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为这个?”
唐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她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然后逼问我,如果分手,我会不会难过。我说会,可她不信,非要分手试试,于是她真的和我分手了。分手后,她坚持认为我根本没有感觉到难过,于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和好,就这样真真正正地分了。”
我皱起眉头:“当初你们分手时,你没有真的难过,那么她死了,你觉得难过吗?”
唐方琢磨不透我想要怎样的答案,他不知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不知所措地站着。过了良久,他才悲凉地说:“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抿抿嘴唇,突然问道:“那,如果我和你分……”
唐方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我,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说:“不要问这种傻问题,永远也不要……”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我悄悄侧过脸,抬起眼,看到唐方的眼睛里干巴巴的,心不由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我没想到自己深爱的男人是如此虚伪。或许他爱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头发、我头颅的形状;或许有一天当我执意要和他分手时,他会将我的头颅摆在收藏架上,就像宋雯。
我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激怒他。
我假意靠在他的怀中软语温存,心中却盘算着怎样打开他那间收藏室的门。我想要一个真相,不是为了协助警方破案,而是想给自己一个答案。
那天离开的时候,我踮起脚轻轻吻了他的唇,那一刻,我看到唐方眼中荡满了幸福,而我心中却不确定这幸福是不是装出来的。
我半开玩笑着问:“说实话,我真想知道,你真正哭泣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唐方脸上的幸福立刻凝固了,他的眼睛里多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情绪,像是愤怒,像是痛苦,又像是悲伤和失望。
他微微攥起拳头,问:“你真想知道?”
我假装没心没肺地笑着:“骗你的,好好的,我怎么舍得你哭呢!”
哭泣的隧道 6
表面上看起来,我和唐方已经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还要甜蜜。可我们都知道,我们谁也无法真正回到从前,我们无法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开一些恶俗的玩笑,我们的爱情里埋了地雷,多了一份小心翼翼,两个人都怕一不小心说错话踩到雷区。
那段时间唐方异常忙碌,每天从剧组回来后,他就一头钻进收藏室,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到底在忙什么,他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在那之后的第三天,唐方跟着剧组到郊县去拍外景,我终于等到了一窥究竟的机会。
我找来锁匠,打开了收藏室的门,然后拿着事先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宋雯的照片,在满屋子的头模里细细寻找相似的面孔。
和服装店里的那些普通的假模特不同,唐方做的头模都十分生动,有的一脸微笑,有的在俏皮地眨眼,有的又是一副高傲的模样,我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目光掠过那一枚枚表情各异的脑袋,直到眼睛酸涩,我才发现了一枚可疑的头颅。
那枚头颅放在收藏室最后一排架子上,之所以说它可疑,是因为和别的头模不同,这枚头颅是面无表情、不,是表情呆滞的,如死人一般。她半张着眼睛,微微垂着嘴角,脸庞看起来是皱巴巴的青灰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和照片上的人仔细对比着。由于照片上的宋雯是微笑着的,而且面目并不清晰,而架子上的头颅却是一张死人脸,因此我并不十分确定它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或许……摸一下就知道了,毕竟真正头颅和假头模,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慢慢伸向架子。就在这时,那张脸庞上的嘴角突然微微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她如此一动,一股污浊土黄的液体从嘴角流了出来。
我尖叫一声,慌不择路地冲出收藏室,冲出唐方的家,然后靠在门边大口地喘气。
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就在我惊魂未定时,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尖叫着推开那人,定睛一看,是唐圆,唐方的姐姐。
唐圆不满地撇撇嘴:“干什么呢,一惊一乍的!”
我忐忑地说:“姐……”
“我可不是你姐姐。”
“好吧,”我说:“唐姐,你来找唐方么?他不在。”
唐圆说:“我是来找你的。”
我一听,心中愈加不安了。他这个姐姐一直不喜欢我,确切说,是一直很讨厌我,当初为了反对唐方和我在一起,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听说,只要是唐方爱上的女人,唐圆都看不顺眼。
我将唐圆请进家里,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弟弟前两天找过我,说他准备结婚了,我想这次他是动真格的。”
“是吗?”
唐圆不屑道:“别装了,你们两个要结婚,难道你还不知道?虽然我们一家人都不喜欢这个弟弟,可他毕竟我亲弟弟。但就算他是我亲弟弟,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我弟弟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好,他有暴力倾向,而且曾因暴力伤人被拘留过很多次。”还不待我开口,她又马上急促地说道:“你可以认为我这番话是为了拆散你们,但我希望你明白,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不希望你以后被家庭暴力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更不希望我弟弟因此而成为施暴罪犯!”
说罢,她走到门口,似乎是担心自己刚才的话没有说服力,又转过身,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父母都早已过世,虽然没有证据,但我一直怀疑他们的死和我弟弟有关。更可怕的是,在我父母的葬礼上,唐方假惺惺的,一滴泪都没掉!你好好考虑下吧,我不会拿自己过世的父母来当作拆散你们的借口。”
我愣愣地说:“你可是他姐姐啊,怎么能说这种话……”
唐圆听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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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隧道 7
唐圆离开后,我迅速拿出扳手,撬坏了唐方防盗门上的锁,然后又将他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挑了些值钱的东西带走。如此一来,收藏室那枚被破坏的锁,就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唐方晚上回来后看到家中一片狼藉,他也不检查到底少了什么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二楼,径直冲到收藏室的尽头。从收藏室出来后,他的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而我的心也微微落下来。
我问:“要不要报警?”
唐方摇摇头:“不用,没损失什么,我不想劳师动众,太麻烦。”
说罢,唐方便闷头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异常疲惫。
我一边帮他收拾着凌乱的房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以前挺爱打架的,是真的吗?”
唐方一听,腾地站起来,紧紧攥着拳头,怒道:“谁说的?”
我急忙说:“你那么紧张干吗?今天和一个圈里人闲聊的时候,无意中提起的。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凑一块,还不是八卦来八卦去的。”
唐方紧紧盯着我:“可你们怎么会八卦到我身上?你……你是不是不信任我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言乱语!”
唐方越说越激动,他冲过来抓起我的手腕:“你最近到底在怀疑什么?自打从宋雯的葬礼上回来,你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
“糖糖,你弄疼我了……”
“我对你不够好吗?我不够爱你吗?为什么你宁肯相信那些不相干的人,也不相信我呢?”
“唐方!你抓疼我了!”我拼命甩开他的手,哭着跑到门边,看来唐圆是对的,唐方真的不像表面上那么温柔。
就在这时,唐方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因为太在乎你了,我太怕失去你了,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什么人。”
“你真的在哭吗?”
唐方没吭声,他松开我,然后背过身捂住脸。等他再次转过身时,我看到他眼睛通红,满脸泪痕。他说:“你就那么想看到我哭么?”
我心疼地替他擦擦泪,然后扑到他怀里,他偶尔会脾气暴躁又怎样?他杀了宋雯又怎样?只要我们彼此相爱,什么都不重要。我在他怀里喃喃着说:“听说你父母去世的时候,你都没哭,我还以为你是个永远都不会哭的人。”
唐方愣了愣,轻轻推开我:“我姐找过你?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于是忐忑地说:“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你打算结婚了,她希望,我们好好相处……”
唐方握住我的肩拼命摇晃着:“她不可能那么好心对你说这些话!她一定说了我好多坏话,你不要相信她!自从父母去世后,她就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她根本就不希望我幸福!”
我微微侧过头,看了看他握着我肩膀的手,然后漠然地望着他,他依旧在流泪,但不是因为悲伤——我在他的手上,闻到了芥末油的味道。
哭泣的隧道 8
唐圆意外出车祸死了,虽然那看起来确实像是意外,但我有太多的理由怀疑是唐方杀了她。
唐圆的葬礼上,唐方撕心裂肺地哭着,表情里透着真切的悲伤,但无论他怎么用力挤着眼睛,我却看不到一丝眼泪。等到吊唁的人渐渐聚多时,他便边哭边用手抹着眼睛,每一下都能抹出哗啦啦的眼泪来。看到他如此卖力的表演,我心中一阵阵作呕,这一刻,我才彻底相信了唐圆的话。
唐圆去世后,唐方整个人都变了。
他变得异常敏感,动不动就暴躁如雷,还时常打碎家里的东西,甚至有时候,他还会莫名其妙的用拳头捶着墙壁,直到指缝里渗出血来。但是每当我被他吓得不知所措时,他又仿若大梦初醒般紧紧抱住我,一边道歉一边低低地说:“我爱你,我爱你……”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就又会再次失去理智。
或许我真的应该离开他。
或许我真的应该报警。
唐方杀了宋雯,头颅就摆在收藏室,也许有一天,我的头会摆在她的旁边。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我坚信唐方是杀死宋雯的凶手,就在我下定决心要报警的时候,宋雯的头颅找到了,隧道碎尸案告破了。
宋雯的头颅确实在架子上——凶手家地下室的杂物架。
凶手是宋雯的邻居,他杀死她的理由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他和女友闹别扭,女友执意要分手,并且总也不肯接听他的电话。他突然想到,自己的邻居宋雯和女友认识,于是便将她请到家里,恳求她用自己的手机拨通女友的电话,以便给自己争取到挽回爱情的机会。可是宋雯那天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不想掺和到别人的家务事里,死活就是不肯打,两人就此起了争执,他情急之下将她误杀,然后分尸,身体就切成小块抛洒在隧道里。由于头颅不好切割,难以处理,于是他想等着那颗头变得腐烂干瘪面目不清时,再想办法扔掉。警方从宋雯的人际关系网里找不到任何线索,于是便从外围展开调查。当他们来到这个邻居家时,发现他家里异常干净,尤其是浴室更是一尘不染,所有的卫生死角都清扫的干干净净。警方认为,一个独身租住房子的男人,很少会对租住屋这么爱惜这么彻底的清扫,于是就重点检查了这个房子,终于在客厅的墙角和浴缸的下水道入口找到残留的血迹,经过检验,这些血迹和宋雯的完全匹配。这个骇人听闻轰动全城的杀人碎尸案就此告破。
杀人真凶被绳之于法,我想我应该比死者家属还要开心,因为我误会了唐方,误会了我深爱着的唐方。
而唐方在那段时间也几乎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他克制自己脾气的方式令人心疼。每当他感觉到自己快要失控时,就会偷偷用针扎自己的手臂。他极尽所能地对我好,用尽一切办法拯救着我们的爱情。
后来有一天,唐方温柔地说:“明天晚上,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哭泣的隧道 9
那天晚上,唐方将家里布置得像圣诞节一样,喜庆又浪漫。
他喜滋滋地将我拉到梳妆台前,从镜子里凝望着我:“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为你准备这件礼物。我要为你设计出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发型,让你成为全世界最美丽的新娘。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笑着:“那要看你设计的发型是不是真的很特别喽!”
唐方十分自信地从收藏室捧出一个头模,那个头模正是我那天见到的,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只不过脸上的着色已经完工,看起来不像当初那么可怕了。现在想来,当初我看到的一定是半成品。
我望着头模上那个令人惊叹的发型,嘟起嘴说:“你不是说不会制作我的头模么?你说你要活生生地收藏我一生一世。”
唐方附身轻轻吻了吻我的头发,边拿起梳子边说:“这不是你的头模啊,你看它哪都不像你。”
我嗔怒道:“糖糖你真赖皮!”
唐方笑笑,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替我梳头。我从镜子里望着他专注的样子,恍惚间仿若又回到了我们初遇的时候,那时他也是这样专注地梳着头,他梳头时的样子,那么赏心悦目。
唐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将刚刚挽起的发丝放下来,又重新挽起,又再次放下来。他紧紧皱着眉头,看了看桌上的头模,然后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缕头发又一次挽起来,继而又一次放下来。他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似乎怎么都找不到那缕头发合适的位置。
最终,他气急败坏地将梳子摔在地上,然后转身用针狠狠地扎了自己手臂一下。
“糖糖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唐方咬着牙说:“你坐着别动,我一会就好了。”
我不放心地站起来,转身担忧地望着他:“你到底怎么了?要不我们改天再梳好了。”
唐方突然大吼道:“我让你坐着别动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这个头今天必须梳!因为今天是我早就选好的日子,向你求婚的日子!”
望着他狰狞的面孔,我忐忑不安地重新坐了回去。
我从镜子里看到他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他一会儿紧紧攥起拳头,一会儿又用力地打自己耳光。突然,他满眼痛苦地瞪着我,然后猛地从工具箱里抽出一把剪刀,狠狠地扎入了我的后心,一下、两下、三下……
他哭了,是真的哭了,我确信他这次没有抹芥末油。
他边哭边说:“我必须要哭出来,我若再不哭出来,一定会疯的!你一定不相信,从出生到现在,我就没有哭过,我是个不会哭泣的人。每当我痛彻心扉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没有办法流出眼泪,为此,连我的父母、我的姐姐都认为我是个钢铁心肠装腔作势的人,没有人知道,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是多么痛苦,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来经历的各种悲伤、难过、愤懑在我心里堆成了山,而我却无处宣泄。”
他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一边吻着我的额头,一边继续用剪刀刺着我的后心:“少年时,为了寻找哭泣的感觉,为了能够宣泄情绪,我不惜杀死自己的爹娘,可没想到,就算爹娘的离去,都不能令我哭泣。后来,我又杀死相依为命的姐姐,但我依旧哭不出来。我真的受不了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令我的哭泣的事,就是你的死的……我那么爱你,那么不想失去你,可偏偏就是因为我爱你至深,你的死才能令我心底积压多年的情绪彻底释放。你看……宝贝你看,我真的哭了……我真的哭了!你会怨我吗?你会因为我的爱,而怨恨我吗?”
我张张嘴,却早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这个世界上,有无法听到的人,有无法看见的人,也有无法闻着气味的人,只是我没想到,竟然还有无法哭泣的人。或许,和瞎子聋子相比,无法哭泣是一种更为可怕更为痛苦的残疾,因为这个残疾,会把人生生憋得失去理智,失去一切。
唐方扑伏到我身上,号啕大哭,从那痛快淋漓的哭声里,我听到了爱情,也听到了快乐,只是这爱情这快乐对我来说,却又如此致命,如此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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