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姬的手有些发抖,一张张带着胶的鼠皮贴在瓷儿身上。
菊仙问阳珍,“管用不管用?”
阳珍点头,“夫人放心,我已经试过。”
莒菊仙点头,走过去挑了手筋脚筋,抽出来,拿丝绸手帕擦了擦溅在手背上的血迹,满意的看了看,“你们二人处理一下,我先回了,太残忍,我看不下去了。”
到门口又道,“如果这丫头死了,就扔远点,顺便叫和尚念经超度一番。”
靖姬捂着肚子,“哎哟,阳珍,我不行了,你处理吧,我和大太太先回了。”
还剩一张小鼹鼠的皮,毛很长,涂了胶,贴在嘴里。阳珍道,“你别怪我啊,我也没办法。”
瓷儿听不见。他在死去的路上。
小三听不见,他在去京城的路上。
尼玛听不见,尼玛在喝酒的路上,想到嚼劲十足的腊肉,满心喜欢。
十一
昙花在坟墓前悄悄伸展,自在短暂。犹如我们的幸福喜乐,一现瞬间凋零,剩下是无尽的黑暗和恐惧。
瓷儿蜷缩在床上。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恍惚中;尼玛的脸,梦中忆相逢。
瓷儿没有死。身体微微艰难蠕动。
阳珍每天送一碗水和一碗生米,有时候是发霉了的肉。靖姬在出门前道,“别让她死,死了就不好玩了。”
鼠皮包裹全身,开始往里收缩,瓷儿呼吸紧促,张嘴,哑哑的,喊出来是只有刺耳的叫声,眼睛成了一条小缝,努力睁开,可以看到眼前的水和食物,爬行,身体开始逐渐变成奇异的椭圆形,类似一只大灰黑色母鼹鼠,却没有尾巴,牙齿锋利。
小三在京城尼府门口几乎累晕,尼玛正在独自享受新鲜人肉蘸酱油,吩咐手下道,“去把锅子里的汤盛出来,老爷要来个原汤化原食。”
小三拿出信,尼玛看看,道,“这丫头,尽喜欢搞这些酸玩意,不过我喜欢。哈哈哈哈……”喝了一口汤,“你回去告诉她,好生呆着,我过些日子就回。”
小三回镇,一路上满目疮夷,很多饿人,很多恶人,很多饿人吃恶人,很多恶人杀饿人。
已经是深秋,很多人僵死在路上。眼睛睁开,却没有呼吸。枯萎的叶子覆盖着干枯的尸体。
小三赶回秋风茶楼的时候,耳朵少了一小块,左耳的耳垂被人咬了吃去,幸无大事。
莒菊仙睡了午觉,懒懒的坐着,问阳珍,“老爷可是快回来了,到底怎样,那边。”
“差不多了。”阳珍点头。
靖姬缓缓的走来,“我看差不多了。”靖姬低声道,“我看这样她比死了难过多了,以后所有的所谓四太太都可以这样消失了。”
瓷儿用鼻子嗅到自己身上动物的味道,爬到门口,门锁了。
有人来了。
阳珍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带着食物。
瓷儿十天后终于能爬行,能看清眼前的东西,能大小便,能用光秃秃的爪子挠肚子,无法站立,四脚着地。她以为自己是老鼠。
阳珍有时候拿簪子刺瓷儿的脚掌,尖尖的划过,瓷儿会小声吱吱叫,和普通的老鼠没有什么两样。阳珍笑着,揪着瓷儿的长了黑色的毛的耳朵,道,“你放心,你很快就能和老爷见面了。”
尼玛返回的路上听见很多风言风语,镇子里的人看见他似乎都在议论纷纷,讨论的话题不外是尼府四太太和家丁偷情私奔之事。
阳珍哭着迎接尼玛,老爷,你杀了我吧。
靖姬跪在里屋,大肚子越来越大。
莒菊仙面无表情,“回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
尼玛听完阳珍的诉说后,到瓷儿的房间,琵琶放在桌上,衣物空空,什么也没留下,原来那封信是这样的意思。
“他们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
阳珍哭道,“前阵子我就发现苗头不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我已经派人搜了,什么消息也没有。”
尼玛一下子老了十岁。
晚上,尼玛梦见瓷儿,和廖勇在山里狂奔,头发凌乱,廖勇亲吻着瓷儿……
靖姬生了,是个儿子,眉目清秀。满月时大摆筵席,中年得子的喜气渐渐冲淡了瓷儿私奔的悲伤,只有无法入睡的时候,尼玛会去瓷儿房间,一个人躺着,看琵琶,“年轻的男人似乎总比我好些。”
尼玛给儿子起名叫尼达祖。尼玛对靖姬的肚子很满意。尼玛对阳珍床上的表现也很满意。
瓷儿行动越来越敏捷,食欲也越来越旺盛,饿的时候会咬床脚的木头来吃。
这次阳珍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副链子,套在瓷儿头上,牵着,使劲的一步一步往外拖。
外面已是大雪纷飞,一个人的脚印和一只大老鼠的脚印相映成趣,路过的人,惊讶道,老鼠精。
尼玛惊讶的看着阳珍,“哪里来的硕鼠?”
阳珍媚笑道,“今日猎户上山打猎捉住这物,我拿十两银子买下。”把链子递给尼玛,“老爷不知,这畜生和一般硕鼠不同,据说是成精之物,有灵气,吃了能延年益寿。”
“叫厨房准备吧。”尼玛挥挥手,“晚上叫大太太二太太都来尝尝。”
瓷儿在尼玛脚边咻咻的窜着,嘴里吱吱的叫,打着滚。
尼玛见了,一脚把瓷儿踢开,“不吃也罢,留着当个玩意。”
阳珍愣住了,“老爷,这个很补的。”
尼玛道,“你刚不是说这物有灵气吗,吃了可惜。”
瓷儿看清楚尼玛的脸,说出来的话字字句句听得清楚,可轮到自己说,没有人听得懂。
十二
冬天,生了炭火,一点都不冷。
菊仙和靖姬对瓷儿重返家中显得不以为然,反而高兴,“看吧,看那丑东西。”
阳珍掰开瓷儿的嘴,笑道,“和别的老鼠不一样的是,这只嘴巴里长毛呢。”
靖姬抱着尼达祖,道,“老爷,你看它似乎不怕你手里的猫。”
瓷儿蜷缩在尼玛脚下,发抖。尼玛怀里抱着一只猫,一只巨大的虎斑猫,顺势跳下来,在屋内追逐着瓷儿,抓住了,咬到后腿,牙齿陷进去,猫逃了,满嘴的血。
猫,明明抓到的是老鼠,吃下去却不是老鼠肉。猫是很聪明的动物,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逃跑,什么时候应该放弃。所以猫得宠,历代如此。
瓷儿的血凝固,仍然缩在尼玛脚下。
很少再叫,因为没有人听得懂。
活着,终于卑贱的活了下来。
听着所有人的谈话,在夜晚躲避着成群的猫,遇见尼玛心情不顺的时候,知道躲开,看到尼玛笑的时候,知道过来。这就足够了,瓷儿想。这是命。
命苦的人,在哪里受苦是一样。
尼玛渐渐习惯了这只奇怪的老鼠,毛发遮住眼睛,拿剪刀剪了去,眼睛挺好看,骨碌骨碌的转。它特别喜欢呆在瓷儿的房间,一呆就是几个时辰。
果然是有灵气,尼玛第一次蹲下来抚摸它光滑的背。
瓷儿的头蹭着尼玛的手,在地上打滚。
尼玛站起来,你这么聪明,你告诉我她去哪里了?
瓷儿费劲力气叫喊着。尼玛出去了,他听不懂,他不是神,神听懂了,却无能为力。
尼达祖能说话了,咿咿呀呀说不是话的话,小孩天生喜欢动物,小孩就是小动物。在地上爬,追着瓷儿,瓷儿也不躲,任他拽着自己的耳朵玩。
靖姬脸色大惊,抱起儿子,“你要是敢咬他我把你丢出去喂猫。”瓷儿窜进院子,钻进房间。
猫?多么可怕的动物――――对于老鼠而言。
日子一天天过去,尼玛一心要找的人,原来就是身边这只奇怪的鼠形人,他不知道,知道的人,不想告诉他。即使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即使相信,也不敢相信。
尼达祖在院子里玩雪,瓷儿忽然习惯这样的生活,自己所爱的人,就在身边,虽然对自己熟视无睹也胜过阴阳相隔无法相见。
靖姬开始害怕,找二人商量道,还是除去,比较安心。
有一天,尼玛发现这只老鼠在发狂的追着儿子咬,他不知道尼达祖的口袋里放着诱人的肉干,这是阳珍的主意,绝妙的主意。
瓷儿被狠狠的踩了一脚。肠子被踩出来一点,使劲把红色一小截缩了回去。
“老爷,我快死了。”瓷儿抬头哀哀的看着尼玛。
老鼠的话只有猫能听懂。尼玛听不懂。
“不要命的东西。”靖姬冲出来,抱起尼达祖道,“老爷,养着它是个祸害啊!”
手使劲的掐了儿子的手背,偷偷的。
尼达祖一声大哭。
尼玛拎起瓷儿,往地上一摔,道,“关到厨房”
十三
相隔远,行尽江南,草长莺飞,不敢与君遇。梦中消魂无人说去,惆怅消魂。情书素素,雁浮,终了无凭据……。
耳边忽然响起瓷儿以前经常唱的曲子。尼玛醒来,喃喃自语。手中的信笺滑落,泪两行。
外面正准备开饭,小燕大喊,“三太太,出来吃饭了。
打断了尼玛的思绪。
三太太。三太太,三太太,阳珍,三太太……。
尼玛疯了似的喊,阳珍,你过来。
阳珍对着铜镜自揽,唇红齿白,丫鬟伺候着梳头,“老爷叫您呢,三太太。”
“他啊,离开我一会都不行,真是。”阳珍披上小袄,朝门外走去。
尼玛在瓷儿房间,手握一把刀。
“老爷,你这是干什么?”阳珍跪在地上。
“瓷儿在哪里?”尼玛的刀顶住阳珍的肚子,“不说你就死。”
“老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尼玛的刀刃划开阳珍的衣服,“瓷儿已经告诉我了,说实话吧。”秋空琵琶,三生无踪,声断随风。
君不知人事改,太匆匆。
追念,别後,太匆匆。
怨月恨花烦恼,知是夜夜垂泪。
瓷儿在小三送去的信里,每段的第二句第一个字都是藏头,连起来读是“三太太知”。当时尼玛并未在意,瓷儿早就预感自己的命运,在做些无用的挣扎罢了。
阳珍大哭,“老爷,都是大太太二太太吩咐的,我没有办法,老爷饶了我吧。”
“她在哪?”刀子刮破皮肤,渗出血。
“她被二太太剥了皮,割了舌,裹上鼠皮,家里前阵子养的老鼠就是瓷儿。”阳珍捂着肚子上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里往外冒,“老爷,我救不了瓷儿妹妹啊,我救不了她,我没用。我只能看着她们这样折磨她,否则我也会遭遇到同样的下场……”
尼玛眼前一黑。
阴沟很黑,骨头很白。经过一个季节,瓷儿的鼠皮已腐,肉也不附存在,尼玛看到的是完整但却缩小的人骨,小小的脊椎,残缺的手脚,空洞的头颅,污水流过,骨头仍然白。
就是这个人,轻轻告诉尼玛我喜欢老爷,会在路上看见乞丐会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施舍给他们,会因流水带走落花而落泪,会在弹琵琶时偷偷看着尼玛低头微笑。只有瓷儿劝过他向善,只有她,只有她……。
“如果有报应,我愿意在我身上。”瓷儿的声音是如此坚定。
尼玛拿起阴沟里的骨头,抱在怀中痛哭。骨头散了,一地的悔恨。瓷儿是饿死的,饿死之前的那一瞬,想念尼玛的怀抱,哪怕只有片刻。
得到了,却相遇太早。
靖姬抖得厉害,低头道,“老爷,请你饶了达祖,他还小。”
莒菊仙看着阳珍,“鼠皮是她找来的,主意是她出的,一切都一切都是她开始的。就算是我做的,也犯不着为了个丫头杀了我们吧。”
阳珍跪地求饶,“老爷,我们知错了。看在多年伺候您的份上,饶了我们吧。”
“饶了你们?”尼玛道,“你们饶过瓷儿了吗你们就能下得了毒手。”
莒菊仙冷笑道,“你后院杀的那些人难道就是做些慈悲事?”
尼玛一脚踢翻了桌子,“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知道没有生命之忧,谁也不会离开尼府。
十四
瓷儿的骨和琵琶一起烧成灰,尼玛将它装在盒子里,剩小小的一撮。
人生的聚散,短暂美好,春光灿烂,蜜蜂点点,蝴蝶行行,在伤心人眼里,都是断肠的凄凉。
老了,人老就是一瞬间。尼玛想。
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老鼠,终于知道为什么它总是喜欢呆在瓷儿房间,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抚摸它时它那么安静,它就是瓷儿,它有那么多话要说出来,心里那么苦。却被自己爱的人踩了摔了饿死了。
你到底前世欠我什么?瓷儿。
尼玛喝醉了,一个人在瓷儿房子里笑着,喊着,“过来,给老爷弹首艳词消遣消遣……。。这丫头我买下了……哈哈哈哈…”
外面下雨,花凋零,狼藉一片,逝去的生命就如落下的花,等待来世的轮回。
老鼠在镇子里现在成了人见人爱的动物,种田的不种田,专门抓老鼠,为什么?尼府家丁偷偷收购老鼠,小老鼠一只,大米一斤,大老鼠一只,纹银一两。
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人人皆知的秘密。
人们只管换大米换纹银,谁也没空管尼府要老鼠干什么,有些村民还以为这是变相当做善事,怕施舍让人面子过不去,便用老鼠为幌子,让村民拿得心安理得。
尼府的家丁手握锄头,没日没夜的在后院挖。
当靖姬带着已经能自己蹒跚学步的尼达祖,莒菊仙、阳珍四人被打开眼罩时,颤栗。
清朗月光,飘香的春夜,无数老鼠在坑里蠕动着身体,因为饿了许久,有的已经开始互相吃。撕咬着彼此的身体,嬉戏着亲吻,犹豫着拥抱。
“见过万鼠坑吗?”尼玛说。
三人都跪下。不谙世事的尼达祖好奇的看着那些老鼠,一万只,声音吵闹,颜色各异,还有几只金毛鼠,煞是可爱。坑很高,四壁光滑。老鼠爬上去就掉下来。
“老爷,不要!”莒菊仙的手抖得像拿筛子一样。
“可不能破了规矩啊。”尼玛抬脚一踢,顺势落下,只听她尖叫一声,鼠坑里瞬间找不到人影,翻动的鼠浪中偶尔能看见空荡荡的衣服和鞋子浮上来,接着,什么也没有了。
“老爷,我自己跳。”靖姬哭着,“只求你饶过达祖,他是你的儿子啊,你最喜欢他,不是吗?”
达祖被靖姬按在地上磕头,“快求你父亲饶了你啊,快说啊。”
尼玛看着达祖,聪明懂事的孩子。
靖姬纵身一跃,老鼠迅速钻进她嘴里,塞得满满,窒息,死去,鼠食之,传来骨头咬得很响的脆声,瞬间尸骨荡然无存。
达祖哭着闹着,踢着尼玛的腿,眼里是愤怒和怨恨。
尼玛笑着对阳珍道,“你不用跳坑了。”
阳珍跪着看走近的尼玛,“谢老爷!”
尼玛蹲下来,拔出刀子,“你是个多么漂亮的女人啊。”
用力一划,内脏流一地。
尼玛闭上眼睛,对守候的家丁道,“小少爷等我走了以后再扔。”
“我累了。”尼玛对自己说。
尼玛回西藏之前带了瓷儿的骨灰盒子,挽留无用后,吃人的官员问,“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没有人肉供应了。”
尼玛道,“各位大人可以自己做,新鲜的、腌制的方法我都已经告诉你们了。”
走之前几位大人每人得到一本《吃人肉的好处》和《如何做出美味的人肉》,尼玛说是他写的,实际上是经验丰富的家丁写的。
凉鞋是小三发明的,枪手是尼玛发明的,盗版是李秋风发明的。秋风茶楼开了分店叫秋风茶社,生意兴隆托尼玛的福。
可惜,几位高官精心做的人肉无论是口感还是保鲜或者工艺方面都无法和尼府的相提并论,很多人吃了拉肚子,拉到死去。渐渐地,这样的以形补形方式流行了一阵就outday了。
尼玛跪下,我罪孽深重。
喇嘛闭上眼睛,有心悔过,任何时候都不迟。我佛慈悲。
瓷儿问孟婆,喝了就真的忘记了?
孟婆道,你是本年度地府最苦命人前十名,终于等你来了。
瓷儿一饮而尽,“我投胎以后就不会记得老爷和以前的事情了对吗?”
孟婆点头,“这是常识。”
阎君看着瓷儿,问,“你可认命?”
瓷儿点头。
十五
“起床了。起床了,不是今天早上要上班吗?”罗南捏着正在熟睡的小女人的鼻子。
董瓷翻身,撒娇道,“求你,让我再睡一分钟好不好,就一分钟。”
说完面朝里,露出真丝睡衣掩盖不住的一大片光洁滑嫩的背。有几颗小小的痘,天气热,火气聚集。有了这颗痘,真实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