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要接受它?”
“我刚刚说了。我是从小看着它长大的。我对它有很特殊的感情。不过当然,作为投资来说,那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可是……呵呵,那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钱。”章云海略显轻浮地耸了下肩,“我母亲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我父亲独自把我养大。我的大部分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动物园里度过的。不管那是不是明智的投资,我都觉得那很值得。——这就好像你买林小姐的漫画书,那是完全没道理的投资,但是你觉得很值得。当然,我承认,犀牛旅社这个项目的确不怎么样。”章云海半是自我解嘲,半是幸灾乐祸地说,“它自从成立以来,就没赚过钱。最好的一个月也是平帐,大部分时候都在亏钱。对了,”他问道,“既然那些头骨是卓小南在犀牛旅社发现的,那你们警察会不会对那里进行全面搜查?”
“可能。”谷平谨慎地回答。
“哈哈,如果有这么大的动静,我看犀牛旅社是别想卖出个好价钱了。”章云海开心地笑了起来,“知道吗?李中汉一直想把它卖了,要不是我顶着,五年前,它就不是我们的了。估计我一走,它也很快会易手。”
“你真的准备退休?”谷平总觉得章云海不像是那种甘心过退休生活的男人。
“退休不是也挺好吗?养养花,钓钓鱼,散散步。”章云海故作轻松地说。
谷平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么,假如找到卓小南,你会怎么样?我是说,活的,健康的,跟原来一模一样的卓小南。”
“只要她活着就行了。我会照顾她。”章云海不假思索地回答,“至于她是否能跟原来一模一样,只能看运气了。”他轻轻叹息着,将车拐进一条两边都是店铺的小路,“我们到了,养老院就在前面。”
“这里离我那儿倒挺近。”谷平别过头去,看了一眼路牌,温州路,没错。虽然从市局大楼到这里恐怕步行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可他从来没来过这里。
“你饿不饿?”章云海问他。
谷平明白,这句话的本意应该是,“你想不想现在吃饭”,看来,这个工作狂肯定是一点都不想吃,要不然他没必要这么问。
“你是想现在就进养老院吗?”谷平反问章云海。
“早上八点到十点之间,是他们脑筋最活跃的时候,等过了十点,他们就开始犯困了……现在正好早上八点,”章云海看了一下表,“干脆我们跟他们聊过之后再吃东西?”
“随便。”谷平道。
章云海锁上车门,朝前走去,谷平快步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来到养老院门口,按响了门铃。没过多久,一个穿蓝色大褂、戴深度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开了铁门。
“你们找谁?是来探视的吗?”
“不,我们想找一下你们的院长。”章云海道。
“要找王院长?”中年妇女嘴上虽这么问,脸上却没显出丝毫惊讶,谷平猜想平时经常有人来找这位王院长。她把门开大,让谷平和章云海走进去,随后她指指离大门不远的一栋五层小楼,漠然地说,“上三楼到底那间办公室。”
他们向她道了谢后,径直走进了小楼。
王院长是个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听了他们的来意后,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在他的办公桌前徘徊了很久,才停下脚步,问道:“这案子会重新立案侦查吗?”
“应该会。警察不久之后就会来找你。今天我们来,只是想问一些关于我朋友的事,希望你别对我们隐瞒。因为,虽然这次谈话不是正式询问,但他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法医,从某方面说,他也是警察。”章云海神情严肃地说。
王院长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看看谷平。
章云海继续说道:“是我的朋友发现了被害人的头骨,才使案件得以重新开始侦查,可现在她却失踪了,我们想找到她。请问,她有没有来过这里?”他将卓小南的照片递给王院长。
王院长只看了一眼,就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她来过。”
“什么时候?”谷平问。
“她来过两次。”王院长有点尴尬地轻轻咳了一声,并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桌上的报纸,“第一次来大概是3月,她说来探视她的姨妈,姓陈。我们这里有好几个姓陈的老太,楼下的人也没细问,就让她进来了。结果,她一进来就跑到当年詹向荣住的那层楼,缠着工作人员问东问西的。另一个工作人员觉得不对劲就通知了我,后来,我把她打发走了。”
“那第二次呢?”章云海沉着脸问。
“第二次是4月初,她是从后面爬墙进来的。这一次,她找到了当年跟詹向荣关系不错的一个老太太。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找上她的,大概是上次来,她听到别人说了什么吧。那老太太有老年痴呆症,近几年病情时好时坏,两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聊了好久。后来工作人员发现了她,就把她赶走了。”王院长说话时,吹了一口茶杯里的茶叶,接着慢悠悠喝了一口,“因为上次她来过,工作人员认出了她。”
谷平认为他这么装腔作势无非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在气势上威慑他们,以便应付接下来可能对他不利的提问。
“王院长,你为什么要赶走她?”谷平问道。
“因为……”王院长还没说完,章云海就代替他回答了。
“因为小南触及到了一些养老院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你指什么?”谷平道。
“当然是詹向荣的死。”章云海道。
“他的死?”
“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养老院一定有责任。”章云海看着王院长说道。
“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王院长立刻被激怒了,脸涨得通红,“他的死是他自己的原因,是他自己造成的!养老院怎么会有责任!”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谷平从裤兜里拿出一份死亡证明的复印件,那是他在来养老院之前,让实习生替他查询到的,“我这里的死亡记录说他是心肌梗塞。这是事实吗?”
“这,这当然是事实。”王院长避开了他的目光。
“王院长。我发现开具死亡证明的医生凑巧也姓王。”谷平将那张复印件移到王院长的面前,这是他刚刚发现的。他提到的这点对王院长来说非常致命,后者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也姓王?”章云海将王院长面前的复印件抢了过来,看了一眼后,他对谷平说,“这未免太巧了,我看还是让警方把这个王医生找来好好问问。”
“我也这么想。”谷平拿出了手机。王院长急道:“等等!等等!”
谷平看着他。
“这个王医生是谁?”
“他,他是我弟弟。”王院长低声道。
章云海和谷平一起注视着他。
王院长脸色发青,嘴唇哆嗦。“你们听我解释一下。那天下午,我弟弟来养老院看我,他带了一袋鱼干,就是那种店里卖的小鱼干,可以当零食吃的。我路过詹向荣的屋子时,他正好站在门口,我就给了他两块,他好像很喜欢吃。可谁知道,他吃过之后马上就开始拉肚子,接着脸上发疹子,后来就开始呼吸困难,等我们把车准备好,想送他去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弟弟就在医院的急诊部工作,他说,詹向荣很可能是死于食物过敏引起的呼吸困难。我们想到了那鱼干。我听说过有人吃过海鲜后会过敏,但是也不至于会要命吧。可我们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他确实是吃了鱼干之后才突然呼吸困难的,也的确是我把鱼干给他的……”
“王院长,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章云海寒着脸问道。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来我们这儿的时候,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他对海鲜过敏,当时他的亲戚也在,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王院长掏出手绢擦汗。
“他的亲戚?”谷平插了一句,“当时他跟他的亲戚在一起吗?”
“是的。两人站在门口说话,詹向荣好像要送那人走,我正好路过,就给了他们两人一些鱼干。我是敞开袋子让他们自己拿的。如果我知道他对海鲜过敏,我不可能把鱼干给他。我后来查过他的入院登记,他根本没提过自己有这种毛病。这怎么能怪我!”王院长觉得自己非常冤枉。
“那心肌梗塞这个死因是你们捏造的喽?”谷平问道。
王院长立刻作出了反应。
“怎么可能!他当时就是像心肌梗塞!他那个亲戚还说前几年,老头也犯过一次病。所以当时我弟弟才写出死亡证明的。”
“那个亲戚,你过去见过吗?”谷平又问。
“没见过。老头说那是他的远房亲戚。”
谷平和章云海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如果再见到他,你还能认出他吗?”
“这个……”王院长显得很为难。
谷平将郭义的照片摊在王院长的面前。
“你看是不是他?”
王院长反复看了几遍照片,还是无法辨认清楚,他唯一肯定的是,郭义跟当时的那个亲戚的确长得“有点像”。
“王院长,请你回忆一下。詹向荣发生状况后,那个亲戚做了些什么?”谷平问。
“他协助我们一起抢救詹向荣,后来,他说要去取钱作医药费,就没再来过。”
“他有没有带走詹向荣的什么东西?”
王院长想了想道:“他当时说要带走詹向荣的所有东西,我们觉得不妥,让他过几天再来拿,后来他只带走詹向荣的一些洗漱用品。”
谷平禁不住皱起了眉头。“都有哪些?”
“杯子、碗、筷子、面盆,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们觉得那也不值钱,就让他带走了。”王院长有些心虚地看看谷平,又看看章云海,“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小声问道。
谷平懒得回答这个多余的问题,“请把詹向荣那个楼面的工作人员叫来。我们有话问他。”他冷漠地命令道。
王院长胆怯地瞄了谷平一眼,还想问什么,但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他拨通内线电话吩咐了一番。没过多久,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妇女敲响了院长书房的门。
“院长,你找我?”她问道。
“他们有话问你。”王院长指指谷平和章云海。
中年妇女不安地看着他们两人。
“请问,詹向荣当时是不是你负责的?”谷平问道。
“对!可他的死跟我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尽心尽力服侍他,我……”
“我想,平时是你替他收拾桌子的吧?”谷平果断地打断了她的申辩。
“对,我……”
“他死之前,有没有吃过东西?你好好想想。”谷平又提醒道,“他死之后,桌上有没有摊着脏碗,或者脏的饮料杯。”
中年妇女重重点头。
“有啊。他桌上的杯子是脏的,估计喝过咖啡吧,要不就是麦乳精,反正有股巧克力的味道,我本来想拿去洗洗的,可那个亲戚说,他自己拿回去洗。那我就给他喽。”中年妇女睁着一对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们。
证据被带走了,谷平心道。
“你看看,他是不是老头的亲戚?”谷平指指桌上郭义的照片。
中年妇女走上前,看了一眼,马上道:“是这个人。他来过三次。老头说那是他的远亲。”
谷平回头看了看,章云海默契地朝他点了下头。
“除了这个人,平时还有没有其他人来看老头?”章云海又问。
“没有了。——你们到底是谁啊!”中年妇女朝王院长求救般望了一眼,后者自顾自低头喝茶,一声不吭。
“老头登报找他侄女的事,你知道吗?”谷平道。
“嗨,报上登了那么大一张照片,我还能不知道?”中年妇女没好气地回答。
“你见过他侄女吗?”
“见过!她是很好的一个姑娘。要我说,我也不信她会杀人!她每周都来看她叔叔,现在亲生儿女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她对我也很客气,每次来,都带好吃的给我,我们院里有人生病付不起医药费,她还捐钱呢。你们说,这样的人会杀人吗?我才不信。”中年妇女愤慨地把扫帚往地上狠狠戳了一下。
“那你能不能再回忆一下。詹向荣在死之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谷平语气温和地说。
“反常的举动?”中年妇女的眼睛中闪着疑惑。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觉得跟平时不一样就行。你好好想想。”
中年妇女站在原地,低头望着地板沉吟了片刻,“要说跟平常不一样,只有一个,”她显得不太有把握,“也不知道算不算,不过,我觉得是挺怪的。”
“没关系,你说来听听。”谷平鼓励道。
“他登报后,有时候下午会出门。他平时很节约,我从来没见他叫过出租车。可是那阵子,有两次,我看见有辆出租车在我们养老院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门口等他。”
“你怎么知道出租车是专程等他?”
“我有时候要去那便利店交水电费。我看见有人走过去问那出租车是不是开,那司机说不开。后来詹向荣一来,车就走了,你说那不是等他是等谁?”她反问。
“你观察得很仔细。”章云海赞道。
“我也是正好看见,心里觉得奇怪,就记下了。”中年妇女露出笑容,又道,“我还注意到,那是辆A出租车公司的车。两次都是同一个公司的。”
“这司机来过养老院吗?”谷平问。
“没来过。”
“好,非常谢谢你。”谷平又问王院长,“我们是不是可以见见当时卓小南缠着的那个老太太?”
“可以可以。”王院长显出极为合作的姿态。
谷平知道那个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就是王夏的奶奶。王院长在通往养老院的走廊上向他们简单介绍了老太太的病情。
“……总而言之,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她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们非要见她,我是没意见,不过……好了,你们自己看吧。”
老太太满脸皱纹,看上去有一百岁了。她盘腿坐在床上,正在玩扑克牌,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哼着小调。谷平不知道她在哼什么,章云海倒是马上就说出了歌名。
“《拷红》,周璇过去唱过,是解放前的歌。”
“她现在能回忆起的,大多是小时候的事了。”王院长道,接着,他大声跟老太太打招呼,“朱阿姨,你好啊。”
“哦哦。院长啊。你好。”老太太朝他眯眯笑。
“这两位先生要问你几个关于詹向荣的问题。詹向荣还记得吗?”
“詹,詹什么……”她想了想,随即频频点头,“记得,记得,我跟他一个班的,他是眼镜店的小少爷,皮肤很白。”
章云海和谷平面面相觑。
“詹向荣是过去住在2号房的那个老头,你常跟他说话的,还记得吗?就在隔壁。”王院长指指外面的走廊,企图激发她的记忆,但她仍然是一脸茫然。
“嗨,就是眼镜店的小少爷。我记得的。他后来跟棉纱店的二丫头结婚了,我还去参加过婚礼咧。嘿嘿。”老太太笑了起来。
“那卓小南你还记得吗?就是前一阵来找过你的女孩子。”章云海问道。
老太太疑惑地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四秒钟……
她突然对王院长说:“院长,我妈明天会来看我。”
章云海朝谷平苦笑。
谷平想,真不知道当时卓小南是怎么跟这老太太沟通的,估计大半时间,听到的也都是这些毫无用处的信息吧。
犀牛旅社 上部 7。出租车司机
他们离开养老院时,已接近中午。附近有家西餐厅,章云海提议去那里就餐,一如过去那样,他没问谷平的意见就疾步朝西餐厅走去。谷平确实也饿了,就跟着他走进了餐厅。刚刚落座,谷平的手机就收到一条短信。
“是刘易吗?”章云海问。
“是她。”谷平答道。刘易的短信内容是——我当时见过的知情人是郭义。
“语气很肯定。”章云海道,“不会错了,郭义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应该让你的警察朋友查一下,他有没有兄弟。”
“我正在做这件事。”谷平按动手机键,发短信给黎江,等他给黎江和刘易分别发完短信后,章云海已经点菜完毕。
“我点了法式牛排和葡萄酒,还有咖啡。”章云海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