明白:韩灏正处于一种极为尴尬的矛盾境地中:作为专案组的组长,韩灏目前最重要的任务便是保证“死刑通知单”上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