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回答。只是朝我看着,透过他鼻梁上架着那副硕大的墨镜。
漆黑的墨镜衬得他那张脸特别的白,嘴唇紧抿着,朝上微微弯出道漂亮的弧度。因此我想,如果摘下墨镜的话,那下面应该是张非常美丽的脸。
“宝……”忽然嘴张了张,他似乎是要对我说什么。宝?还是包?边上老者伸手替他整了整领子,他便又重新沉默了下来,也不再继续朝我看。
我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转身朝厨房里走了回去。
郁闷着,我一声不吭回了房间,本以为他会叫住我继续帮他收拾,但显然窗缝里渗入的越来越多的脏水引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今秋这场暴风雨似乎从一开头就没打算低调,走到客厅时朝窗外瞄了一眼,外面那条狭窄的马路果然如我所料,已经有一半没在了水里面。这样的天气杰杰能跑到哪里去呢,又到底感觉出了些什么东西,能让这只猫妖害怕得卷铺盖离开……琢磨着,我躺到了床上,可是风雨声大得让人合不上眼,甚至连思考都变得困难,我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数着外头一波波从房檐上挂下来的水声。
啪啦拉……啪啦拉……倒豆子似的,密集嘈杂得令人心烦意乱,不知道谁家的不锈钢脸盆放在外头没收回去,于是除了那些跳豆般的声音,间或夹杂的那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协奏,真是叫人蒙着枕头也无法逃避。
翻了几个身,床柜上的灯电压有些不稳了起来,忽明忽暗的,索性关掉,整个房间因此一沉,随即陷入了更嘈杂的雨声里。一辆摩托从窗外驶过,似乎也感染了这份寂静里的嘈杂,不耐烦地摁了好几下喇叭,明晃晃的车灯透过窗玻璃直射到我的脸上,我想起上床前忘了把窗帘拉上。
这是每晚入睡前的习惯,虽然自从秦奶奶去世后对门再也没人住进来过,每晚总习惯要把那扇正对着秦奶奶家的窗遮严实,无论天冷天热,一丝缝隙也不留,不然总感觉有什么在看着我似的,就好象那阵子以为秦奶奶还活着时的每个夜晚,总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佝偻着的背影,透过她家的窗洞,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地看着我。
“啪嗒……啪嗒……”
手伸到窗帘上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起先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因为下意识朝外头看的时候,路灯下除了密集得网似的雨,我什么也没看到。可是把窗帘打到一半的时候,那阵脚步声又传了进来,依旧断断续续的,但近了很多,因此也清晰了许多。
“砰砰!”这时窗突然间又被风撞得猛响了几下,很大的力道,我几乎以为它要被风撞开了。忙用手挡住,这时,伴着那阵脚步声,我瞥见一个人影从弄堂转角处走了过来。
顶着风,所以走得异常缓慢,那人全身罩在件深色的雨披里,雨披早废了,被风扯得一个劲乱飘,这令他动作变得更加艰难。每走一步不得不用手按一下被风吹起来的雨披,一边走一边按,直到经过我窗台,我正要把另一边窗帘拉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作的关系,他突然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
这举动不由得叫我一阵惊愕。
迅速拉上窗帘,而窗外的脚步声亦已经越来越远,我用力抓着窗帘布,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老半天都平静不下来,因为恐惧。
就在刚刚短短一刹那,我看到了样让我感到恐惧的东西,那东西是一张脸。早在很多年前,那张脸应该就被一场大火化成灰烬了,可刚才它突然间很近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张好像剥了皮的鹦鹉一样的人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鼓起勇气将窗帘一把拉开,想证实下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可是窗外早已没了那人的踪影,忽明忽暗的路灯沉默着照着面前这条狭窄的弄堂,从头到尾一目了然,空空荡荡的,听起来很嘈杂,看起来很安静。
“叮……铛……”
忽然一阵细细的声音从头顶飘了下来,冷不丁钻进我的耳朵,令本就惶恐的我一阵战栗。
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琴声,古琴的声音。似有若无地从头顶那片天花板荡了下来,音色单调而混乱,断断续续的,好像是被人用一根指头弹奏出来的声音。
可是天花板上怎么会传来这种琴声?那上面是阁楼,阁楼里住的人是铘。但铘怎么可能会 有那种雅兴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大晚上弹琴?
想到这里迅速站起来,我推门朝外跑了出去,一口气跑上阁楼,正要敲门,却意外地发现阁楼的房间门开着。
门口站着铘,背对着我,半个身体微微朝前倾着。
一张深色长琴横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板上,虽然离得不远,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那是被我锁在箱子底下的那把凤凰弦。锁着它的箱子依旧在窗台边的桌子下面,锁很完好,那种老式的横插的锁。可是琴却跑到了外面,我不知道是不是铘取出来的,关于这点我没想太多,因为有更奇怪的事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把古琴边上没有别人,最近的人是铘,但他站着,离琴至少有两三步之远。可是琴身却在自说自话地响着,同我在楼下听到的一模一样,断断续续,凌乱而单调。甚至可以隐隐看到上面的弦一根根随着声音而又节奏地律动,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着它……
“怎么回事……”站定脚步,我问。
铘没有吭声。双手抱肩低头朝那把琴看着,抿着唇,像是在想着什么。这时楼下突然卡啷啷一阵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厨房里被打翻了,我忙朝楼下叫了声狐狸,却并没有人应我。
“狐狸!”转身再叫,依旧没人应我。我低头朝下看,发现楼下的灯都关着,包括厨房的方向,整个楼下一团漆黑。
狐狸一个人在没开灯的厨房里做什么……
狐疑着,朝铘看了一眼,他依旧在打量着那把自己弹奏的琴,于是我一个人朝下奔了过去,穿过客厅跑进厨房,厨房的灯的确没有开,光线暗得令我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可是一不留神,还是被一样东西给绊了一下。
但没被绊倒,因为那东西软软的,而这叫我心脏再次抽搐起来,七手八脚在墙壁上一通乱按,总算拍亮了电灯开关,低头一看,我大吃一惊。
就看到狐狸在地上横躺着,四下凌乱堆放着刚刚被打翻的碗碟,他两只眼半睁着,可是对于周围这突然而来的光线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
“狐狸……”我吓坏了,蹲下身推了推他,他头随着我的动作微微动了动,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意识到这点,我只觉得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给卡住了,想再大点声叫他,一时没能叫得出来,只能更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可是他依旧半点反应也没有。
这是怎么了……就在不到半小时前他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脑子里登时一团乱麻。从遇到他至今,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状况,好像做梦一样,突然间昏迷不醒的狐狸……而我连他之前发生了些什么都不知道。一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仓惶间,我伸直手狠狠朝他身上推了过去:“狐狸!!”
可手还没碰到他肩膀,被什么给一把扯住了,然后整个人朝后直跌了过去,我几乎被那股力道掀翻:“不要碰。”
我一惊,脑子也在瞬间醒过了神。
站稳脚步四下寻找那个刚刚制止了我的人,可是连个影子也没见到,厨房里只有我和狐狸两个人,一个蜷缩在灶台边上,一个横躺在门口的地上;一个紧张到呼吸错乱,一个安静得无声无息。
回到厨房的时候,狐狸已经滚着擀面杖,在那里和面了。边上一口大锅里水煨着,这是狐狸每次蒸东西时的习惯,因为他说过,做点心里最讲究的是蒸食,蒸得恰到火候,就是色香味全都原封不动,透过蒸汽渗进那些面食里去。他还说,别看现在满大街的蒸包子蒸馒头,没一个是合要求的。
好的蒸汽要有味道,才能佐出食物的本味,而拿什么来吊味道呢,就是小米。
小米籽清香甘冽,蒸出来的气也清淡,是最适合当引子的。因此从擀面开始,就得盛一碗小米加水,在蒸笼底下煨着,等面擀得差不多了,那碗小米也差不多就成粥了,这时候把粥拿出来,放进要蒸的东西,蒸出来以后不但色面好,味道也与众不同的香。
“蒸什么?”走过去我问他。
“小笼。”
小笼……光听名字我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狐狸做的小笼是真好吃,皮薄馅鲜,一咬一包汤。不过因为平时懒,很少做就是了,于是店里的菜单上也没它踪迹,狐狸总是喜欢卖一些做起来不是那么麻烦,或者保存久了也坏不掉的东西……
不过今次的小笼似乎做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就在狐狸手边,放着只小瓷盒子,我从没见过这只盒子。白底蓝条纹,像个糖缸,里面装着约莫半盒样的白色粉末,不仔细看几乎和面粉一样,不过比面粉更加细洁。
每擀一下,狐狸就用手指撮上以小点这样的粉,均匀撒在面团上。
“这是什么?”我问他。
“调料。”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似乎这简单的动作是需要很细致的功夫去完成似的,一个走神,就会被破坏掉。于是我只能安静在一边待着,一边看他仔细而重复地做着这项工作。
窗外隐隐响起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一阵阵刮得窗外那些塑料板啪啪作响,看样子台风已经来了。
“下面我们来看看今天的卫星云图。本次风向由北朝南,逐渐形成一条飓风带,沿海地区有四到八米中浪,华南华中地区受本次台风影响,将会有大到暴雨……”
从小到大一直对台风存在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因为它很嚣张,并且庞大,虽然你并不看得见它具体的样子。就好像面对海啸,那是种从头到脚压得你气也透不过来的感觉,有人会觉得这种压迫感很美,那必然是个异常愤怒的人,只有愤怒才会品味这种磅礴得让你无处躲藏的美,因为它可以激活原本死在人心底的厚重绝望。
对于我们这些蜗居在小小陋室里,只求太平混日子的小民百姓来说,无疑它是只将任何东西玩弄于股掌的怪物,当它凭着它的痛快在外头肆虐纵横的时候,房子因而被挤压出的呻吟声,总让人不免担心,一不小心,它是不是就在风里被这么给碾碎了。而至于什么时候消停,单只看它的喜好而
定,这就是人们一直夸下海口说要征服的自然。
电视里在播放几处遭受台风影响情况严重的地区时,狐狸的小笼出炉了。 当时看着蛮大的一团面,揉剩下的面筋最后只够做四只,用竹笼装着送到台面上来,青是青白是白,煞是好看。就连那老者原本瞌睡似的眼神也似乎闪了闪,放下手里的茶杯,尖细的手指沿着笼边抹了一圈,放在鼻子尖
嗅了嗅。
“味道还正?”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狐狸问他。
他咧嘴一笑。“人说狐仙阁里头一块牌,倒也不虚,既然知道金叶青丝的妙处,看来做的东西是有再尝尝的必要。”边说,边用筷头在那四只小笼上点了点,随后在其中一只上戳了一下。
尖针似的筷头很容易就在小笼薄得透明的表皮上戳出了道口子,一股细细的热气般着阵稻米和肉糜混合在一起的清香,很快从口子里滑了出来,老头的眼睛因此也眯成了细细两道线。鼻子凑近对着那热气深吸了一口,一边轻轻拍了拍筷子:“北狄的细麦粉,你是怎么弄来的,小老弟。”
狐狸笑了笑,没作声。
“有点意思。不过,为什么没有调料?”老者又道。话音落,夹起了一只小笼,也不管烫不烫,直接一口塞进嘴里。然后脸色变了变:“这馅……”
“什么样的调料都只会盖了原本馅儿的鲜香,未免暴殄天物。”狐狸答。解开饭兜在老者对面坐了下来,单手支着下巴,目光扫向他一旁那个安静的青年。“暴殄天物。”一边又把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强调些什么。
青年在他的目光里动了动,伸手拿起一副筷子。
我以为他被这两个人的话引出了好奇,也打算尝上一口,可他之后的举动却似乎完全只是冲着狐狸那四个字而来的。他用筷子尖挑开了小笼的皮,和那老者一样。然后把它挑得更开,直到皮中间那块鲜嫩喷香的馅完全暴露在空气里,他把筷子轻轻一转,夹起那层皮,将馅抖落在了蒸笼里面。
没了馅的皮就像件被水浸透了的衣服,透明,无力,垂挂在筷子尖上。我吃不准他这是在做什么,整个一下午,这动作似乎是他唯一感兴趣的。透过鼻梁上那副硕大的墨镜他专注望着这层薄皮,嘴角上扬,带着丝一成不变的笑。然后嘴里轻轻哼了起来,好像在哼什么歌,一边轻飘飘夹着那层
轻飘飘的皮,夹到那老者的面前。
老者没有因此而理会。由始至终含着那枚小笼抿着嘴,嘴的动作就像只碾压机,一缩,一沉,一些汤汁就从他嘴缝里滑了出来。他也没有在意,只闭着眼睛那么抿着,用嘴压着,片刻眼睛一睁把包拿起甩到了肩膀上,站起身朝那静坐着不动的青年肩膀上拍了拍。
于是青年起身,轻轻放下筷子,同他一起朝店外走了出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外头狂风呼啸的街道上,我这才想起来,他们居然连账都还没有结。正要追出去,狐狸却将我的肩膀轻轻一搭。“没事,反正还会再来的,到时候再讨不迟咯。”
我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他目光却在追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确切的说是追随在那个安静的青年身上,他似乎对那青年颇感兴趣。
这一夜风在弄堂里尖叫得像只哨子。时不时能听到一些没绑牢的花盆落在地上的脆响声,阁楼上乒乓作响,显然阳台的损失受得严重。 而这不过是这场美丽风暴雅美莎来到前的脚步声而已。
杰杰闪亮回归的时候身上那层毛可并不闪亮,被雨打得一簇簇粘在身上,整个身体因此看起来特别的小,于是那脑袋就显得越发的大,大脑袋的杰杰,嘴里叼着尾差不多有它大半个身体长的鱼,得意洋洋。猫总是无忧无虑的,因为即使我们的餐桌上只有几根酱菜一碗白水泡剩饭,它们总是能
找到自己想吃的东西,并且得意洋洋地独享。
“老狐狸呢?”匝了匝嘴,第八次用后爪挠了挠下巴,杰杰问我。我想是不是它身上有跳蚤了,虽然它发誓,作为一只猫妖,说它身上会长跳蚤,那简直是对它的猫格侮辱。
“厨房。”拨拉了两口饭,我瞥了眼电视。电视又在播放台风的画面,似乎全国受的影响都很大,沿海一些地方决了堤坝,正在闹水灾。
“风很大呢。”一口吞下半只鱼头,杰杰眯着眼又道,“老狐狸在厨房做什么好吃的。”
“不知道。”
最后那两个奇怪的吃客走后,狐狸就一个人钻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忙忙碌碌的。我想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从那个老头这儿。因为我从来没见他对做点心这么认真过,事实上是几乎从没见他对任何事情这么认真过,
所以今次认真到几乎有些计较的状况,才让人觉得不大合理地反常。“也许他在研究满汉全席。”
“那你吃的是什么鬼东西,”趁我不注意杰杰用爪子勾了根菜心,抓到鼻子尖嗅了嗅,然后迅速丢掉,猫脸揉成了一团,看起来有点滑稽:“生化武器?”
被辣酱呛得直打喷嚏,它尖叫。
“那叫酱菜。”
“原来你喵的在减肥。”擤擤鼻子,它不屑。
“你真罗嗦。”
这只死猫总是不失时机地嘲笑我的身材,却从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