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仍然盯着我,仿佛陆虎不存在似的,说:“蚣蛭的口水,并非寻常的口水。别忘了,蚣蛭是邪兽,自然有邪魔之力,它的口水,进入死人的脊髓后,让神经支配人体的能力又恢复了。”
不知道陆虎的接受能力怎么样,反正我是听糊涂了:“您越说越……好像不太靠谱,您难道是说,蚣蛭咬了这些人,反而让这些尸体的神经恢复了功能……他们又能动了?又活了?”
“说对了一半,他们的确能动了,但并没有活过来。”
“他们变成了……活死人?”我听上去像是杨双双二世。但我立刻笑了,笑自己傻傻地居然会相信这唐装老人的鬼话连篇,“您老真会开玩笑,他们难道不是还乖乖地趴在地上,神经功能好像还没有恢复……”
后面的话被卡在了喉咙里,因为我看见,地上的三具尸体,仿佛听出了我的不屑一顾,忽然蒸发了。
“他们……他们怎么不见了?!”我惊叫着。
“看来,我们的判断没错,”那老人的脸色阴得马上就要下雨,“的确是蚣蛭在作恶!蚣蛭咬人时,会先用毒液将被害者麻痹,然后吸食脊髓、释放唾液,所以,被害者遭袭后,往往会昏迷一段时间,随后才会再次‘动’起来。”
“可是,蚣蛭为什么要咬他们?为什么要把他们变为‘活死人’?”
“被蚣蛭咬过的死者,就成为受蚣蛭操纵的‘活死人’;而蚣蛭往往也是受人操纵;也就是说……”
“有人通过蚣蛭,把这三具尸体变成了受他支配的‘活死人’!”我觉得这一切都匪夷所思,但我的眼睛不会看错。那三具尸体,来到这个世界,被怪兽咬了后,又消失,似乎只有老人的话可以解释这一切。
“所以我说,这蚣蛭的出现,表明我们的太平生活将被打乱,我们中间,出了阴险而野心勃勃之辈,控制了蚣蛭,也就是控制了活死人。不管是谁做的这件事,显然是想兴风作浪,意图不轨。”
“这些……‘活死人’,他们去了哪儿?”我突然强烈不安起来。
“从哪里来的,就去了哪里。”老人盯着我,一副“你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的表情。
“双双!苦莲茶!”这是我心绪不安的根源,她们还摸黑在解剖楼里!
思想家们都说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鬼,我认为这全是胡说八道。杨双双大概是我认识的最纯洁的一个女孩子,但她爱鬼爱得要命的同时,又怕鬼怕得要命,尤其此时此刻,她正确地感觉到,这漆黑一片的解剖楼里,好像的确有鬼,的确要她的命。
小屋门莫名其妙地自己关上后,杨双双逐渐明白,我和陆虎的突然消失、小屋里三具尸体的突然消失、电灯的消失,都不是偶然事件,都不是好兆头。
她紧紧抓着苦莲茶的手说:“出去,我们无论如何要赶快离开这个解剖楼!”
“你说得容易!”苦莲茶的另一只手努力拉着门,努力转动着门把手,但那门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大锁锁住了,又像是变成了一堵墙,无论怎么推拉,它自岿然不动。
怎么办?怎么办?杨双双摸出了手机,也许,报警是唯一的办法。
用手机报警唯一可以成功的可能是你的手机有信号,所以,你可以想象到,当杨双双发现自己的手机根本没有信号,会是什么心情!
解剖楼本身只是一幢砖木结构的迟暮老楼,周围虽然几棵大树,但也不可能造成任何绝缘屏蔽的问题,所以此刻手机信号的消失,只有一个解释,见鬼了。
她记得《碎脸》里好像有一种比较荒诞的理论,鬼是以一种电波形式存在。难道,今晚手机信号的消失,是最好的证明?
其实,即便杨双双这时候成功拨通110,也于事无补,等警察以火箭般速度赶到时,也晚了,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估计也发生了。
杨双双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她发现,这间小准备室,已经不再是她和苦莲茶两人的孤独城堡。
屋里又多出了三个人。
更确切说,三个死人。
三个活死人。
杨双双手中的电筒残存的最后一道光线,就是做了这个巨大贡献,照见一片惨白的肌肤,一张麻木的脸,和一双无神的眼。
当然,如果这些景象都是发生在尸体架上,如果那皮肤、脸、双眼都是平面向上横躺着,至少不会那么触目惊心。问题是,那皮肤、脸、双眼都是垂直分布。那尸体是直立的。
据说从类人猿到人类的进化突破,是直立行走的能力,那么从死人到活死人的突破,毫无疑问也是同样进化!
杨双双没有尖叫,因为她已经出离尖叫了!
人在极度恐慌时,会极度崩溃,也会调动起极度的潜能。好在,在这一时刻,杨双双得到了后者。
“砰”的一声巨响后,杨双双和苦莲茶滚在了走廊里,那扇门,被杨双双英勇地撞倒,杨双双和苦莲茶获得了自由!
但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觉。
两个女生从地上爬起来后,立刻听见那三具直立行走的死尸也陆续跟着走出了小屋。
脚步声,僵硬地脚步声,踩在倒地的门板上。
然后跟着她们。
虽然还是在一片漆黑中,杨双双和苦莲茶这次找准了楼门的方向,拉着手奔了过去。
十几米的走廊,像是跑了几个钟头。
总算,两个人在三具僵尸的脚步之前跑到了楼门口,用力拉门,疯狂拧着门把手。
结果你当然可以猜到,解剖楼大门,也像是挂了巨锁,也像是一堵墙,任凭两个人如何施暴,坚持不开。而且这回,连杨双双的潜能也发挥不出来了。
那三具尸体的脚步声,逐渐放慢,因为它们已经近在咫尺!
当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杨双双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双粗糙的手牢牢掐住了,而且在迅速的收紧,她想叫,但发不出声,她连说一句遗言的机会都没有了!
苦莲茶也受到了一样的待遇,她也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血流似乎就要中断,脑子里开始出现空白。
她们离我和陆虎造访的那个阴暗世界,只有一步之隔!
正文(十九)
当我们发现那三具尸体又从阴阳界消失的时候,当那个唐装老人说它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之后,我立刻想到杨双双和苦莲茶可能会遇见的危险。陆虎也想到了事态的严重,开始拉着我往回跑。
我虽然对唐装老人还有一万个疑问,但知道此刻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跟着陆虎一起飞奔。
“好像就是这儿了!”我和陆虎都喘着粗气,站在不久前开始跟踪那三具僵尸的地方。我问:“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怎么回到那个有点人气的世界?”
“掌握要领后,其实很简单。”陆虎又拉起我的手,“闭上眼,先不要想任何事,让脑子保持一片空白。”
我照样做了。但是,想着三具僵尸正向我最在乎的两个女孩逼近,我怎么也不能让脑子保持一片空白,除非此刻我突然变成白痴!
所以,什么都没发生,我还是顽固地坚守在这个令我厌恶的阴阳界!
“菲菲,记住,什么都不要想!保持脑子的空白!”陆虎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处传来。
“可是,这么多事需要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片空白?!”我不但担心着杨双双和苦莲茶,我的脑子里还时不时地冒出一个墓碑,写着陆虎的死期。
“再试一试!”陆虎也有些着急了。
“试一遍不行的东西,试两遍就有用吗?”有时候我发现自己真是个悲观主义者。
“为了杨双双和苦莲茶的安全,再试一下!”
“就是因为满脑子都想的是她们,所以没有空白!”
“那就忘了她们!”
“忘一个我在乎的人,容易吗?何况要忘记两个!”我觉得自己有些歇斯底里了,紧闭着眼,恨恨地跺着脚。
陆虎忽然沉默了片刻。我只觉得四周死一般寂静,我仍闭着双眼,仍在试图让脑中一片空白。哪里知道,此刻的杨双双和苦莲茶,已经被僵尸掐得脑中一片空白。
“陆虎!陆虎!你在哪儿?”
终于,陆虎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回来了,我去了解剖楼,又回来了。”
“怎么样?”
“晚了,她们两个,都已经被杀了。”
“啊?!”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就这样,陆虎把我“骗”回了解剖楼。
陆虎其实并不算太夸张,我们赶到的时候,杨双双和苦莲茶离“遇害”已经不远,解剖楼走廊里一片黑暗,我只能听见那两个姐妹喉咙里憋出来的轻微挣扎声,只能依稀看见两个黑影,堵在解剖室的大门口。
我挥拳向其中的一个黑影砸去,希望奇迹出现,我又能获得当初和长发女搏斗时的神拳功力。
但那是一厢情愿。我的粉拳还是那无力的粉拳,顶多只有打碎面粉的能力,砸在那僵尸的背上,像是给一块大石头做按摩,最受伤的反而是我的手。
我不知道陆虎的战果怎么样,但发现这样的偷袭至少暂时挽救了杨双双和苦莲茶的命。黑暗里传来两个人大声喘气和咳嗽的声音,同时,那两个模糊的黑影转过身。
两个黑影。
一共三具僵尸,我们只看见了两位。
我隐隐觉得不妙,但已经迟了。
我感觉脑后被重重敲了一下,整个大脑又被动地“空白”了一次。
偷袭我的当然是那“第三者”,我倒地的瞬间,大脑摆脱空白的瞬间,我叫了声:“你们快往外跑!”全然不知道自己叫了一句废话,杨双双和苦莲茶当然早就设法外逃过。
苦莲茶的声音传过来:“没用的!我们往里面逃!”
杨双双叫:“可是,往里面跑也是死路一条!”
我很快算了算,这三位活死人,无论生前是不是运动健将、武林高手,在成为僵尸后,似乎变得力大无穷,至少偷袭我的那一拳非常实在,我险些就被打昏过去。我们四个人,陆虎大概勉强可以跟三位僵尸中的一个拼一下,我们三个女生,未必会是另两具僵尸的对手,尤其考虑到他们基本上已经是刀枪不入的境界,肉搏起来,我们不会有任何优势。
所以还是得用三十六计的上策。
“不管往里往外,一定要离开这儿,让他们来和我们捉迷藏!”我一边叫,一边挣扎着爬起来,却听见有人倒地的声音。“陆虎,是你吗?”
“他们力气真够大!”陆虎叫着。“很久没这么痛快打过架了。”他真谦虚,一定是很久没这么痛快地被打一顿了。
同时,黑暗中又有一拳打过来,正打在我肩头,我仿佛可以听见我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我们快跑!”我又叫起来。站在黑暗中挨打肯定是下下策。
一只手抓住了我,一定是陆虎,我们俩一起挣扎着爬起身,踉踉跄跄地向走廊尽头跑去。脚步声一片混乱,杨双双和苦莲茶再次踏上奔向走廊尽头的绝望之旅。
另一种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响在我们脑后。谢天谢地,三具僵尸虽然有把子力气,但举动却远非灵活。不该谢天谢地的,是他们虽然动作有些笨拙,脚步却迈得很大,像体操运动员或芭蕾舞演员做劈叉一样,好像不用担心裤子被拉破——对了,它们本来就没穿裤子!
将近走廊尽头右侧是一间大实验室,同时也是平时上解剖课的地方,里面有十几张长桌,没张桌上都摆放着人体部件的标本。我叫着:“快进那间教室,然后从窗口跳出去!至少争取把玻璃窗砸碎,吸引外面人的注意力!”
这是个完美的计划,我开始佩服自己了。
可是我得意得太早!
第一个推开那间教室的是杨双双,但她随即“嗷”地叫了起来。
她撞上了一具僵尸!
这怎么可能?
那活死人挥挥手,和杨双双的脸近距离接触,她顿时觉得脸蛋又热又肿,眼镜也飞离了鼻梁,没入黑暗中不知所终。“又是一具僵尸!”杨双双叫着,“……不对,是两具僵尸!”
我这才想起来,早些时候堂姑父章云坤告诉过我说,解剖实验室新进了五具尸体用来制作标本的,我们最初那个准备室里只见到了三具,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了僵尸,还有两具一直没有出现,看来,这两位也没有落伍,也加入了活死人的大军。
如果说我们刚才至少还有人数上的优势,这会儿是数量和质量都在下风,注定了要满盘皆输!
后面是三具僵尸,前面是两个活死人,解剖楼的走廊,突然显得那么狭窄和短小。
苦莲茶颤声问:“我们……该……怎么办。”
陆虎说:“还能怎么办,只有跟他们拼了这条老命。”
苦莲茶说:“问题是,我们的命,一点儿也不老啊!”
我终于发现,束手无策的真谛。
五具僵尸,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解剖楼的门突然开了!
楼外虽然也是暗夜,但至少还有些夜光,随着楼门的开启,犹犹豫豫地洒进来,烘托出一个佝偻的背影。
嗯,不是虎背熊腰的武士轮廓,只是一个佝偻的背影。
那背影一步步走来,拖沓,拖沓,比僵尸的脚步更慢。
奇怪的是,当来人的缓慢脚步响起的时候,活死人们的脚步声却终止了。他们不再缩小对我们的包围圈,而是怔在那里。
这时候如果你仔细听,会发现那拖沓拖沓的脚步声间,还夹杂着阵阵低沉的话语。那话语虽轻,但清晰无比,字字入耳,只是我一句也听不懂,不知是哪国的外语。
“小心!”杨双双又叫了一声。
五具僵尸,又走动了起来!
我浑身颤抖着,随时准备如陆虎所说的,拼了这条还有一年不到的小命。
一具僵尸已经到了我面前!
然后从我身边走过,仿佛我并不存在似的,仿佛他只是个过客……或者说,仿佛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成为了生命的过客,应该乖乖躺回尸房去,不应该再出来漫步校园。
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原先那两男一女三具僵尸,一起转回了身,走向那佝偻背影。
而那佝偻背影,也转了身。
接下来的景象,让我暂时忘了自己是生活在一个理性为主的世界中:五个僵尸,尾随着一个佝偻颠簸的背影,亦步亦趋,走进了一切惊悚的发源地,那间标本准备室。
另外三个孩子也一定和我一样不敢相信自己好坏不等的视力,呆呆地立在黑暗中,等最后一位活死人的身影消失在准备室中以后,才一起走了过去。
刚才千呼万唤也不开的楼门,现在大敞着,但连杨双双和苦莲茶都没有如释重负地跑出去,而是到了准备室门口,向里面窥探。
一切还是在黑暗中,但我们能依稀看见,五具僵尸已经恢复成……五具僵尸,确切说,五具不再特立独行的普通尸体,安详地躺在铁床上,享受着被浸入福尔马林前的最后一次夜光浴。
“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一个沙哑、粗糙、友好度为零下三十六的声音在黑暗中突然响起。
猜猜是谁先说出话来的?当然是不才。“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我们这几条小命就没有了……”
“那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发怒的声调在上升,但友好温度继续在下降,低得已回头望不见冰点。
“请问您怎么称呼,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我倒是知道,你们该怎么谢我。”那声音看来并非只会说一句“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这回,语调似乎缓和了些,“第一,你们要保证不把今晚的事告诉任何人;第二……”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突然咆哮起来:“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在想什么呢?”往回走的路上,杨双双问我。
其实我这个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什么我应该空白的时候,却不能空白呢?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满脑子问题的时候,反而成了一片空白。比如我在想为什么会不自主地走到那个阴阳界;那个世界究竟是不是叫阴阳界;那里的居民是人是鬼;是谁操纵了蚣蛭又操纵了活死人又操纵了解剖楼的电闸和手机的无线信号;救了我们的那个怒气盖世的佝偻身影是谁?经过这一晚的折腾,我要是还能逻辑清晰地想问题,一定早就成为了圣贤。
刚才陆虎已经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