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雾锁天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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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雾锁天途-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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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他就说有事要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急得像要去救火,我回来一看,他连电话都没挂好。”女人指指三室一厅中的一个房间,高竞看见门上正儿八经地贴着一个牌子——总经理室。
房门开着,里面只有一张大号的写字台、一个玻璃橱柜,靠墙还放着一个保险柜,显然这屋子已经好久没人打扫了,从外屋望过去,每件东西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写字台上有几本杂志和一部电话。高竞想,如果像刘小姐说的,他临走时连电话都没挂好,是不是意味着,他是接到某个电话后才急不可待地离开的呢?是谁给他打的电话?
“刘小姐,你有没有去他家找过?”
“他家?我倒是找过他儿子。”刘小姐皱了皱鼻子,“不过,这小子跟他老子不和,一听是陈东方的朋友,连句话都不肯跟我说。至于陈东方的父母,他们早死了,其实他只有他儿子一个真正的亲人。”
“那他会不会是去了哪个朋友那里?”高竞在考虑是否该提一提三年前的事,因为听口气,刘小姐跟陈东方像是老朋友。很多时候,朋友比家人知道得更多,那陈东方没有告诉家人的事,会不会告诉她?
 “哈!他能有什么别的朋友?我啊,要不是看在离婚的时候他帮过我,我也不会跟他合作。”刘小姐把垃圾扫到墙角,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块抹布,走进了总经理室。
 “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吧?”高竞跟了过去。
“有十五年了,过去我们是一个厂的同事。” 刘小姐擦去保险柜上厚厚的灰尘,感慨地说,“真脏啊,这家伙在这里时,几个月都不知道擦一下。”
“那你知不知道……三年前的事?”高竞试探地问道。
“三年前?”
“我说的是他在火车上消失的事……刘小姐,这件事他跟你提起过吗?”
高小姐脸上没有显出丝毫惊讶。
“他提过。有个女人想骗他的钱,把他推下了火车。他在外面流浪了几个月,才靠好心人的帮忙才回了家。我说他可真倒霉,不过,”高小姐冷笑起来,“他回来后,还是碰上了一件好事,他老婆死了。”
刘小姐冷酷无情的口吻让高竞颇为意外。这女人跟陈东方的太太有什么过节?
“我刚刚去过陈东方的家。”他小心翼翼地说。
“是吗?”刘小姐回头盯了他一眼,“那你肯定碰到他们家的老太婆了吧。”
高竞没有否认。
“你别听那个老太婆胡说八道!陈东方是受骗才会娶他女儿的!那个老太婆本来是我们厂的退休工人,看见陈东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撮合他跟自己的女儿结婚。其实她女儿神经有问题!结了婚后陈东方才发现,可那时想离婚也不行了!所以陈东方才总是不回家的!哪个男人碰到这种事不想逃?当然,那个女人正常的时候,对陈东方还是不错的,但是发起疯来,谁也拿她没办法,每隔一两年,那女人就要被关一次精神病院!”
精神病!高竞的脑海里蓦然闪现出那张玻璃台板下压着的全家福,那个瘦弱的女人穿着件花衬衫,头歪斜着看着前方,现在想来,她的神情和姿势是有点古怪。
“我听说,陈东方的太太是得胰腺癌死的。”高竞道。
刘小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把抹布丢在写字台上。
“胰腺癌!哼!我只知道那个女人是晚上冲到马路上被车撞死了!”
高竞极为震惊。
“车祸?!”
“不知道算不算车祸!有人说她是自杀!她好像是脱了衣服自己朝着车子冲上去的!车祸就发生在他们家后面的那条马路上,后来是陈东方的儿子去认的尸。”刘小姐说到这里,脸上再度显出鄙夷的神情,“这些老太婆都不会对你说吧!她当然不会说,这种丑事打死她也不会说。说白了,就算你把她女儿的尸体摆在她面前,她也会装作没看见,睁眼说瞎话就是那老太婆最大的本事!还有他的外孙,从小就是她带大的,他们祖孙俩是一个德性,说谎成性!什么都只拣好的说!”
高竞在想,是不是我的人生经验太浅了,我怎么完全看不出老太太是这种禀性的人?我还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慈祥善良的老外婆呢。
“那……他们父子俩的感情怎么样?”隔了会儿,他才问。
“本来还不错,可自从那个神经病女人死了之后,父子俩见面就像仇人一样,我看这全是那老太婆挑拨的。其实,那个女人在陈东方回来前就被车撞死了!就算陈东方带钱回去又有什么用!”
“那她有没有得胰腺癌?”
“不知道。”
“刘小姐。火车上那件事发生之后,你是什么时候再见陈东方的?”
“那时候,我正在温州做海鲜生意。他回来后,我们是过了好几个月后才见面的。其实,他跟我说的那些事,我也是半信半疑,但我知道他人不坏,能力虽然不强,但还不至于会骗人的钱。所以我就跟他一起开了这家公司,我们合作以来,他的账目一直很清楚。”刘小姐注视着高竞,突然问道,“你到底找陈东方有什么事?”
“没什么,因为那次我跟他坐同一辆火车,所以我一直很关心他后来的情况。”高竞解释道。
刘小姐似乎极为极为惊讶。
“你也在那辆火车上?!”
“是啊。我还跟他的儿子一起在车上找过他呢。”
“原来你是……”刘小姐的眼睛骤然睁大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她没把话说下去。
10
晚上九点,高竞站在花坛里,抬头望了眼四楼的窗户,母亲的房间还亮着灯。
其实,这种张望完全没意义,他知道就算是家里的灯全暗着,她也一定还没睡。最近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常常整夜都无法入睡。于是,深夜等候他回家,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或是挖苦他一番,就成了她每天晚上最大的乐趣。
而她越是歇斯底里,他回来得就越晚。因为他知道,母亲的体力是无法跟年轻力壮的他相抗衡的,如果他七点回家会遭遇一场大暴雨的话,半夜里也许只会有几滴小雨飘在他身上。然而现在是九点,他对他即将面临的状况有些没有把握。
每当他陷入这种彷徨和恐惧时,他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个幻想。某天凌晨他回家时,发现他母亲倒毙在客厅的地板上。他在门口站了三秒钟后才冷静地走向她。他先用鞋子轻轻踢了她一脚,就像踢一条死狗一样,她毫无反应,于是他弯下身子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脉搏静悄悄的,他又将手伸下她的脖子,等他确认她已经完全停止呼吸后,幻想中的他无法抑制地深深松了口气。
自父亲去世后,这个可怕的幻想一直伴随着他。它让他极为自责,他痛恨自己竟会产生如此荒谬而残酷的念头,他也无数次想把它从自己的大脑里驱除出去,但是,他始终未能如愿,也始终无法忘怀那深深松了一口气后的好感觉,而幻想中的剧情也伴随着母亲的出现,一次次上演。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客厅里暗着灯。当他在黑暗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的时候,灯突然亮了。
“回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身,看见母亲就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她个子很矮,这几年,她好像一直在往下缩,这令他不得不俯视她。
“有点事。”他敷衍道。
“吃过饭了吗?”她问,口气有点怪。他立刻想到,她一定花时间为他准备了难吃无比的食物。按照惯例,她会把它们放在厨房的一个罩子下面,然后,她就静静地在家等着他,等着他回来吃掉它,好看看他脸上痛苦的表情。
“我吃过了。”他低声道,背过身去推门。
一个东西打在了他肩上,他知道那是一个铁衣架,他习惯了。她最喜欢使用的武器莫过于铁制衣架,因为那对她来说十分轻便。他的动作没有停,也没有回头,直接打开了门,但就在他准备进屋的时候,她像颗爆弹一样弹在他门上。
“高竞!吃饭!”她瞪着他,用她所能发出的最高音量对他吼道。
就像过去一样,当他回到家里,当他看到她,当他迎视她那精神病人般亢奋的眼神时,他就无法不在心里把她想象成一条母狗,一具在凌晨倒在地板上的女尸。精神寂寞,身体正在遭受无尽苦痛的她,这些年来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不断折磨他,有时他想,她可能跟他一样,她不止是想看到他痛苦,还曾幻想他死。
“我吃过了。”他道。
“我特意为你烧了菜!你必须吃!你吃不吃?!”她固执地嚷道。
“你这样要吵醒高洁了。”
高洁是他的妹妹,现在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高洁很幸运,母亲在她面前一直很正常,很有爱心。唯有他,才是她的敌人。
“吃饭!高竞!”她对他的提醒充耳不闻,盯着他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她会不会突然在我面前发生自燃?
好吧。我吃。
他屈服了,因为他实在不想面对她那张令他想一拳揍扁的虫子脸。他不知道近年是不是有什么毒素倾入了她的身体,她的脸竟然越变越黑。早些年,她只是不够白,现在却是焦黑的皮肤包裹的一小堆骨头,它显得鬼祟、阴沉又脆弱,常常让他想起昆虫的脸——那种看上去恐怖,双指轻轻一捏就会变成几滴浆水的东西。
他扭头进了厨房,她准备的饭菜果然被放在罩子下面。
他揭开罩子,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盘拌黄瓜,绿色的黄瓜上面点缀着四、五个死苍蝇。这就是他母亲给他准备的晚饭!
“妈……”他抬起头望着她。
“你不是最孝顺的吗?那就全部吃完!我做这道菜可是费了不少时间!”她得意洋洋地笑着走到厨房的门口,瘦弱的身体靠着门框。
高竞注视着她。
“你为什么不毒死我?你完全可以做一盘普通的拌黄瓜,然后在里面放砒霜、杀虫剂或者别的什么毒药……只要我不注意,我就会吃下去,这样你就可以真正解脱了,我也一样……”他无法抑制身子的颤抖,他真希望现在天花板突然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头上,好让他不要再跟这个女人说话,不再看到她!
“因为我不是你!我不是你!高竞!我不会杀人!”她的声音无比高亢,但突然又低了下来,“我不是你,高竞……”他看见她额头满是汗水,兴奋之后的她又像个垂危的病人了。
他十三岁那年,跟父亲在马路上产生了争执,他推了父亲一把,正好有辆车开了过来,父亲没有逃过。自那以后,母亲一直恨他。这些年,愧疚万分的他一直在等待母亲走出父亲去世的阴霾,他希望她终有一天能原谅他,但是等了七年,他现在终于灰心了。
“妈……”
“别叫我!”
“我也不想叫你!”他吼道,“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
他站在那里看了她两秒钟,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用十分钟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临出门的时候,他看见母亲横卧在客厅的旧沙发上,那姿势就跟幻想中地板上的女尸一模一样。
“我走了。”
“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他在门口停住了。
“怎么?后悔了?哼,要走就快走!这个家就因为多了你一个,才会变成这样!快走!走!”母亲的声音又尖锐起来。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
“妈……我想跟你说一句话,过去一直没机会说……”他停顿了好久才能忍住眼泪,“爸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很后悔,其实我很想念他……”
“你给我滚!”母亲突然用尽力气发出一声嚎叫。
他不得不赶快拉开门逃出去,才能躲过她奋力扔过来的一只拖鞋。下楼的时候,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夏日的风又热又湿,而他却觉得彻骨的寒冷。
11
莫兰觉得台阶上的人影有些熟悉,走近了才发现,果然是高竞。他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她小心翼翼地挨了过去,心里暗自庆幸能在他家的楼下碰到他,要是走到楼上才发现他不在,那她该多失望。
“高竞。”她轻轻叫了一声。
他的脸倏地一下回过来,她马上发现他眼角有一滴泪。他在哭吗?她惊骇地想。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这里呆了多久?
看见她,他没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呼唤她的名字,他也问她为什么会提着小包袱来到他家楼下,他只是用眼神告诉她,他看见她了,他知道她在这里。
“高竞。”她又轻轻叫了一声,她心里在挣扎,是不是该问他发生了什么,但她忽然想到父亲过去说过的一句话。女人最忌哪壶不开提哪壶,男人不高兴的时候,保持安静才是最聪明的做法。“高竞,我离家出走了。”她最后还是决定转移目标,说说自己的事。
“怎么了?”他的问题慢了一拍。
“我父母要离婚了。”她说完这句,悲从心来,“我不回去了,我不想见他们,讨厌他们。”
他听了,却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真巧。”他道。
“啊?”
“我也离家出走了。”他好像长舒了一口气,“从今以后,我是不会回去了。”
“你跟你妈妈吵架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跟她合不来。”
“那你真的不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
“嗯。从今以后,我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他说到这儿,忽然垂下眼睛,温柔地看着她,问道,“你累不累?”
他棱角分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英俊。
“不累。”她望着他,傻傻地回答。
他接过她手里的包袱,跟他自己的大牛仔包一起扛在了肩上。
“那我们去吃夜宵好不好?”他笑着说,“今天白天本来想请你去吃炸鸡的,可惜没吃成。现在我突然好想喝杯啤酒,还想吃烧鸭和夫妻肺片。我知道前进旅社那边全是大排档。怎么样?去不去?”
“好啊。”她道。
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了,但其实在今天的晚餐桌上,她几乎什么都没吃。父母的事让她完全没了胃口,可现在,被他这么一提,她又觉得饿了。
“我们吃完夜宵,今晚就先去前进旅社吧,明天我再去找房子。我有个哥们暑假要去海南岛,大概过几天就出发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先借住在他那里,他家条件不错,家里什么都有,他父母又不在国内,等我借到房子,我们再搬过去,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他兴致勃勃地说着,笑得很开心,但不知为何,莫兰还是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深深的无法隐藏的悲伤。
那天晚上,他没说冠冕堂皇的话,没有提出送她回家,没问起她父母的事,更没问她想不想回家,他只是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一个将和他一起去前进旅社的女朋友,这让她觉得开心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忧伤。到底是怎样痛苦的事才会让他变得这么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他肯说吗?即使他肯说,她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她想,她恐怕也只能安慰他两句,因为她还没想好,是不是要做更出格的事。虽然父母现在对她已经失去了权威,但她的脑子还是很清楚的。她知道有些事还没到时候。
高竞的兴致很高,他们在夜排档叫了啤酒和烤鸭,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说笑话给她听,还向她提起了今天下午他寻找陈东方父子的收获。
“真没想到,陈牧野的妈妈竟然是这么死的。这么说来,也不能怪陈东方。他这辈子都被毁了啊。”莫兰很同情受骗跟精神病人结婚的陈东方。
“现在也只是刘小姐的一面之词,还得再问问别人。我想明天去一次那里的居委会,陈东方的老婆是不是精神病人,居委会的人最清楚。”高竞喝了一大口啤酒,又津津有味地吃起烤鸭来,今晚他的胃口似乎出奇的好。
“我觉得那个把陈东方叫出去的电话最有意思,应该去查一下电话记录。你有没有问那个刘小姐要他们公司的电话?”莫兰问道。
“我要了。不过,我不是机主,没办法查。”高竞又给自己斟上了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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