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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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吗?-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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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实在与我们事先的料想完全不同。我的意图本来是想给那个整天孤独寂寞的娴静女子空寂的房里送去一个游伴。但林普利本人却以他那无穷无尽的温柔多情的举动占有了那条狗。他对那个逗人的小动物的热情是无限的,总是显得过分,甚至有点可笑。当然,潘托——不知什么原因给小狗取了这个名字——是世界上所有的狗当中最美最聪明的狗,每天每小时林普利都会在他身上发现新的美和天赋。凡是供四足动物使用的新奇的化妆品啦,绳子、小篮子、嘴套,小碗、玩具、皮球和小羊拐子啦,不管花多少钱他都买来;林普利研究报上所有涉及养狗和营养学的文章和广告,长年订阅这类专业知识杂志,甚至订了一本养狗杂志;那些专靠养狗迷们活命的大工厂得到了他这么一个永盛不衰的新主顾;哪怕只有一点点小毛病也要去请宠物医生。要想把所有这些因新的激情而连续不断产生的过分表现描写出来,那真需要写好多卷书;我们经常听见从邻居家传来大声吼叫,但这不是狗吠,而是他的主人趴在地上想通过对狗的语言的模仿,激励他的宠物进入一种所有尘世之狗全听不懂的对话,他为这个宠物的饮食的奔忙甚于为他自己的餐饮,狗的饮食总是小心翼翼地遵照宠物教授的饮食卫生规定来安排;潘托吃的比林普利和他妻子要讲究得多,有一次报上登了一则有关伤寒的消息——那是在另外一个省份——,他们就只给狗喝矿泉水了;如果有一只无礼的跳蚤胆敢跳来蹦去地造访这个孤傲者,或胆敢冒犯那咬来咬去的寻找者,那么,林普利就激愤地去干抓跳蚤的讨厌活儿,弯腰用消毒药水喷洒在衬衣袖子里和大木桶上之后,他又用梳子和刷子没完没了地给他梳理,直到把最后一个讨厌的跳蚤碾死为止。他不辞任何劳苦,不在乎任何屈辱,还没有一个王子比这条狗受到更体贴更细心的照料。在所有这些疯疯癫癫的表现当中,惟一可喜的情况是:由于他把一切感情都集中在这个新的对象上了,林普利的过激表现加在他妻子和我们身上的负担也就减轻了。他跟狗一起散步,一出去就是几个小时,他规劝他,但那个厚毛皮的狗四处嗅来嗅去的活动并没有因此特别受到干扰;他的妻子毫不嫉妒地微笑着看她丈夫怎样每天把他的偶像崇拜展现在这个四足的祭坛前。他从她的感情里收回的东西,只是那讨厌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精力过剩,而留给她的则是足够的柔情蜜意。所以,这也是明白无误的,就是:这个新的家庭伙伴使这对夫妇比以前更幸福了。 
  这期间,潘托一周一周地成长起来。毛皮上的那些可笑的褶子里满满的都是坚硬、结实的肌肉,他长成一只大狗,胸邵宽阔,牙齿坚硬,刷得干干净净的臀部也很结实。他自我感觉良好,当他看到自己在家里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因此平添一副高傲的一家之主的态度时,最初还不大自在。这只聪明的目光敏锐的动物用不了多久就注意到,他的统治者,或更确切地说他的奴隶,总是原谅他的无礼取闹;一开始他只是不顺从,不久后他便采取专横的态度,原则上对一切被认为低三下四的事都加以拒绝。首先,他不能容忍家里有任何一点秘密。他不在,或实际上没有他明确表示同意,什么事也不准做。只要有客人来,他就跳过去蛮横地堵住关好的门,完全确信是林普利下班回来,才给他开门,然后,对来人看都不看一眼,就骄傲地跳上安乐椅,明白地向来人显示,他是家里真正的主人,他理应首先得到景仰和尊敬。没有别的狗敢于靠近篱笆一步,这是当然的,就连某些曾被愤愤地宣告是他嫌恶的人,像邮差和送牛奶的人,也眼睁睁地被迫把包裹或奶瓶放在门外,而不敢送到屋里去。林普利在他孩子般的爱的热狂中越是低声下气,这只狂妄的动物对他的态度就越坏。渐渐地,潘托甚至想出了一系列鬼招数(听起来未必令人相信)向他证明:他虽然慈悲为怀地容忍主人的爱抚和热情,但他并不需要对他天天的崇拜表示感谢。原则上,每次他在听到呼叫时都让林普利等待,于是潘托的恶魔似的装模作样便逐渐走得如此之远:他整天像一只地道的纯种狗那样四处奔跑,追捕小鸡,在水里扑腾扑腾地游,贪婪地吃那些路上碰到的东西,沉浸在他心爱的喜悦中,他无声地飞跑,狡诈地向下跑过草场,以一支炸药筒的冲击力直奔运河,野蛮地恶狠狠地用头把立在河边的洗衣筐和大木桶撞到水里去,然后扯着嗓门胜利地嚎叫一声,围着那些绝望的妇人和姑娘张牙舞爪地跳来跳去,那些女人只好一件一件地从水里往外捞她们的衣物。尽管如此,但是预计到林普利下班回来的时刻,这个狡猾的喜剧演员就收起狂妄的态度,摆出一副苏丹似的不可接近的架势。懒洋洋地靠在那里,等待他的主人,没有丝毫表示欢迎的信号,林普利往往在还没跟妻子打招呼或脱外衣之前,大喊一声“哈啰,潘托”,就大步朝他走去。潘托动都不动,不回答他的招呼。有时他宽宏大量地仰面在地上滚,让人轻轻地去搔那柔软的丝绸般的肚皮,但即使在这样一些屈尊俯就的时刻他也加倍留神,不让自己急促的呼吸,也不让自己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免得露出他对这爱抚的满意;依附于他的奴隶应该清楚地看到,他接受这个奴隶的爱抚,只能是他的恩赐。短短的一阵猜猜声,大概是想说:“现在够了!”他忽然转过身去,结束这场游戏。同样,他总让人一次又一次地请他吃林普利推到他嘴边的切碎的猪肝。有时他只闻一闻,不管怎样劝,他非轻蔑地让人把肝放在一边不可,只是为了说明,每当这个两条腿的奴隶侍候他吃肝时,他不总是惠允为他安排的饮食。要求他去散步,他总是先翻翻身,伸伸懒腰,张开大嘴打呵欠,连他口腔深处有黑斑点的咽喉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次他都顽固地以某种狂妄的态度显示:散步对他无关紧要,只是为了取悦于林普利,他才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被娇惯坏了,因此也就不知害羞了,他使出各种花招强迫他的主人在他面前经常采取乞求和请求的态度;人家不得不把林普利的奴颜婢膝的激情称作“狗性”,而不称之为厚颜元耻的动物行为,这个动物现在正以最伟大的演员完美无缺的表演艺术扮演着东方帕夏的角色。 
  我们俩,我和我丈夫,对这个专制暴君的厚颜无耻简直看不下去,潘托倒很聪明,他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对他不尊敬的表现,现在是他那方面以粗暴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我们的藐视。他很有性格,这是不可否认的;因为他溜进来在玫瑰花花坛里留下了明显的足迹,我们的使女就把他赶出了我们的花园,从那天起,他就不再从那个为我们的土地划定界线的篱门进出了,不管林普利怎么劝说怎么请求,他都不跨进我们的门槛一步。没有他的来访,我们倒也高兴;但令人不快的是,每当我们在街上或房前遇到林普利带着他,这个爱说话的人与我们开始谈话时,这个专制的畜生总以挑衅性的行为破坏我们时间稍长的友好交谈。两分钟后,他就开始愤怒地嗷嗷、汪汪地叫,向前探着头无情地轻推林普利的腿,好像明确地命令:“就此打住!不要跟这种讨厌的人闲扯!”我只好惭愧地讲明情况,林普利总是很不安。起先,他试图抚慰那个无礼的东西,说:“就完,就完!我们走。”但那个专制者不轻易受人摆布,于是这个可怜的隶属者只好——有点羞涩和慌乱地——与我们告别。他骄傲地撅起屁股,表现出明显的胜利神态,向我们显示了他的无限权威,然后这傲慢的畜生就从这里小跑着走了。平时我并不喜欢暴力,但现在我的手老是发痒,真想给这个被娇惯坏了的恶犬一鞭子。 
  潘托,一只普普通通的狗,竟然能够如此破坏我们从前那样友好的关系。林普利显然也很痛苦,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时跑到我们这边来了;他妻子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她觉得,她丈夫在我们大家面前竟对一条狗那么惟命是从,实在太可笑。伴随这样一些小冲突又过去了一年,这期间那条狗已经变得更狂妄,更有统治欲,首先由于林普利的卑躬屈节而变得更刁钻,直到后来有一天发生了一个变化,使所有参加者都同样大为震惊,自然是使一个成员觉得快活,使主要的参加者体察到悲剧的意味。我不得不告诉我丈夫,说林普利太太最近两三周以来总是面带明显的羞色避免跟我长谈。作为两个好邻居,我和林普利太太平时常常相互借这借那,每次来往时都成为我们亲切聊天的机会,因为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安静谦和的女子。但是前不久我觉察到她在跟我接近方面遇到了恼人的障碍;当她有什么愿望时,她宁肯派使女来,当我跟她打招呼时,她清楚地显得局促不安,压根儿不让人细瞧她。我丈夫对她特别有好感,他劝我干脆到她那边去,直截了当地问一问,是不是我们无意中伤害了她。“不应该让这类小磨擦在邻里间发生。也许,跟你所担心的恰恰相反,也许——我甚至完全相信——她是有求于你,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罢了。”我真心接受他的劝告。我走过去,发现她坐在花园的椅子上全身心地沉浸在她的梦想中,连我进了院子都没听见。我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诚恳地说:“林普利太太,我是一个老太婆了,不需要再有什么难为情了。就让我开个头吧。要是您对我们有什么不高兴,您尽管坦率地说出因何缘故,为什么。”这位可怜的小夫人吃惊地站起身来。我想到哪儿去了!她没有来,只是因为……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却立时脸红了,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但是——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这是一种善良的幸福的抽泣。最后,她对我说出了一切。结婚九年以后,她对做母亲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就在最近几周里她还越来越怀疑那意外惊喜的到来,她已经没有勇气相信这一点了。前天,她偷偷地找过医生,现在心里有底了。但她还没有勇气把这个事儿告诉她丈夫,我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可能是害怕他过分高兴。她只是没有勇气请我们帮忙,是不是最好由我们先向他透个信儿。我声明愿意照办,我丈夫觉得特别开心,他特别满意地故意给这件事添了点笑料。他给林普利留了一个纸条,请林普利下班回家时立刻到我们家来一趟。自然由于极端勤快,这个能干的小伙子连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就奔到我们这边来了。他显然是担心我们家里出了什么事,另一方面,他也很高兴证实自己是讲交情,乐于助人的——我甚至想说:他是很高兴纵情玩乐的。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丈夫请他坐到桌边来。这个不寻常的礼节使他感到不安,他又一次不知道把他那沉甸甸的长满雀斑的大手放在哪里是好了。 
  “林普利,”我丈夫开口说,“关于您,我昨天考虑了一晚上,那时我正在读一本旧书,书上说每个人都不应该有太多的想望,而应该永远只想望一件事,只想望惟一的一件事。当时我想:比方说,如果一个天使,或一个仙女,或一个这类可爱的东西问我们的邻居,那么他有什么想望呢?林普利,你究竟还缺少什么呢?我只要求你说出一个惟一的想望。” 
  林普利惊愕地抬起目光。这件事使他很开心,但他不完全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直有这样一种不安的感觉:在这次郑重的传唤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林普利,现在您就把我当做那个亲切友好的仙女吧,”我丈夫平息着他的惊愕心绪,“您难道什么想望也没有吗?” 
  林普利半严肃半玩笑地抓了抓他那一头剪得很短的微红的头发。 
  “真的一个也没有,”他最后承认,“凡我想有的一切,我确实都有了,我的房子,我的妻子,我的稳定的职位,我的……”——我看出他是想说:我的狗,但在最后一刻觉得不合适,就说:“……是的,我确实一切都有了。” 
  “那么对天使或仙女也没有任何想望吗?” 
  林普利越来越快活。他觉得自己无比幸福,简直可以说,百分之百的幸福。“没有,没有任何愿望。” 
  “遗憾。”我丈夫说,“太遗憾了,您竟然什么也想不出。”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在那种审视的目光下,林普利觉得有点不舒服。他以为他应该告退了。 
  “钱更多一点当然是需要的。……一个小小的升迁……但正如刚讲述的那样,我是很知足的……我不知道此外我还能有什么愿望。” 
  “可怜的天使,”我丈夫故作庄重地说,“这样,他就只好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因为林普利先生压根儿提不出一点愿望来。现在,幸好他没有立刻回去,这个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天使,他在此之前还需要问一问林普利太太,好像他在他夫人那里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林普利怔住了,这个憨厚的汉子睁着他那湿润的眼睛、半张着嘴,现在看上去多少有点幼稚。但他使足了气力,近乎恼怒地说——他真弄不明白,属于他的人竟然能够不完全满足:“我的妻子?她还会有什么愿望呢?” 
  “喏,说不定是跟狗完全不同的东西。” 
  现在,林普利明白了。这真好似一声霹雳:由于大喜过望,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别人只能看到他的眼白而看不见他的瞳孔。然后,他一跃而起,忘了穿外衣,也没向我们告辞,就飞快地跑过去,像一个疯子似的冲进他妻子的房间。 
  我们俩都笑了。但我们并不感到惊异。我们了解他是有名的激情过剩,因此没有任何别的期盼。 
  但是另外一个成员却感到很惊异,这另一位成员眨着半闭的眼睛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等待着他的主人在今天傍晚时刻向他表示的敬意——或者说表示他以为欠他的敬意——这就是那个浑身刷得干净漂亮的、专横霸道的潘托。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男人,没有向他打招呼,也没有抚摩他,就从他身旁走过去,冲进寝室,于是他听到了笑和哭,说话和抽泣,这情景不断地持续下去,第一次没有人关心他,然而按习惯,第一个得到问候的应该是他呀。一个小时过去了。使女给他送来一盘饮食。潘托轻蔑地让饭食放在一边。他已经习惯于让人来请来催来喂了。他凶狠地朝使女吠叫。要别人看看,他还没受到过这样的冷遇。但在那个令人心情激动的晚上,压根儿就没有人去注意他怎样鄙视他的饮食。他完全被遗忘了。林普利只顾不间断地跟他妻子说话,没完没了地告诉她应该注意些什么,充满柔情蜜意地抚摩她;在过度充溢的幸福中,对潘托他看都没看一眼,而这个傲慢的动物又太骄傲,不想向前靠拢以唤起主人的记忆。他蜷伏在他的角落里等待,这可能是一次误解,虽然几乎不可原谅但却是惟一的一次忘却。但他白白地等待了。第二天早上,林普利无数次地提醒妻子怎样保重,几乎误了公共汽车,还是没跟他打招呼就从他身边急匆匆走过去了。 
  这个畜生是聪明的,毫无疑问。们这次突然的变化却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林普利上汽车时我正好站在窗前,我看到,他还没有走,潘托就慢腾腾地——不如说:沉思地——从家里走出来,目送那徐徐滚动的车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呆了半个小时,显然是希望他的主人能够返回来,补上那被遗忘的告别表示。后来,他才慢悠悠地蹭回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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