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她身体的直接接触,生怕从她眼里看到一丁点的惶恐。而在我还有那么点力气,或者肚子还没饿到让我失去理智前,他小心谨慎的样子有一阵子让我觉得他可怜,可怜到了卑微。
可是卑微和企求并没能带来什么转变。
在又昏睡了五次之后,我看到方洁没有和往常一样看着房间的一角发呆。眼睛依旧睁着,她靠在那些柔软的枕头上,可是那双在她消瘦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面一点神采都没有,就像只做工最精致的木偶。
林默在门前站着,没有看她,只低头吸着烟,浓浓的烟快把整个客厅都占满了,他还在不停抽着,嘴唇因为过干而开裂了,地上一堆横躺着的烟头上全是他嘴唇上的血。
那一瞬我明白方洁死了,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子之后,她在我的睡梦里走得无声无息。而我还在清醒地经历着她曾有过的感觉——饥饿,极度的虚弱,恐惧。只是她是因为不想吃,而我是吃不到任何东西。
我希望有谁能给我一杯水,我连起来走到厨房那点距离的力气似乎也没有了,脑子里发疯地想着狐狸,那只总是在一些困境之后意外出现在我眼前的狐狸。
他会发现我吗,他会来找我吗?
在我彻底饿死之前……
他会不会再一次给我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再一次陷进昏睡,老天保佑我倍受煎熬的周期最近变得越来越短。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睁开眼,我看到林默从门外带进两个人。
两个男人。
门外的阳光强得一度让我只看到三条影子在我眼前晃,我难受得缩起身体,门被关上了,一个人在我边上坐了下来,我看到了他眼睛上熟悉的暗色阴影,像古埃及人那种深深描绘的眼影线,还有他那头被挑染得颜色很夸张的短发。
竟然是术士……
心脏一阵急跳,仿佛一瞬间那些从我身体里被抽离了很久了力气暂时涌了回来,我支起身开口想叫他,可是干涸的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想用脚去撞他,可是撞上去就直穿到了对面的扶手。最终重新倒回沙发上,那点返回的力气就像心脏所赋予我的一点点回光返照,过了这点时间,它们就消失了。
但我明明可以感觉得到他坐在我身边时那种重量,还有他身上的温度,甚至我感觉到他朝我这里瞥了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可他确实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就象这房子里的主人。
我失望透了,或者用失望也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心境,我觉得我几乎就离逃生只差一张纸的距离了,可这张纸却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也许这心情该被称作绝望。想着,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摸索着试图从沙发上下来,因为再不去厨房,我恐怕我会在饿死之前就脱水而死。却在这时余光扫到了术士边上站着的那道身影。
他们俩是一前一后进来的,一进来就被术士的身影挡住了我的目光,所以我并没有更多的留意。这会儿挪开了,那张脸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那个男人有着头冗长的白发,还有一双来自地狱般暗紫色的眼。
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脖子上若隐若现的锁链,那双眼睛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就像我在术士家遇到他时那样。而这会儿我疯狂地希望他能动一动他的眼睛朝我这里看上一眼,如果他能看到我的话,那该多好,他应该能看到的吧,为什么不能……他是上古麒麟啊……
铘!我在心里尖叫:铘!快朝这里看一眼!!!!
可是铘终究没有听见我心里的声音,连看都没朝我的方向看过一眼。虽然他是只上古神兽,但这会儿我确信他只是道影子,一道由这间房子出于某种未知的目的而让我看到的影子,就像林默,就像方洁。这认知让我有种急火攻心的感觉。
之后我似乎休克了,因为有那么片刻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胃里蚂蚁般啃噬的烧灼,没有心里火烧火燎的焦急,也听不见感觉不到周围任何动静。直到重新听见耳朵边那些嗡嗡的说话声,我看到坐在我边上的人变成了林默。
他在抽着烟,弄得我眼前烟雾缭绕。
“你要知道,我们这行收费可不便宜,你确定要做这比交易?”耳朵里那种轰隆轰隆的嘈杂逐渐淡化后,我辨别出术士的声音。他和铘站在一起,看上去像在看着墙上的油画,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确定。”林默回答,“只要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多少钱都没问题。”
这话让术士笑得眯起了眼:“我知道你很有钱,林先生,多少有钱人我都见过,不过不是多少有钱人都能出得起我想要的价钱。”
“你先开个价吧。”林默的声音隐隐透出些不耐。
“成,你先带我去看看她的状况。”
“这边请。”
说着话,林默起身带术士朝方洁的房间走去。铘待在原地没动。有那么片刻他目光似乎朝那个房间的方向闪了闪,可是那扇门从林默和蓝进去后就一直关着,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想能有那么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会突然间朝我这里看上一眼,可是没有,无论我在沙发上怎么摆动我的手,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他始终没有任何感觉。
真绝望。
如果我眼睛里还有多余的水分,我想我真的会哭出来,可我虚弱得连哭都成为一种不可能。他离我那么近,几步路就能走到他身边的距离,可是却和我根本不在同一个空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么,我一遍一遍叫着他,一遍一遍做着手势,却不敢过去碰他一下。生怕碰到了,手却从他身体穿了过去,这样的话我可能会崩溃。
直到术士跟在林默身后走出那个房间,我放弃了能吸引住麒麟注意力的所有努力。
心脏因为我过于巨大的动作而有些不堪负荷了,我不得不重新躺回沙发上,以免长期处在饥渴状态的它因此而突然崩裂……我想我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它带着林默身上的烟草味,还有麒麟身上淡淡的檀香。它离我越来越近了,在这些活生生触手可及的男人的面前,而他们什么都看不见。这真是无法形容的一种痛苦,就好象一把刀在慢慢地支解着我,而我张着嘴却无法让别人知道我很疼。
“怎么了,”许久,嗡嗡作响的耳膜里响起林默的话音,他在问一直没有吭声的术士:“有什么问题?”
“问题很大,来之前你没告诉我她已经死了。”术士的回答一改之前的懒散,变得有点陌生的认真。说话间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过,我以为他会再次坐到我边上,而他只是为了拿茶几上那包烟。
“他们说你有让死人复活的能力。”
“你在开玩笑?”点燃烟叼进嘴里,术士笑:“林先生,谁能让死人复活?”
“……你同行说的。”
“我同行?那个卖给你尸膏的女人?”
“是。”
“那你为什么不找她去做。”
“她说她做不了。”
“我也一样,林先生。并且很抱歉我得告辞了。”话音落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口,伸手把门推开,随之一泻而入的阳光再次让我心脏一阵剧烈地鼓动。
但那扇门很快又林默重重合上,在术士跨出门之前:“不说个价钱么,蓝,我想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术士回头看了看他:“这不是房产生意,林先生。那玩意可以随便侃侃价钱,我们这行有我们的规矩,做不来就是做不来,多说没有什么意思。”
“半山那批房产,你可以提五分之一。”
一口烟从嘴里喷到林默的脸上,术士笑:“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
术士朝着铘的方向打了打响指,没有回答。
“你同行告诉我,当你们的买卖在无法用金钱去衡量价值的时候,你们有个规则叫物物交换。说出你想要交换的东西,蓝。只要我出得起,我想没问题。”
术士听完没有吭声,把麒麟召到身边后他看着林默,以一种陌生而奇特的表情。我想他脑子里一定在盘算着什么,虽然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半晌他道:“你那么爱你的太太,为什么不把她送去医院。”
“我请了很多专家,他们都对她没有任何办法。”
“是么,那就让她去吧。”
“我不懂,既然你真的有可以让她复活的方法,为什么不肯用。我想这对你我来说都不会有任何损失的吧。告诉我,到底要什么……”话音未落,却被术士伸出的指头制止:
“逆天而行么,你还不起那个代价的,林默。”
淡淡丢下这句话,术士再次把门推开。这一次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晃着他特有那种漫不经心的步子踢踢沓沓走了出去。铘就紧随其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融进了外面亮得刺眼的阳光里,那一刹那我快急疯了。
这感觉就好象溺水的时候明明看到一根浮木从自己眼前漂过,却没能来得及抓住它,还只能眼睁睁就看着它就这样打着转轻巧从你面前离开。
怎能不急。
当下集中了所有的力气一下从沙发上爬起来,我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直冲了过去,“铘!”我大叫:“铘!!”
没跑出两步脚一软,我一头栽倒在地上,膝盖和地板撞出的声音很响,但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我全部的注意都在那两道渐渐远离的背影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期盼那只麒麟能够因此回头看上我一眼,但是依旧没有如愿,门很快在他身后合上了,它隔断了我最近也是最后一个从这鬼地方脱逃出的希望。
也许我真的要饿死在这里了……从地上爬起来时我想。这念头让我害怕,因为很绝望。
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就在林默的身边,我那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看到了方洁那只死去已经很久的花皮猫。
它在林默脚边蹲着,轻轻舔着自己的脚爪,一边时不时朝我瞄上几眼。眼神很怪,我说不清那叫警惕还是嘲笑,或者两者都有,然后喵的声轻叫纵身跳到了我的背上,沉甸甸的身体压在我身上就像一只小小的沙袋,它在我背上跳来跳去,又在我试图伸手抓住它的时候迅速跳开。
落地后咧开嘴对我笑,这只幽灵般唯一在这样一种古怪世界里能看到我存在的小东西。从我的背到地板那短短的距离,它跑跳而过的轨迹在空气里散发出一种阴侧侧的味道,像雨后的湿泥。
“你是个什么东西!”看着它的样子,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潜意识觉得它可以听得懂,因为在我说出这几个字后这只猫又笑了,笑的样子有点洋洋得意。
“你想把我怎么样。”我再道。
它却不理睬我了,屁股一扭朝楼上跳了过去,几个纵身消失不见,留下我一个人躺在空了的客厅里。客厅里还留着刚才那几个人留下来的烟草味,似乎想诱使我相信之前他们的存在并不是幻觉,可它并没有办法真实挽留那些人的存在。
走进厨房,大口的自来水暂时把我空得快要穿孔的胃撑了起来。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靠这个来维持身体仅有的需求,但不久它又完全被胃返了出来,呕吐出来的清水和我的胃液一个颜色,因为里面除了水以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我坐到了地上,然后就起不来了,身体很难受,一种饥饿却又肿胀的感觉。这种感觉沉淀到手脚和两腿上就变成了一种铅似的东西,它压得我没办法动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能力返回客厅。我抬头看着冰箱上那只钟,和客厅里的一样,它指着四点,虽然分钟和秒钟都没有任何异常地走动着。而我到底在这地方待了多久了……三天?四天?或者更久……而我还能继续这样支撑多久。我希望那个日子可以短一些,因为已经真的快要忍受不下去了,这种没办法得到解决的饥饿,它比死亡更让人觉得可怕。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抬头看到林默从外面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个人。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抱着的是个假人,因为它看上去硬邦邦的。直到看清楚方洁的脸,我才意识到原来是她的尸体。可他为什么要把方洁的尸体带来厨房?我不明白,只是下意识朝角落里挪了挪。看着他把方洁放到了餐桌上,尸体很硬,以至费了他不少的力气才让它躺平,可是两只手还维持着一种朝上伸着的姿势,我听见林默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然后转身打开冰箱,从速冻库里那出来一只小罐子。拧开盖子用手指从里面挖出块黄褐色的膏脂,他又迅速把它合上放了回去,惟恐慢了它就会融化似的。随即低头把那点膏脂在手掌里揉搓开了,解开方洁身上的睡衣,把它朝她身上一点一点抹上去。
很小心的动作,比美容院里那些做护肤的工作人员还要小心,从额头到脚趾每一块有皮肤的地方都抹遍了,空气里因此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渣香,那味道让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片刻方洁原本僵直着抬在半空的手臂垂了下来,带着种软软的弹性。这动作把我给吓了一跳,以为她突然活过来了,而随即意识到那不过只是一个小小意外的动作。她依旧静静躺在桌子上,只是不知怎的,整个身体看上去似乎变软了,如果说之前的她看上去就像只躺在桌子上的木偶,这会儿就像刚睡着一样,异常柔软。
这真不可思议……
在我呆看着的时候,林默已经把衣服给她重新穿上了,一边低低对她说着些什么,就像她活着,但对他不理不睬的那段时间一样。
他说他会让他们重新开始,他说他会彻底忘记半年前那件事,他希望方洁同样可以忘记他的这个错误,因为每个人都会犯错,而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让彼此生活在对彼此错误的阴影里……这是很可笑的,他们那么相爱,却为了这么可笑的理由演变到了这个地步。于是上帝为了惩罚他,把一切他爱的他怕的都带走了,而现在他什么也不想要,只希望她能回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三番五次林默去术士的店里,术士却对他避而不见的原因了。
他想让死去的妻子复活。
这真是个任性的理由,虽然名义上是为了爱,却相当自私,这个温文和煦的男人很自私。
为了自己所谓的爱,他让方洁生活在一个根本感觉不到他爱的爱巢里。也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既不能释怀方洁曾犯的错,却又不肯放她离开。更为了自己所谓的爱要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复活,他难道不考虑一下自己复活过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方洁吗……
我想起店里那个一喝牛奶就吐的方洁,那个吐到连血都呕出来的方洁。如果我现在看到的都是过去式,那么在店里所看到的,应该证明林默已经成功了,他成功复活了自己的妻子,不知道是因为术士后来的妥协,还是别的什么人。总之方洁真的活过来了,我亲眼看到,亲眼感觉到的,只是她到底对自己的复活有着什么样的感觉,我却不得而知。
脑子里还在乱糟糟地想着,林默已经把方洁重新抱了起来,这会儿看上去像抱着个睡美人。如果这时方洁突然睁开眼,我想我可能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在林默涂在她皮肤上那层膏脂的作用下,一张脸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个死人。
转身带着她朝厨房外走去,我看着林默的背影,心脏却突然一阵刺痛般的抽紧。
我在他身后看到一个女人。
女人有着很漂亮的身体,青春而活力的身体,但女人没有头。女人的头在林默的肩膀上,为了更好地看清楚林默怀里那具尸体似的,它歪在那儿静静朝下看。一直到走出厨房,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它回转过来朝我脸上冷冷一瞥。
那瞬间我一下认出了这张苍白的脸。
虽然没了活着时那层红润的光泽,她至少不像刚死时那样扭曲得可怕,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