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言归正传地说:“这虽然的确是个大美女,但只是我梦里见到的,真实性十分可疑;还有,这是黄海绘画处理过的,带了他个人的很大偏见,准确性也十分可疑。”
黄海的办公室其实离得并不远,我也故意说得响响的刺激他,果然,他传出话来:“我画得美一点,是想让老头子赏心悦目嘛!”
张生说:“这么双重可疑的图画,不是正好可以让我炫耀武功?”
他的桌上有两个屏幕,唐代丧服美女占了一个,另一个显示出一个数据库界面。张生说:“我们公安系统的图像数据系统有两大特点,一是全国范围联网的不规范性,有点‘军阀混战’的意思,各个省市地区的公安机构,都在用不同商家提供的图像数据库系统,有些比较智能,有些比较落伍,彼此也不分享,这点不像DNA和指纹的数据库系统,全国联网,统一规范;二是图像数据库的种类繁杂,包括刑事司法部门专有的嫌疑人头像系统、居民身份证照系统、工作学生证件照系统、政府工作人员和军人头像系统、银行视频监控系统、城市交通和公共场所录像监控系统,等等等等……”
我是大禹后人,最擅长的就是治水:设法让滔滔不绝的人封口,我问:“你们这么多条‘裤’,哪个里面可能会有一位穿丧服的唐朝美女?”
张生愣了一下:“这个嘛……先从一些简单直接的数据库里看看吧。无论用哪个数据库,最重要的是有个高明的头像辨识匹配体系,一个最优化的运算方式,截止参数的设置要精确并具有包容性,这样不至于……”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小姑欧阳姗打来的:“菲菲,你还来不来吃午饭了?再不来,菜都要凉了!”
我说:“正好被一点事缠住了,我会尽快到的!”
“是被一点事缠住了,还是被一个人缠住了?”欧阳姗的身后,肯定有两个人过中年的老八卦在侧耳倾听。
“我这样的校花,怎么只会被一个人缠住,要纠缠,肯定是一群人啰。”是啊,舒桃、巴渝生、黄海、张生,等等等等。
“那你就快刀斩乱缠吧,快点儿过来吃饭。”
我又把目光投向屏幕,张生正好在放大一张美女头像,和唐朝长发女的头像并排放置:“你看看,这两张,像不像。”
我正想说:“还真有点儿像。”说出来的却是大怒:“你怎么把我身份证的照片弄出来了?!”
张生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梦到的虽然是唐朝美女,但现代人中,我们的数据库里,还是会找到和她相似的面孔,比如你,用我自定义的宽泛运算公式,算出的相似度是百分之七十二,很不错了。”他扭过头肃然起敬地看我一眼。
“你是说,有可能在现代人中,找到和她相似度百分之百的……说不定,会是她的后裔什么的。”
“只是一方面,还有可能,你梦见的只是有人装扮成穿丧服的唐朝美女,cosplay什么的。”他结束了对我的恶作剧,在身份证的数据库系统里搜索了一番,把零星几个高匹配度的照片看过一遍,无一满意。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张生又换了几个数据库,美女照片看得眼花缭乱,但也没有找到一个神似的。
我调侃他说:“怎么样,我给你带来多少好运,一转眼看了那么多美女。”
他摇着头说:“但你也给我带来这么大一个难题,按道理,这么突出的容貌,应该很容易找到匹配,也有助于缩小范围,可是……大概是她太漂亮了,最主要是五官搭配不符合……”
远处,黄海的声音响起来:“五官搭配不符合的主要原因是神情不对。”原来他一直在偷听。
我说:“这难怪,她当时……在我梦里的时候,她在和我打架,所以肯定会是有些冷酷的,而你们数据库里那些证件照美女,至少都是要微笑的,神情当然不对。”
黄海又叫着:“所谓神情,不仅仅是嬉笑怒骂,很多是天生的。”
张生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不怕冒犯你,你和这唐朝美女的神情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说:“那你就再肃然一回好了。”
终于,张生投降了,说:“基本上可以排除在我们现有的这些数据库里找到她的可能了……”
“原来你也有没辙的时候。”
“我没辙的时候多着呢。”张生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桌上镜框里的合影照片,“我话还没说完,我刚才调动的那些数据库,里面只是真实的人像。其实我刚才都只是在热身,抱着侥幸的心理,看看会有什么收获,顺便看看美女。而现在是真枪实弹的时候了,我们今天搜索的重点,是要放在另外一些比较不常用的图像数据库。”
我几乎也要摔断在地:“原来刚才这么费劲,都只是在‘热身’!”
“当然啊,”张生好像自觉还挺有道理,“你拿来一张唐朝美女图,怎么可能指望在一千多年后的二代身份证的数据库里找到匹配呢,对不对?”
“可是我刚才……你刚才……算了,翻来覆去,都是你的主意。”没办法,这是他老头子的地盘和老头子的电脑,胳膊拧不过大腿。
张生说:“还有一个原因,主要是头像照片的匹配方法、运算程序,使用范围比较广,还是比较完善的;我要用另类图像数据库,匹配起来会比较复杂。这些另类数据库,包括各种公开的和保密的图片、画像,由于是艺术作品,和真实人像总会有不少差距。”
我说:“这唐朝美女像不也是著名艺术家黄海画的嘛,不也算是艺术作品吗?”
“不完全一样,黄海画的图像,是根据你的描述,力图精确,而艺术作品里的人物,即便是素描,也是艺术效果为重核心,所以更看重意境、光影、色彩什么的……”
“六十五分。”远处黄海的评论飘过来,至少让张生的解释得了及格分。
说话间,张生的另一个数据库已经启动,他运指如飞,写了好几行程序码,告诉我说他在设对比参数。
然后执行。
过了不过十秒,就出了第一张可疑的匹配图像,打开后,竟是刘亦菲《新倩女幽魂》的扮相图,长发、白裙、冷艳。不用问,张生又肃然起敬了一次。
“这张图我好像没看到过。太奥特了!”可恶的医学院,害得我连光顾娱乐版的时间都没有了。
张生冷笑说:“不但你没看到过,十几亿的同胞都没看到过呢,这是出自保密图片库之一,影视公司的一些创意照、宣传照经常是早就拍好,只不过还没有到出片宣传的高峰,因此暂时雪藏。”
不用问,刘亦菲脸上的招牌婴儿肥还若隐若现,和我遭遇的唐朝削瘦脸全然不符。
张生继续搜索。
艺术作品中的古典白裙美女们纷至沓来参加海选,又一一被淘汰。
直到她的出现。
首先,这是一个真正的奇迹,因为我和张生看到她以后,看到这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完美匹配后,居然都没有摔倒在电脑桌下。其次……没有其次,就是她,首选的、唯一的、她。
她在一张纸色已棕黄多年的横幅古画上,那张倾城但憔悴的脸、那头披散下来的长发、那一袭白裙,我不会认错。画上的她在一个老妇人和一个丫鬟的扶持下凭窗而立,纤腰盈盈不足一握,瘦得让人生怜,凄冷目光(至少我这么看的)望向远处渐行渐远的一个马上的背影。
她是谁?
放大,放大。张生将那张古画图片放大后,仔细读着横幅在左侧的落款。
是一首诗。
霍王小玉艺冠京,薄幸儿郎快马轻。
紫玉钗头垂恨泪,埋身厉魅目难瞑。
不知什么时候,黄海已经出现在我们身后,他“哇”了一声:“这……这是什么图,我怎么没见过?如果真是唐朝的,和那些传世的侍女图差别太大了!那时候真有把美女画成这么瘦的!”我想起高中历史课上学到过的唐代名画,上面的仕女们果然都是圆头圆脑的。
诗里写的其实已经很明白,但接近于不学无术的我,心里想的还是:她是谁?
“霍小玉!”身后传来巴渝生的声音。
正文(二十三)
屡次要和我肉搏的唐朝美女霍小玉生前的故事,也许你已经听过。如果你没有听过,也懒得百度一下,我正好可以说给你听。
她的故事,最早出现在一本叫《太平广记》的大杂书里。《太平广记》是那种记录了很多道听途说、娱乐新闻的大总汇册,所以里面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霍小玉是唐朝安史之乱以后的皇帝唐代宗时期的一名高级歌姬。她的出身还算不错的,父亲是唐室的封为霍王的王子,母亲是霍王的一个婢女。霍王翘了以后,母亲和小玉因为没有什么名分,被“安排”出王府。好在小玉长得很漂亮,不久就可以自谋营生了。
她到底有多漂亮?张生和黄海的反应你们都看到了,那还是她后来病得只剩一把骨头时候的姿色,原来健康青春时的美貌,更是无法想象。据说她是卖艺不卖身的那种小姐,直到她很不幸地遇到了一位名叫李益的年轻人。
这位李益帅哥出身世家、才貌双全,可惜家道中落,算不上富二代。霍小玉的另一个不幸是她还爱读诗书,那个时候李益的诗句有点像现世方文山的歌词,坊间里下都很喜欢,小玉也爱读,所以当李益经过淫媒介绍找到小玉的时候,她心里美到了家,觉得终身有了依托,同时知道自己的悲剧开始了。
悲剧的关键是李益会写诗。那个时候,写诗写得好的人很容易做到大官;不像现在,写诗写得好的人经常会手机欠费。话说两人刚开始同居的时候,霍小玉经常小心翼翼、楚楚可怜地问李益:“等你以后做了大官,肯定要娶门当户对的美女,到时候就假装我们从来没有爱过,好不好?”这叫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挺好的战略。李益当然信誓旦旦,说:“我怎么会那么不够意思,你当我是陈世美吗?”(哦,那时候好像还没有陈世美?)
后来李益真的做上了官,你肯定可以猜到会发生什么,对不对?李益的老妈逼他一定要娶一个大官的女儿。李益立场坚定地……娶了一个大官的女儿!
小玉呢?
李益断绝了一切和小玉的联系,没有音信,没有离婚协议,什么都没有,还嘱咐全家上下、亲朋好友,都不要和小玉有任何联系。所以可怜的小玉,连二奶都做不上。
那个时候,没有微博爆料、没有短信转发,信息的闭塞,使小玉不知真相,在对李益的深深牵念中、在对未来能否成为正牌李夫人的迷惘中,忧思成疾。霍小玉患的是无药可就的相思病,所以病情越来越重,人越来越比黄花瘦。因为没有了做高级歌妓的收入,她的经济条件也每况愈下,甚至被迫要典当掉从霍王府里带出来的一枚紫玉钗。
即便唐朝那样很让人梦回的年代,喜爱八卦喜爱家长里短的人也比比皆是,所以霍小玉被李益始乱终弃的事很快传遍了京城,难免让一些爱多管闲事的正义之士忿忿不平。有一天李益和一群同样因为会写诗而做了官的人在一起赏花念诗,其中有人向他提到了小玉,说:“你要够男人的话,应该想想怎么弥补。”到目前为止,你应该已经很明白,李益一点儿也不够男人,所以他其实什么都不会做的。
旁边有位身穿黄衫、有点像豪侠的帅哥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走过来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哥几个如果真想娱乐娱乐,不如去舍下,有酒有菜有K歌,最妙之处,还有美貌小姐陪歌陪舞。”
以李益为首的几个色鬼欣然跟从,黄衫豪侠哥领着他们,直往小玉家的胡同走。李益越走越觉得不妙,快到小玉家的时候说:“我还有点公务,先告辞了。”黄衫豪侠哥说:“都快到敝舍门口了,还走什么呀!”揪住李益的马头,后来索性把李益抱着,像提行李似的进了小玉家。
霍小玉此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但听说李益来了,还是整妆相见。她见到李益是什么心情,我只好用百感交集来形容了。到这时候,她一定彻底绝望了,感觉为这样一个人付出了全部青春真不值得,可是她已经病入膏肓,已经回不了头了。尤其她知道李益是豪侠帅哥抱过来的,连一点自觉性都找不到,更是心灰意冷——不完全是“意冷”,她产生了“热度”,复仇的火焰。
她把李益痛骂一顿后,告诉他,自己是活不了多久了,死后,她会变成厉鬼,让李益永远得不到幸福的爱情!
然后她就离开了人世。
霍小玉说话算话,李益后来的婚姻,她都在冥冥之中照料着,总是“恶作剧”地显一些幻象,让李益怀疑老婆红杏出墙,于是李大才子离了一次婚,又离一次婚……
我在小姑欧阳姗家吃饭的时候,脑子里还盘桓着霍小玉的故事。
为什么是她?难道,这一切,就是一个“千年怨妇杀人案”?霍小玉的身前事固然令人同情、甚至唏嘘,但她立誓要折腾李益,为什么要在一千多年后,和一群六月十六出生的小青年过不去?
她自己是六月十六死的?那时候有阳历的说法吗?
现在,巴渝生该怎么办?知道了在阴阳界徘徊的系列杀人犯是个很受伤的唐朝美女,这对阻止舒桃被害又有什么帮助?
不过,到现在我已经对巴队长敬重有加了,他是个葫芦里一直有药的人,他不会茫无目的做一件事。
要挽回既定上墓碑的命运,我是不是也应该葫芦里藏些药呢?
我这时才发现,餐桌上一片寂静,欧阳姗、三奶奶和三爷,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着我的表演。
我上演的是一出哑剧,所谓哑剧就是什么话也不说,旁若无人地想心思,机械性地吃饭,我敢保证这时候即便用筷子从碗里夹起一块鹅卵石,我也能塞到嘴里再细细咀嚼。
我全然忘了,自己只是餐桌的一部分,还有三个关心我的人坐在身边。
这一家三口,对我的思想问题一直过分上心。这也难怪,我老爸是唯一单飞到外地去的欧阳,所以我能回到江京读大学,那就是将终身托付给了三爷一家和二爷一家,或者说,欧阳姗家和欧阳倩家。
三奶奶说:“菲菲啊,你到我们家来,可别真的像外人来做客一样那么拘谨,你在学校里有些什么事,有些什么难过的坎儿,也千万别自己憋闷着,可以和我们说说,至少和姗姗说说——她还算是江医的老学生嘛。”
我说:“学校里的事的确挺烦的,功课又多……”
欧阳姗说:“那你就不该在周末的时候还想着。好了,下午我带你去打网球,你可要提起点精神。”
网球拍拿在手里,像一块钢板,大概我手臂上的血都跑到脑子里帮助强烈思考。刚走出三爷家楼道大门,欧阳姗忽然停住脚步,双臂抱着网球拍,几乎是厉声地问我:“菲菲,你实话告诉我,你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
我抬眼看欧阳姗的脸,严霜初降,难得一见的冰冷。
“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顽抗到底。
“宿舍里一个晚上被人两次行窃,还没什么?”欧阳姗只是捡了一个最显而易见的突破口来盘问我。事发才半天,消息传得还真快,一准是微博上传出来的。
“我没有丢什么东西,当然用不着小题大做,说出来倒会让三奶奶担心。我今天早上刚给我妈打过电话,也没有提起,也是怕她担心。”
欧阳姗忽然诡笑了一下,证明刚才都是虚张声势:“其实你告诉不告诉我都无所谓啦,但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你没有丢什么东西,如果没什么大不了的,巴渝生不会亲临现场,对不对?”
“啊……你怎么知道……”我这才想起来欧阳姗和巴渝生是老相识,江京最高级别的警探光临江京,估计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个新闻了。
“我还知道,这一切有可能和你‘保管’的一个细长的管子有关。”
欧阳倩!
想到欧阳姗和欧阳倩两个超级鬼女凑在一起八卦我,我脖颈后直冒鬼气。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