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问了一百遍的问题。
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结束会面的时候对我说,他是我的表叔。
“表叔?你真的没死?”我当时看着他,脱口而出。
他没回答我,一边低头收拾文件,一边继续嚼口香糖。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我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等他终于将所有文件丢进他的破塑料袋后——真没想到,他连一个像样的公文包都没有——他说:“亲爱的侄子,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会比我活得长。”
我一丁点都不信他的许诺。我认为他是在糊弄我,我想他一定会觉得让我在临死之前抱着些希望,会觉得好过点。而且他的语调又尖又细,听上去很怪。
“无所谓,死就死吧。”我说,“只是不知道他们枪毙我的时候,可不可以给我打针麻药。我怕疼,可以向法官申请吗?”我问他。
他对我的幽默反应冷淡,我看见他在门口向外面的警察做了一个手势,那个警察打开了门,他正准备跨步出去,却又收住脚步,回过头来。
“你后悔吗?”他问我。
我很讨厌这种直指人心的问题。他应该问得更多的是案子,不是吗?不过当然,案子也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对,有一点。”我承认。
“后悔什么?”
我很想反问他,你是神父还是律师?请你问点你该问的好不好?但最后,我还是回答了他:“我不该杀我爸。”我内心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说话,“我妈死了,他有权力跟任何女人在一起。这不关我的事,我妈不会原谅我。”我没有提到郦雯,当我提到我妈的时候,我就不愿意提到她名字,因为我觉得那是一种亵渎。
他听完我的表白,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
“好好休息。”他说,随后便走了出去。从那以后,他再没来过。
我一共只见过他一次,他给我的整体印象是,他当我的表叔更合适。他不是个称职的律师。
我被带进法庭时,里面一阵骚乱,我发现听众席里果然已经坐满了人。我的哥们余青和谢小波坐在第二排,莫兰坐在谢小波的旁边,她的另一边是一个长得颇为英武的年轻男子。之前,我曾经看见他跟黄警官在一起,也曾经看见莫兰和他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一起吃盒饭,我想他大概就是她在电话里跟我提到过的那个警校学生。
莫兰正在跟那个人窃窃私语,发现我在看她后,立刻直起身子微笑着向我挥挥手。随后她挤挤身边的谢小波,后者立刻去推余青,再过去是篮球队的那帮人,他们所有人一起朝我看过来,接着不约而同一起伸出手,向我做了个:“Victory”的手势。得了吧!开什么玩笑!我真想说,但脸上还是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这可能是我被抓以来第一次绽露真正会心的笑。它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突然之间,我好怀念学校,好希望什么都没发生,我还像过去一样,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我相信,现在哪怕是最枯燥的物理课,我也会上得有滋有味。可是我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很快被带到那个跟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木笼子前面,接着是例行的法庭程序。
警方的第一位证人是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子。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神情紧张而严肃。当她走上证人席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她的腿还在打颤。
公诉人问了她不少问题,她都一一回答。应该说,我的确没想到,我从窗户爬下去的时候,有人会看见,原来她当时就在杉树林里。
轮到我的表叔上阵了,我真担心他会在辩护的时候,突然拿出一包薯片来。幸好他没有。他今天穿得还算整齐,还打了领带,虽然领带的颜色有些花哨,但这至少说明,他知道法庭是个必须给予尊重的地方。
“单小姐,能否请你再叙述一遍,你在案发当晚看见的情景?”他用软绵绵,异常温柔的声音说道。
女证人表情刻板地作了回答。
“那天晚上11点左右,我看见他,”她朝我的方向指了指,眼睛却看着我的表叔,“他爬进5号三楼的房间,又从里面爬了出来。”
“你能告诉我,从他进去到出来,一共花了多长时间吗?”
“我不知道,大概几分钟吧。”
“好的。”表叔朝她点了点头,又问道,“他从窗口爬出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那间屋子的情况?”
“没看见?”表叔故意露出惊讶的神情,“可是我记得,那时候林致远,也就是我的当事人,已经点了火。你没看到火光吗?”
“好像有一点,我没特别注意。”
“他爬进屋子的时候,那里面有没有开灯?”
“没有,是暗的。”
“你能肯定?”
“我能肯定。如果房间里开灯的话,我不可能没看见灯光。”
“那他爬出窗口的时候,屋子里有没有亮光,比如火光?”
“我真的没看见。”
“单小姐,你的视力怎么样?”
表叔盯着她脸上的眼镜。
单小姐摘下眼镜,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我没有近视眼,这是一副平光镜。而且,那天晚上,我没有戴眼镜,因为……”她迟疑了一下,“因为那天晚上我在杉树林见一个朋友,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戴眼镜的样子。”
表叔显然对她的私生活没兴趣,继续问道:“请仔细回想一下,林致远从窗口爬下来的时候,当时窗是开着的吗?”
“他正从那里面爬下来,窗子当然是开着的。”单小姐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么我再问一遍。当时林致远从窗口爬下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亮光?是完全没看见,还是看不清?”
这次单小姐略微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点亮光,但是不明显。”她道。
“好的,谢谢。”表叔说道。
单小姐如释重负地离开了证人席。
接着是余青。他胆怯又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为什么是这副表情。如果不是他的话, 我不会那么快被警方抓到。不过,我们从小在学校接受的教育就是,“遵纪守法,遇到坏人坏事,要报告老师和警察”,所以我想,他当时这么做也算合乎情理,如果换作是我,也可能会做同样的事。再说,万事都有一个过程,他没有经历背叛就不会知道友情的可贵,就好像我,假如没有经历这场谋杀,就不会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我朝他笑了笑。
“余青,你是林致远的什么人?”公诉人问他。
“同学,同班同学。”
“案发当晚,你为什么会到林致远家?”
“林致远的爸爸让我去拿一些林致远送给我的东西,他说东西很重,让我跟我爸一起去。他还说他第二天要去旅游,之前又要跟朋友吃饭,所以,他只有那时候才有空。”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11点10分。”
“好,请你说说你当时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他家着火了,浓烟从窗户缝里往外冒。”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我爸跑到林致远的家门口去敲门,没人开,又去敲邻居家的门,隔壁也没人,最后是楼下202室的邻居替我爸打了报警电话。”
“你再说说,后来林致远给你打电话的事。”公诉人道。
余青朝我所在的方向迅速扫了一眼。
“他,他是28日早上给我打的电话。他问我S市的情况,我就把他爸的事都说了。”他的声音很低。
“听了你的叙述之后,林致远当时是什么反应?”
“他有点紧张。”
公诉人朝他点了点头,对法官道:“我问完了。”
又轮到我表叔了。他坐在座位上,悠闲地靠在椅背上望著余青。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发现林致远家着火的时候,窗是开着还是关着?”
“关着。”
“谢谢。”
法庭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我是隔了一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的。这里面的确有问题。单小姐刚才说,她看见我从窗户爬出来的时候,窗是开着的——我当然得打开窗才能爬出去,当时我那么紧张,也根本没想过关不关窗的事——但余青却说,他发现着火时,窗户却是关着的。这是怎么回事?
在我之后,有人来过这个房间?
没错,是有一个人!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红色的身影——郦雯。
法官把我的表叔和公诉人一起叫了过去。他们把脑袋凑在一起小声说了几句话,随后,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是警方找到的另一个目击证人,他是火车站小卖部的老板。那天半夜,我在等第二天凌晨开往广州的火车时曾经多次到他店里买过东西,公诉人对他的提问简短,表叔也没有问题要问他,他很快就离开了证人席。
接着,就轮到我了。
公诉人照常问了一遍常规问题。
“林致远,你说一下,那天晚上的犯罪过程。”
“我从窗口爬进去,看见他睡在床上,就用闹钟砸了他的后脑,然后,我点火烧了被子。”我机械地答道。
“你当时为什么要点火烧被子?”
“是为了……掩盖罪行。”我知道我的回答一定会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愤怒,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既残忍又狡诈,我也知道我的回答也许会影响判决,但我不得不回答。我话音刚落,法庭 里果然响起一阵唏嘘声。
“你是想烧焦你父亲的尸体,毁尸灭迹,以此逃脱法律的制裁,是不是?”公诉人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我,厉声问道。
“是的。”我低声道。
公诉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的表叔上场了。
“林致远,请问你为什么要谋杀你的父亲?”表叔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用鸭子一般扁扁的声音问我。
“因为他要跟郦雯结婚。”我道。
“郦雯是谁?请说一下她的身份。”
“她是我们学校的英语老师。”
“她多大?”
“二十多岁。”
“据我所知,她28岁。林致远,你今年几岁?”
“17。”
法庭上再度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她跟父亲结婚,有什么不对吗?你跟郦雯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们曾经在一起过。”
大概是因为说了太多次吧,如此难堪的问题,我竟然回答得很流利。
“在一起的意思,是不是指你们之间发生过性关系?”
“是的。”我轻声道。
“我这里有一份资科。在今年的12月16日早上六点半,郦雯,就是你刚才说的英语老师,她到D区警察局报案说你强奸了她。”
不管什么时候,我听见这句―会暴跳如雷。
“没有!我没强奸她!”我抬起头,大声道。
表叔漠然地看着我,问道:“这么说,你并没有强迫她跟你发生过性关系,是不是?”
“是。”
公诉人高亢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抗议!这与本案无关。”
法官接受了公诉人的抗议,他提醒表叔要注意提问的范围。
“我马上就会证明,这事跟本案有关。”表叔说。
“好吧,请抓紧时间。”法官道。
表叔再次朝我看过来,这时我发现他手里多了一顶帽子。
“你认识它吗?”他把帽子递给我。
“认识。这是我的帽子。”我困惑地看着表叔。
“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是在……在去广州之前。因为它脏了,我把它丢在脏农盆里,后来就忘记了。”
“很好。怎么弄脏的?”
“我到郦雯家去,她请我吃生煎包,吃的时候,生煎包的汤汁溅了上去。这是我回家之后才发现的,于是……”
“你还记得吃生煎包的具体日期吗?”
“15号的晚上。”
“就是在她报警说你强奸她的前―天晚上,是不是?”
“是。”
“15日晚上,你回到家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9点半。”
“你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我爸妈那天刚回来,所以我得早点回去。我到家的时候,电视里正好开始播新闻。晚间新闻是9点半开始的。”
表叔突然站起身,朝法官鞠了一躬道:“请允许我请一个证人到庭。”
法官考虑了一下之后,表示同意。
令我吃惊的是,表叔找来的证人,是一个操安徽口音、满脸油污的小个子男人。他局促不安地走上了证人席。
“证人,先说一下你的职业。”法官道。
“职业?”他困惑地看看法官,又看看表叔,双手慌张地抓着衣襟,“我,我就在栗子弄开家饮食店。”
“请告诉我们,你卖什么?”表叔和蔼可亲地问道。
“生煎包。”
“在今年12月15日的晚上,你有没有卖生煎包给住在对面铅笔弄的郦雯小蛆?”表叔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照片,我猜那是郦雯的照片。
“有,有!”小贩一迭连声地答道,“她买了三两。”
“说说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第二天我就关门装修了。她是装修的前一天晚上来买的,她一共只来过一次。”
“在这之前,你见过她吗?”
“见过,她经常路过我们店,但从来没进来过。”
“可那天她进来买了三两生煎。你有没有问她是买给谁?”
“呵呵,我问了,她没回答。我看八成是请朋友吃的。”
“你还记得当时是几点吗?”
“大概七点吧,反正肯定不到八点。”
“好的,谢谢。”
小老板被带了下去。
“请大家听一听郦雯小姐报警时提供的证词。”表叔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公诉人似乎又想提出抗议了,但表叔截住了他的话头,“如果没有那宗强奸案,林云之就不会被谋杀,两者之间有着必然的关系!”
“好吧,我们就听听,不过请注意把握时间。”法官发了话。
表叔恭敬地欠身表示谢意,随后,他拿起手边的一份文件念了起来:“晚上八点左右,我正在洗澡,忽然有个男人闯了进来。他戴着帽子,可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是我们学校
的学生林致远,在这之前,他在学校就曾经骚扰过我。我看见他,当时就惊叫起来。他将我从浴池中拉出来,在浴室地板上强奸了我;然后。他又把我拉到卧室的地板上,再次强奸了我,这一次,他还咬了我的大腿和脖子,我疼得大呼救命,但他就是不松口,后来他大概是看我快昏过去了,就马上逃走了……”
我听出来了。她的证词里没有提到生煎包。她说我戴着帽子强奸了她,然后就逃走了,在她的描述中,我的帽子始终戴在头上,这跟帽子内侧的生焦包汤汁对不上。作为郦雯来说,假如,我这个“强奸犯”真的在她家曾经吃过生煎包的话,按理说,她不会不说。但旁人也可以认为,我是在强奸之后,在别的地方美美地享用了—顿生煎大餐。其实,我发现这是一个 很难说得清的问题,律师在这里的责任大概也就是把事实摊在那里,让大家自己选择采信哪一方吧。
表叔念完了郦雯的证词,再次转向我:“林致远,请再说一下,你今年几岁?”
“17。”
“你在班级担任什么职务?”
“学习委员。”
“请说一下你去年期末考试成绩在年级中的排名。”
“第一名。”
“今年10月你是不是被评为学校的三个优等生之一?”
“是的。”
“我问完了。”表叔坐了下来。
这时法官开口了。
“被告的辩护人,我希望你稍后会说明,强奸案跟本案的关系。”他对我表叔说,“不然,你就是在浪费法庭的时间。”
“是,我明白。我稍后就证明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
法官以警告的眼神看了表叔一眼,随后命令道:“传下一位证人。”
这次走上证人席的是一个让我爱恨交织的人。对,就是郦雯!我相信父亲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她显得非常憔悴。她穿着一件黑色带网格的套头毛衣,头发胡乱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脸上一点妆都没化,眼神呆滞,精神恍惚,看山去就像个刚刚被抢救过来的自杀者,虽然命是捡回来了,但还没走出死亡的阴影。
她的出现让我既意外,又欢喜。我没想到在临死之前还能再看她一眼。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当证人。
“郦小姐,请说说你与被害人的关系。”公诉人道。
“我跟他准备结婚。我是他的……女朋友。”她轻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