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凄厉的鸟叫声响彻半空,那声音,撕心裂肺,让我这个听者,也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我仰望,自天而降的,是一只巨大的怪鸟,像鹰隼,但比鹰隼凶煞百倍,远远的,我就能看见它的一双鲜红的眼睛。
我见过它,或者说,像它那样的一只鸟,就在我最初阴阳眼睁开的那天,看见它参与分尸那个长发白裙的女子。现在我可以肯定,上回看见的那个被分尸的女子,不是霍小玉,但那样的鸟,我不会认错!
霍小玉的脸上现出一片惊惶,她说:“你们要想现在就死的话,就继续留在这里吧!”转身消失在了云梦泽上方那片挥之不去的雾气里。
“救我……紫玉钗……”这是从雾里飘出来的五个字,像是霍小玉给我们的遗言。
巴渝生手头的警力全部动员了,大部分在市公安局大楼里逐层逐室地寻找,还有一部分负责楼外和附近街道的封锁搜寻。刚才视频监控室和会议室案发现场的几位警察处理好手头工作后,也参与了地面部署。
结果是一无所获。
巴渝生忙着负责调度,但各处汇报传来,尽是负面的消息,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回监控室仔细查看案发前几分钟的录像,寻找些线索。他传呼了监控组的技术员何越:“小何,马上回监控室,我要学习一下视频。”
何越应了一声,她就在大楼里参加搜索,两分钟后就回到了监控室。
门刚推开一半,她就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叫。
我绝对没有夸张:警察,尤其女警察,见到出人意外的恐怖场景,也会发出和常人一样的惊叫。
闭路视频仍锁定在案发地,五楼的那间会议室。何越临离开时,屏幕上没有一个人,除了桌椅沙发床、舒桃的随身物品,别无它物。但此刻,会议室的长桌上,躺着一具骷髅!
我见到巴渝生的时候,觉得用心力交瘁来描述自己无比贴切,同时也知道,我今天的任务也远未结束。我有意识地看看巴渝生的脸,惊异地发现他的脸上居然也写满了心力交瘁。看来他并非我想象中的钢铁卫士,他也是个有极限的人。但他的眼中,没有失败后的沮丧,没有无能为力的绝望。
“你确定……想看那段视频?”巴渝生问我。
“如果我真能选择,当然不要看。但是,我有别的选择吗?”我是不大擅长掩饰沮丧和绝望的,“再说,以前又不是没有看过,别忘了,还是你设了计,让我看了陆蔷被害前的那段视频。”
巴渝生说;“这段录像……可能会有些不同……毕竟你亲自卷入了这起案子的调查和预防,和舒桃也见过面,所以心理上,会很不同。”
“但是,我必须看这段视频,对不对?因为至关重要。”
“谢谢你的理解。”
巴渝生回头示意何越,何越开始播放那段视频。
看到舒桃有些抑郁但仍充满生机的脸,看着她恬静地靠在沙发床上翻看着小说,想到她不久后就变成一具尸骨,我的双眼不知不觉又泪水充盈。
巴渝生只好叫停,给了我足够时间拭泪、稳定情绪。
“可以了,”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承受。”我真正想说的是:难道还要我再经历一、二、三、四……八次这样的打击吗?我可以向你保证,连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胡笳老爷爷,估计也受不了这样的反复重击。
视频继续在放,直到那具尸骨的出现。
巴渝生说:“法医部的同事们正在分秒不停地分析实验,相信他们很快可以得出结论,这具尸骨是否属于舒桃。这次会容易许多,我们有大量舒桃的DNA样品……”
什么DNA都不用测,我也知道那具尸骨是舒桃。
巴渝生和何越,这些“正常”的人,看不见那个高挑个子的美女警察,看不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冒充舒桃的奶奶,但我可以看见。无可争议,这是我的天分,也是我的不幸。
我向巴渝生描述了两位凶手的形状,告诉他,凶手不是只会唱怨妇词的霍小玉,霍小玉只是拖住我和陆虎两个傻孩子的一个计策的实施者。我还告诉他,就在舒桃神情抱上假奶奶的一刹那,她们三个,一起消失了,而且绝非鬼片里那样留下一道青烟。她们十有八九是去了那个不阴不阳的世界,但我无从搭救。过了一阵,骷髅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会议桌上,没有任何征兆。
“也就是说,舒桃被这两个女人……女鬼,带到了那个阴阳界,不知她们对她做了什么手脚,等她再被送回人间,就成了一具尸骨,陆蔷和顾志豪,多半也是这样的遭遇。”我提到了解剖楼里那五具尸体,去阴阳界走了一圈,镀了金回来,就成了活死人。
巴渝生问:“其中一个凶手,穿着我们公安的制服?”
我猜出了他的疑惑,说:“的确是,至少看上去是的,跟何姐的制服一模一样,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看不见不属于鬼域的警察制服,但我刚才仔细看,那制服、还有那位假奶奶身上的衣服,都像是一层薄雾罩在她们身上,绝对不是真正的布料,所以我想,这估计是两个杀手用的一种障眼法,只是让舒桃、或者我,看上去像是穿着制服或者舒奶奶生前穿的衣裳。”
“真邪!”何越感叹。
“还有更邪的呢,”我不知该怎么说出来我的新发现,“我虽然根本不认识她们,但我可能知道……她们的来历。”
巴渝生和何越都沉默着,只是用惊异的眼神鼓励我别在这时还卖什么关子。
“霍小玉临终图,你们能再让我看一看吗?”
何越很快在电脑上打开了那张图,图上,霍小玉可怜兮兮地望着远去的负心郎背影,身边的丫鬟和老母亲,似乎在安慰她。
“麻烦你把这三个人的脸都再放大一下。”
何越依言做了。
是她们,一左一右,霍妈妈和那个丫鬟,正是来绑架舒桃的两个人!
加上负责制造假象、调虎离山的霍小玉,这是完美的作案三人组!
“我早应该想到的!”我懊恼地说,“那个丫鬟,也就是陆蔷临死前一天晚上看见的那个车祸死者,我上回在视频里见过,只是因为离得远,图像不清晰,我没有看得很真着,所以没有早将两个人联系起来!”
“对自己要厚道些,”巴渝生轻叹,“这怎么会是你的错,你现在能将二者联系,也很了不起了,算是调查的一个突破。其实,我也很沮丧,我料到了有外人配合,我料到了如果真有人配合,一定会在远处观察我们的每一步,我甚至找到了他住的酒店客房,却晚了一步,让他逃脱了,也让他猜到了我们对舒桃监护的部署,这个人,做事即胆大,又周密……”
我说:“所以,你也不能太苛求自己,你对付的,可能不是寻常的人。”
是啊,什么样的人,可以杀人于一画间?
一幅画上,跳下来三个杀手,这样的作案方式,探案精悍如巴渝生,又能如何?换作我,只有沮丧的份儿了。但我知道,巴渝生虽然平和的书生状,却绝不会轻易言败。
巴渝生说:“你谈谈,你们在那个世界监视霍小玉时看见了什么?”
我将自己和陆虎如何发呆听霍小玉唱靡靡之音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其实真的用不了几句话,就是傻等、傻等,最后和她对质,飞来一只怪鸟,她吓得钻进了云梦泽,最后一句“救我”,凄厉绝望。
“你说,有一首歌词特别打动你,听得你哭起来。”巴渝生看着面前的记录本问。
“啊?我有这么说吗?”一定是我刚才讲到激动的时候说漏了嘴。“说来也奇怪,要说她的怨妇诗词我也听了一大堆,偏偏那首歌,字字句句都像是钻进我心里,其实当时我连具体的唱词都没完全听清楚,只是觉得很被感动,大概因为是原创,或者那曲调特别有魅力,总之我是有点泪涟涟了。听她别的歌,感觉倒不明显。”
巴渝生又在记录本上写了几个字,说:“那麻烦你,和陆虎一起回忆一下歌词……我们现在需要抓住所有可能的线索。这个霍小玉,也许你已经注意到,虽然可能是和那两个凶犯一伙,但好像有‘异心’,尤其,她临消失前说的那句话,显然是在向你求救……”
“好像她不知道我是享誉全球的泥菩萨似的……”我嘟囔着。
“所以,霍小玉有可能是我们破案最重要的突破口。既然你认为她很可能早就看穿了你们的伪装,在杀害舒桃的计划中,担当了调虎离山的角色,那么她如果真有异心,但因为迫于什么压力不敢反抗,她说不定会在那些歌曲里透露些什么。”
我觉得巴队长有些异想天开,但还是点头说:“好吧,等我和陆虎一起拼凑一下那些歌词吧。”
“既然说到陆虎……”巴渝生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要和他好好谈一谈,离墓碑上的日期,还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
“三十六天。”我脱口而出,不由暗惊,下意识里自己一直在倒计时。
巴渝生和何越都关注了我一下,然后又假装没有关注。巴渝生接着说:“我想,是和他交底的时候了。”
“还是让我来吧。”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让它冒出来的。
巴渝生张了张嘴,大概想说:“我一直以为你不愿担这个苦差。”
我说:“还是让我来吧,由我来讲,也许他会更容易理解。”
正文(三十五)
那十二座墓碑,还是那样毫无生气地立着,但如果我将目光在这些灰黑的石板上多停留片刻,却能感受到一种狰狞,从碑面上辐射过来。
陆虎在自己的墓碑前木立了良久,一句话都没说,又走到陆蔷的墓前,手轻轻触摸着陆蔷的名字。
我也沉默着,静静地看着他。我愿意等他慢慢地适应这类似噩梦的现实,用一生都可以。
他又盯着舒桃的墓碑发了会儿呆。最后,他走到了我的墓碑前,回头看看我,仿佛要确证一下我还存在。
终于,他缓缓地蹲了下来,捂着头,仿佛脑子里装不下这么多的不可思议。
我仍然默默地立在那里,等着他说第一句话。
自从看见了他的墓碑后,他没有说一句话。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
“妈妈。”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受伤害的人经常会发生的“叫娘”,但我一点不觉得好笑。
“你……叫我吗?”我迟疑地问。为了能安慰他,这时候我就舍身做一回娘也不算太牺牲自己。
“妈妈,我是在叫我妈妈。”陆虎说。
糟了!我着急地快要哭出来。这个噩耗,把陆虎逼疯了。可恶可恶可恶。为什么不就让巴渝生和他说呢,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地领他来看这些墓碑?我恨死自己了,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自己的墓碑上。
“陆虎,你不要难过……”我只好用最苍白无力的话来安慰。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如果我只能再活一个多月……”
“三十六天。”我的嘴不知道是不是在和我闹意见,不听我中枢神经的支配了。
好在陆虎没有留意,继续说:“……我妈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她身体不好,自从生下我和小蔷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你也知道,我爸还整天不务正业。如果我不在了,谁来照顾她?”
在那一刻,我几乎要终身相许给这个刚得知自己死讯的小朋克了。
“首先,你不要太拿这些墓碑当回事,很可能只是有人在恶作剧;即便真的有人安排好了要杀我们,我们也还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凶手……”
陆虎说:“可是,我们不是没有试过,舒桃的那件事,我们尽心尽力。”
“但是,我们也有了突破,比如我们知道霍小玉虽然是协同作案的,但她似乎想摆脱现在的命运,所以向我们发了求救信号。”
陆虎又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说:“我需要些时间,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他自己可能不知道,得知这样的消息后,他已经算是出奇的冷静了。如果换作一个神经比较脆弱的,早就哭成个泪人,或者彻底疯掉了。
我突然想起来,当初我在苗圃看见自己墓碑的时候,惊讶之余,也没有如丧考妣;舒桃听我讲述了她不久后可能会发生的噩运后,也没有彻底崩溃。再想想,陆蔷竟然敢一个人半夜跑到太平间去“看个究竟”,而顾志豪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好像我们这些墓碑上的人,都有些没心没肺或者胆大包天。
陆虎冷静一阵,忽然说:“虽然是亲眼看见了,我还是无法相信……”他一指那些呆板的墓碑,“我不能相信,我们的命运,居然会被这排破石头提前决定。这是不是真的像你所说,只是恶作剧,或者,只是虚张声势,耍弄我们?”
“有一个办法,可以解答你的问题。”
陆虎再看一眼我,又看一眼我身边的铁锨,点头说:“这就是你带铁锨来的真实用意?”
这次从解剖楼里过来前,我特地到苗圃“借”了一把铁锨。刚才只是告诉陆虎,准备用这个铁锨防身的,因为最近找了一位武术老师练习锨法。陆虎大概已经习惯了我胡说八道、做事神秘的风格,也没有多问。
我希望能让陆虎的心情再轻松些,将铁锨举起来,插入属于我的那块墓碑前的土地上,说:“我当然不是来参加植树节活动的。来吧,看看我变成鬼以后的样子吧。”
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理论:上回我们看见,无数双手,从地面下伸出来,然后是无数个人形,从坟墓下爬出来,说明这里的坟墓下,应该都埋着尸骨,或者,“住”着已死去的人。
既然我们的坟墓也出现在这个坟场,那么,如果我们真的不幸了,我们的鬼魂、或者尸骨,还应该埋在这墓碑下。如果这下面挖不出我们自己,如果这墓碑下除了泥土还是泥土,说明这坟墓只是个摆设。
陆虎说:“要挖也应该先挖已经去世的死者墓,你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埋在土里。”
“霍小玉比我们还活蹦乱跳呢,难道不是死了上千年的人?”
我想了想,还是对准顾志豪的墓挖了下去,心里对苦莲茶说,对不住了苦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两米多深的大坑出现在墓碑前(我记得绝大多数这个坟场的业主都是从墓碑前面爬出来的)。我们两个轮换着挖——陆虎非要逞强,但也只挖了大坑的百分之九十左右,剩下的百分之十不到的部分是我不遗余力挖出来的——但还是挖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显然是四体不勤、体力劳动过少的表现。好在这里的土质不难么坚硬,尤其最近时不时会下点雨,土地松软,挖起来阻碍并不大。
坑里什么都没有。
我说:“怎么看上去,顾志豪像白死了一样,连点骨头都没找到。”这话说得很亏心,因为我分明知道顾志豪的那具尸骨此刻正躺在市公安局法医处的某个柜子里。
“会不会,我们挖得还不够深?”坑底的陆虎又挖了几铲。
我差点说,够深了,别挖了,再挖下去,等会儿我要来挖你了。但想到陆虎乍闻噩耗,对生死之事可能还没有我脸皮那么厚,只好改口说:“没必要了,足够深了,再挖下去,我没法拽你上来了。而且,我越看越觉得这地下不会有尸骨,你看这些墓碑排列得紧紧的,这么窄的空间,不大可能放得下一具完整的尸骨,棺材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
陆虎出坑后,愤怒地踢了一脚那墓碑,骂着“骗人的东西”。
他这一脚还算强有力,竟将墓碑踢得轻微晃动——这也归功于我们挖了半天,墓碑下的土本来就有些松动。一个念头窜出来,我叫:“既然都施暴了,索性将它踢倒吧……索性我们把这些混蛋墓碑都放倒吧!”
陆虎这下来了精神,叫了声好,用他那小朋克上了发条一般的腿,重重踢在顾志豪的墓碑上,墓碑又不安地晃动了一下。我叫着:“等一下!”挥起铁锨,将墓碑底座附近的土铲去一些。陆虎又一脚踹上去。
墓碑倒地!
我笑了,陆虎的脸上也现出欢欣,即便这样自我安慰的胜利,在这个阴郁遍布的世界,似乎也格外令人振奋。
但陆虎脸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