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的罅隙。游悠看着坐在身边的程亦天,眼睛半闭,塞着耳麦在听模糊不清的歌词。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像一个寂寞的哑巴想要倾诉出千言万语。那些话,那些句子只有一个主题:你会喜欢我吗?
游悠踌躇半晌,始终说不出口。这个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身边的程亦天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然后又闭上眼睛继续听歌,依然是对周围的一切无所谓的表情。
游悠把手机放到耳边。
是方阿姨打来的。方阿姨今天有事不能去幼儿园接乐仔,爸爸又没有下班,所以只能由游悠去把乐仔接回来。
说起方阿姨,她跟爸爸是中学同学,又碰巧搬到同一栋旧楼里,做了邻居。方阿姨一个人住,但她其实是有丈夫和儿子的。游悠从没见过她的丈夫和儿子,一直听人说方阿姨的丈夫有了外遇,带着儿子和情妇跑到国外去了。
游悠经常晚上听见方阿姨在隔壁轻声呼唤儿子的名字,那是母亲对儿子深深的思念啊。游悠觉得方阿姨很可怜,方阿姨其实是个很好的女人,风韵犹存,热心助人,是这栋楼里很有人缘的住客。而她的前夫在这栋楼里可谓是臭名昭著了,不说别的,只是外遇和分离骨肉这两点,足以让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男人沦为炮灰了。
方阿姨经常抱着乐仔说,她的儿子小基离开的时候,和乐仔差不多的年纪。每每说到这里,方阿姨的眼角总有隐约的泪水。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方阿姨对乐仔特别好,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小基了。所以,无论乐仔多么调皮,方阿姨都不会生气。
唯一有一次,乐仔哭着从隔壁跑回来。他说看到方阿姨的床上有一个公仔,方阿姨不让他碰,还打了他。乐仔惹方阿姨生气的缘故,大概是那个公仔是她儿子最喜欢的玩具吧,所以她才不想让别人碰她儿子的宝贝。为此,爸爸还特地去跟方阿姨道歉。
也许是同病相怜,日子一久单身的爸爸和方阿姨,两颗寂寞的心自然走在了一起。游悠觉得他们俩总有一天会结婚,而她和弟弟将有一个新妈妈。
不要跟着我 第四章(7)
她认为方阿姨当新妈妈也不错。
下了公车,游悠折进了旁边一条安静的街道。树木投下昏暗的影子,夏季微凉的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阴翳,倦怠的气息沿着深深浅浅的纹理慢慢融化,好像夜的残像仍逗留在这个城市被遗忘的一角。
向日葵幼儿园位于居民小区里,周围是高耸的楼房,冷黝黝的楼墙包围着这个没有多少生气的幼儿园。连女老师也一脸的阴暗。她盯住游悠,黑着脸,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
“乐仔又闯祸了啦!”
游悠心一紧,红着脸问道:“他是不是又在教室里撒尿了?”
“这个还只是小问题!”训话的女老师还很年轻,标致的瓜子脸上有几颗雀斑,生气时的丹凤眼瞪出来的目光令人浑身不舒服。她气势凌人的模样简直要把游悠吞下去似的,“你的弟弟又欺负别的小朋友了啦!”
“这……”游悠愣了愣,“这不太可能吧?”
乐仔被别人欺负倒是常见,胆小怕事的他怎么可能去欺负其他人呢?
“怎么不可能呀?!”女老师对游悠质疑的反应更加生气,“乐仔抢别的小朋友的玩具!还把它们都弄烂了!和他吵架的小孩也被他推倒在地!他就像恶霸一样,他要是再胡来,我们可不要他了!”
“老师,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呢?”游悠还是不太相信乐仔会做这样的事情。
女老师懒得再跟她理论似的,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有什么疑问你回去问乐仔吧。反正我今儿把话搁在这儿了。真是,幼儿园又不是你家开的,乐仔再这样横行霸道下去,其他的家长也会有意见嘛。”
女老师说完,眼神有些厌恶地转身走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把乐仔领出来。
乐仔低着头,脸孔微微隐在阴影中。他抬起头时的双眼,像黑暗的深渊,无比诡异的气息咄咄逼人地涌出来。游悠只感到喉咙发紧,像一股电流连接身体里所有的回路。弟弟就站在面前,却使她感到陌生和莫名的可怕。
“姐姐,我们回去吧。”
乐仔走过来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乐仔的小手显得冰凉,握在手里,游悠不禁联想起躺在停尸间里蒙着白布冰冷冷的尸体。周围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置换成太平间里腐冷的气息,阴柔地拂过她的耳边,顷刻覆盖了整个身体。
她有点心惊肉跳地低下头,乐仔正好抬起头看着她露出微笑。
一种行尸的笑。
“乐仔,你……你今天是怎么了?”游悠觉得握着她的手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另一个小孩。好几次,她想甩开他的手,但每一次都显得徒劳。他的手和她的手仿佛融合了,连体了,骨骼和神经都纠缠在一起。
乐仔仰起头露出苍白的牙齿,一丝模糊的笑在那亦青亦白的脸上似有似无地飘荡。
“姐姐,我没事呀。”
游悠忍下一口唾液,继续问道:“可是,可是老师说你欺负其他小朋友了……是这样子吗?”
“我没有。”乐仔摇了摇头,“都是阿莲干的。”
“阿莲?”这个名字立刻使游悠掉进冰窟似的,那又黑又冷的地方,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阿莲跟你去幼儿园了?”她惊诧地问道。
“是哦。”乐仔点点头,翻起眼白的眼睛瞪着她,模样很诡异,就像有其他东西附在了他的身上,“那些玩具都是阿莲抢来的,是她推倒了那些小朋友。不关我的事,姐姐,真的不关我的事。”
他的嘴唇慢慢地一张一合,世界恍惚得像失了声,阴影安静地爬进他狭长的眼窝里,眼睛因此一团黑沉。游悠仿佛一下子被他阴森森的眼睛给控制住,心头上始终有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泛滥在胃底。
不要跟着我 第四章(8)
她加快脚步,牵着弟弟的手走出安静的街道。马路上人来人往,繁盛的喧嚣逐渐驱散她脑中的眩晕感,炽热的阳光使她感到安心。她放慢了脚步,不经意转头看了一眼旁边商店的橱窗玻璃。
眼光顿住了。恐惧停滞在血管里,形成的血块如同随时致命的肿瘤。
玻璃面反射出城市明亮的轮廓以及暗的树影,身后的车流飞快地运转。周围一切流逝的光和影,划过她和弟弟静止不动的轮廓。她穿淡如天蓝的衣服,而弟弟穿着黄色的雨衣……
不,玻璃窗里的那个黄色身影并不是她的弟弟。那是另一个小孩,牵着她的手,而另一只手则抱着一个红皮球。小孩光着脚,全身湿漉漉地滴着水。镜子里的世界,犹如下着大雨。
游悠尖叫一声,触电般松开弟弟的手。
她毛骨悚然地干张着嘴巴,转头看向弟弟。乐仔好奇地看着她,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你,你……”游悠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当她再度看向橱窗玻璃时,她看见自己惊慌的表情和弟弟的身影。弟弟穿着白色的背心。玻璃反射出的世界,阳光高照。
没有黄色雨衣,没有下雨。
一切消失得这么迅速,宛如一场短暂的梦。
那一天,她很迟才去接弟弟。
这次照旧受到了女老师的责备,说怎么这么迟才来接孩子。
游悠面无表情,等女老师转身走出老远了,她才轻轻从口中迸出两个字:“真烦!”
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人被我们所讨厌着,我们也许同样被其他人讨厌着。
游悠牵着乐仔向旧楼的方向走过去。经过那间商店时,她特地停下来,用了几秒钟调整心情,才鼓起勇气去看玻璃橱窗里的反射的景象。很好,这一次没有出现黄色雨衣。乐仔今天似乎也没有欺负小朋友。也许是,阿莲今天不在。
傍晚挥霍掉最后一点余晖。黑夜迅速地侵占整片天空。路灯亮了起来,路灯下归家的人影时长时短,飘进黑暗里就倏忽不见。游悠牵着乐仔走过人行横道,再拐过弯,便回到了旧楼的那条街。
入夜不久的街道依然人来人往。地面上流动着各种虚幻模糊的阴影,搅拌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小的冢。抽着烟的男人,嗲声嗲气的女人,疾风般驶过的摩托车,居民楼上谁家的吵闹声,强盛地充斥着黑夜的空虚。
卖粽子的摊档早早就在士多店门前摆开了。游悠牵着乐仔走过去时,乐仔突然拉住她。
“姐姐,我想吃粽子。”
粽子浓浓的肉香仿佛弥漫了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游悠想了想,干脆走向卖粽子的摊档,冲福伯说道:“哎,买一个粽子。”
福伯抬头看着她,有点吃惊,愣了半刻。她不满地催促道:“哎,我要粽子呢。”
“知……知道。”
福伯一边剥开粽子,一边偷偷注视着游悠,好像在打量她是人是鬼,好久才有勇气说道:“小姑娘,你以前是不是半夜三更跑下来买粽子?”
游悠犹豫了三四秒,才说道:“哪有呀?我不爱吃粽子。”
其实能回想起的。前段日子,她在客厅里吃着血粽子……游悠只是不想再提起这件怪事罢了。她的回答显然让福伯放心了,剥粽子叶的动作也灵活起来。
就是说嘛,鬼不会这么早跑出来的。
福伯把粽子剥好递过来,游悠把粽子转到乐仔的手上。福伯见到乐仔亲切地叫起来:“哟,小弟弟,是你呀。”
乐仔很乖地叫道:“叔叔好。”
相识的两个人,令游悠一时陷入迷糊中。她推断着乐仔怎么和卖粽子的交上朋友了,福伯接下来说出来的话立刻解开了她心中的疑团。他说:“这个小弟弟呀,每天晚上都跑下来跟我买粽子,说是回去和小朋友一起吃。”
不要跟着我 第四章(9)
“小朋友?”游悠说这话的时候,脑海已经出现了一个黄色的身影。心底那个角落又清晰地响起了嘭――嘭――的声音。这个声音会让整个夜晚更加诡异。
“乐仔,你经常买粽子和……阿莲一起吃吗?”游悠这样问道,而后她果然看到乐仔点了点头。
“阿莲说,以前她妈妈接她放学的时候,经常买粽子给她吃。”
黑夜包裹着街道。夜空翻滚过灰色的云层。
游悠牵着乐仔的手。他快活地边跳边唱着:“猜呈沉: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烧包。赢左吾食香口胶,要食豆沙包。”不知为什么,他最近总在唱这首童谣。
很明显这是阿莲教给他的。游悠对此忧心忡忡。
这几天她其实上网查过一些资料,是关于一个古老的巫术――养童魂。童魂,是夭折小孩的灵魂。这些灵魂是游荡在外面,无家可归的可怜的灵魂。
中国人把童魂称作运财童子,而在东南亚,则称作古曼童。养古曼,在东南亚一带非常普遍,尤其在泰国,种类特别多。而利用养古曼来改变人生运程的人不在少数,特别以商人、艺人、赌场为主。
据说,冤气越大的童魂法力越高强。所以,为了获得更大的名利,有些人会铤而走险收养这种童魂。养童魂其实不难,只要平时用心照顾它,给它提供食物,给它适当的关爱,多做善事。作为回报,童魂会在它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助供养它的善信实现一些心愿。
问题在于,童魂法力越高强,越难驯服。所以,收养冤鬼的人必须做好付出一切的心理准备。不然,随时会引火自焚。
游悠猜想,阿莲应该就是方艳美收养的一个童魂。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方艳美能迅速地一炮而红,成为天后级的大明星,获得无数的奖誉和财富。至于方艳美的惨死,肯定是因为她激怒了阿莲,而不仅仅是自杀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游悠不免打了个寒噤。要是阿莲要对付她的一家人,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就跟小胖和张太太一样……
“乐仔。”游悠拉住乐仔,蹲下去,严肃地跟他说,“乐仔,你以后不要跟阿莲玩了。阿莲是个坏小孩。”
乐仔没有回答,只是瞪大眼睛盯紧她的身后。游悠听到身后迅速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她的头发被一把抓了起来,她马上痛得叫了一声。刚出口的惨叫随即被一个耳光击得粉碎。
“臭婊子!让你叫!”
游悠不吭声了,任由那只手拉着她的头发把她拽进了小巷里。她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幽深的小巷里,月光软绵绵地断裂在墙头之上,黑暗淹没了所有人的脸,唯独丝丝的邪笑是有形状的,像锐利的兵器,穿破凝固的黑暗而响起来。
又一个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感到辣辣的灼痛,依然一声不吭。
“臭婊子!撬人墙脚就是这种下场!”
听得出的,这是杜佳君的声音。这种无情的声音,像核武器爆炸产生的巨大辐射,照得她胸腔发痛,全部的内脏变成了畸形。她想哭却哭不出来,眼泪只在眼眶不断地打转。
杜佳君骂着,疯了一般抓起她的脑袋往墙上撞。脑壳与墙壁碰撞的声音,像一场洪水淹没了所有的意识。巷子里湿漉漉地流动着腐臭的空气,收容了她掉落的眼泪。
花琪珍打开DV机,一道亮光在幽深的巷子小范围地照耀起来。光斑笼罩了游悠,刺眼的白光刺入她的瞳孔。她眯起眼,看到杜佳君站在逆光中的脸,邪恶地扭曲着。
“打得好过瘾噢!佳君,继续啊!让我拍下来放上网给全国人民看清楚这个臭婊子的真面目!”
不要跟着我 第四章(10)
杜佳君扯着游悠的头发,像扯一头猪似的把她拉到镜头前面,冲她的耳边咆哮道:“快对着镜头说‘你是婊子、妓女、臭三八’!”游悠不吭一声,咬紧嘴唇,哭声绞得她的心脏好痛。这个时候,不会有其他人过来救她。
巷子外虽然不时有路人经过,但充其量只是好奇地望一眼。冷漠的身影几乎在黑夜中不做任何停留。她孤独无助,整个世界抛弃了她。她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棺材中,黑夜是尘土,埋葬了所有。
“快说呀!臭婊子!不说我就整死你!”杜佳君又疯狂地把她的脸撞到墙上,太阳穴撞裂般地剧痛。游悠感觉到血液从身体里恐慌地逃亡,沿着四面八方的血管,从鼻孔汹涌地逃出来。鼻血流下来,流进嘴角,她闻到自己的血液散发出凄怨的芬芳。
她的脸被死死地抵在霉湿的墙壁上。
她看见乐仔愣愣地站在巷子外,睁着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这个低B仔,他既没哭,又不向人求救,游悠看见他手中胶袋里的粽子,被夜风微微吹动。
粽子恐怕已经凉了。
杜佳君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又一把拉起她的头发,凑近她的脸阴毒地说:“快说!不说的话我就把你的弟弟抓进来!到时候看你们俩姐弟一起出丑!”
花琪珍把镜头转向了巷子外的乐仔。短短一两秒,游悠急得马上叫起来:
“好!我说!你们别搞我弟弟!”
镜头转了回来。花琪珍精心地调整光度,镜头里的女孩,一边自刮耳光,一边噙着眼泪慢慢地说出:
“我是婊子!我是妓女!我是专撬别人墙脚的臭三八!”
热水器里的热水冲掉了她脸上的血污。她蹲在浴室里,搂着身子,温热的水珠打在头发上,沿着皮肤一路滑过受伤的身体。
她低声哽咽起来,忍耐已久的委屈终于以泪的形式离开了她的眼眶。
为什么杜佳君和花琪珍要这样对她?她们应该相信她,她没有出卖朋友,没有跟程亦天表白……她都和杜佳君约定好了的……朋友之间的信任难道就这么脆弱的吗?
她蹲着哭了好久,忘了涂洗发水和沐浴露了,然后这样擦干身体走出来。
方阿姨坐在客厅里,和乐仔说着什么。乐仔抱着方阿姨的手臂,头埋在臂弯里,看着姐姐的眼睛十分悲怆明亮,仿佛被泪水洗过一般。
游悠默默地走进卧室里。电脑没开,黑着屏幕,她害怕一上网就会看到自己的视频。自己刮着耳光承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