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没事。”艾西不打算纠缠此事,他已从刘队口中得知法医先生昨天在工作。
艾西把方茗让进里屋,双方落了座,艾西请他喝水,他不喝,艾西请他抽烟,他也不抽。
“我戒了,谢谢您。”
艾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就问:“方先生上次来,不还是抽烟的吗,怎么忽然就戒了?”
“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应该戒烟。”方先生有些扭捏地在座椅上动了动。
“哦,戒烟是好事,是好事……”艾西点着头,机械地重复着,“我也该戒的,戒了几十次了。”
两人沉默片刻,艾西又问:“方先生这次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吧?”
“嗯!”方先生孩子似的用力点头,时不时还偷眼朝身后看看,悄悄地说,“艾医生,您还记得我的问题吧?”
“哦,是的,杀妻幻想。”艾西按先前的逻辑回答道。即使他已经知道方先生只不过是本体克隆出来的另一重身份,可他不敢轻易揭破,只好按照以往的套路来应付。
“嗯,是的,艾先生,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
艾西诚恳地瞪着他的黑眼圈,等他说下去。
“我……我……我好像又杀了人。我……我不知道,那好像是真的,也好像是在做梦。我觉得眼前都模模糊糊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我搞不懂这是不是噩梦。”方茗痛苦地继续扭动。
“你认为自己又杀了人?”艾西平静地重复说,“男人?女人?”
“我……这……我实在难以……难以启齿。那是个……是个孩子……”
“哦!”艾西接着说,“一个孩子。女孩?嗯,十五六岁的样子,至多不超过十八岁,对吗?”
“啊!”方茗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对方,“啊!我不明白,艾先生,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呃,请您放松一些。呃,该怎么说呢,我也做过类似的梦。”艾西顺嘴胡诌。他猜到方茗体内隐约有其他意识在作祟,也许就是昨天水哥的意识。他解剖了女孩的尸体,这让他产生了错觉。艾西想到了一个笨办法——既然对方相信自己,那就不妨随意编造一种理论。于是他又说道:“我也做过类似的梦,所以我才会知道。怎么,很惊奇吗?哦哦,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类,特别是男人,都很有可能做这样的梦。你听说过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吗?前者是男人体内的女性情结,而后者是女人体内的男性情结。你我都是男人,我们成长,我们越来越彰显出自己的男性品质,但是,这其实是对自身女性本质的一种亏欠。你能听明白吗?所以出于补偿机制,这会让我们感到不安。在我们男性倾向不是特别稳定的时候,这种补偿就会体现出来。最通常的,就是用梦的形式反映出来。嗯,现在你能想象出这种感觉了吗?”
“呃……真的……吗?”
“哦,当然是真的!”
“但,为什么我会梦到自己好像真的杀了她……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而且她躺在那里……”
“哦,那只不过是潜意识作祟罢了。我刚才说了,我们男人成长本身,就相当于扼杀了我们体内的女性倾向,本质上就是杀死了她。没准有些男人,你看现在媒体上的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他们不曾扼杀自己的女性本质,所以他们就不会做这样的梦,而我们就会。这件事相当正常。”编,接着编,艾西越说越来劲,“你知道为什么那女孩未成年吗?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经历了青春期才能获得新生。我们的喉结突出,声音浑厚,下体长毛,肌肉粗壮,这些是生理上的成熟。而心理上的成熟呢,要晚上几年,但总的来说,并未延后太多。所以到青春期末尾,我们基本变成了男人,而体内的女性本质正是在这个时期被彻底抛弃的。所以,你梦到的是一个女孩子,而不是女人。”
“真的?这件事很平常?”
“YES!平常至极!”艾西此时不得不佩服自己胡编乱造的本领,跟着又说了一句,“而且那女孩还是长发飘飘的,因为她具有最极端的女性表现形式,这是我们……”
艾西有些得意洋洋了,因为他既然知道方茗只不过是把昨天作为水哥解剖尸体的记忆给混淆了,那么他所谓梦见的女孩自然就是昨天箱子里放着的尸体。那女尸生前是留着长发的,所以他就顺嘴说到,显得自己的理论更加准确。
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方先生倒是插话了:“但是,我梦里的女孩可不是长发飘飘啊,她留着齐耳短发。”
“ 呃 …… 那 是 因 为 …… ” 艾 西 僵 了 一 下 , 这 下 子 轮 到 他 结 结 巴 巴 了 ,“呃……我是说,啊,这类情况也是因人而异的。我刚才说过这个话吗?啊,对,我说过的!这是因为,哦,虽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女性形象,不过也许不那么相同,你明白吧?”
“嗯,您说的我能听懂,只是我觉得最近好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整天浑浑噩噩的,连这件事到底是梦还是真的都搞不清。”
“方茗先生!”艾西郑重其事地称呼他,带有一种心理暗示性,希望他能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克隆身份,“方先生,请注意,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有个完美的解释。可能您最近压力大,也可能是之前我们还没有解决的杀妻幻想在影响您的头脑,但是您大可相信我,既然我也做过类似的梦,那么这个梦本身并不成为您的新问题。您能相信我吗?”
“是的,艾先生,我相信您。”
“那就好。”
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呢?艾西不知道,两人就那么对坐着,过了好一会儿,艾西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哦,方先生,您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我……我有点内急……”
“哦,您、您请便。”
艾西出去了,可没上厕所,而是拐了个弯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一抬手的工夫,钻心的疼痛让他止不住想骂街——他习惯用左手拿手机了,却忘了肩头的伤口。
“呀,艾西,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话筒里传来麦涛的声音。
“嗯,你老是想给我打电话,昨天把我害得够惨呢。”艾西不得已换了只手,“什么事?”
“两件事。第一,你上午什么时间有空?我带那小子过去找你。”
“嗯,行!”艾西等的就是这个,因此很痛快地答应了,“什么时间都行,越早越好。”
“这第二件事嘛……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觉得方法医还有可能继续正常工作吗?”
“此话怎讲?!”
“他解剖受害者的尸体,解剖到一半就给扔在那儿,走了。早上其他法医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既没作记录,也没缝合尸体,就那么敞着走了。所以刘队让我问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毕竟昨天你说的事儿挺吓人的。”
原来是这样啊!艾西犹豫了片刻,回答说:“说到这个,我本来还纳闷来着。现在方茗就在我办公室里,估计是他的两重意识难以平衡了,不过详细情况我现在也很难下定论。”
“那你觉得他还可能继续正常工作下去吗?刘队想知道,把他继续留在这个职位上,会不会造成危险,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局里。会不会这样做都不妥当呢?”
“这我说不准。不过依目前的情况看,你们最好给他安排个假期。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跟他沟通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尽量不要让他产生怀疑!我跟你这么说吧,方先生之所以从出色的外科大夫转行去做法医,正是因为他冥冥之中还记得女儿失踪的事件。也就是说,他来这里是为了继续寻找答案的,只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而已。如果真要把他调离,那么最好是在破案之后。假如凶手真能落网,到那时候,我想办法让他的两重意识产生融合,也许他就不会崩溃了。”
“嗯,让他受伤的灵魂得到慰藉吗?”
“是的,正是这个道理。”
“好吧,我懂了,局里会作出妥善安排的。对了,你给我打电话什么事?”
“啊?”
“是你给我拨的电话啊!”
“哦,不好意思,走神了。因为说到破案,你想想,凶手昨天给了我一刀,我和他也算结上了仇。这么说吧,虽然破案之类的事跟我无关,不过我也希望这案子早早了事。你能告诉我受害者都是留什么发型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想帮助你分析可能存在的模式。”
“哦,我记忆中,被害人在发型和长相上,并不存在什么共同点。从三年前说起吧,第一被害人长发,第二被害人团子头,第三被害人也就是失踪的女孩,齐耳短发。然后是现在的案子——第四被害人短发,第五被害人是你发现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呃……什么叫作团子头。”
“你是现代人吗?!就是长头发盘在头顶,好像一个大团子。”
“哦,行,没事了。”
“这就没事啦?”
“是的。那好,完事再给你打电话吧。”艾西挂上电话。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线索,还说什么呢?
不论那是个梦还是现实,反正方茗所说的女孩不是昨天发现的尸体。那又会是谁呢?为什么和他自己的女儿的发型一致呢?
也许这根本算不上问题。头脑的加工是复杂的,也许他只是怀念自己的女儿了,假借昨天的女尸表现出来。
反正艾西很确定,方茗不是凶手,因为他的脸上没有自己揍过的那一拳的痕迹。
然而,方茗的意识开始加速混淆,当记忆出现真正重叠的那一天,也就预示着崩溃的降临。
透过玻璃门,艾西看着方先生的背影。他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艾西给他下了咒语似的……
第十一章 剜肉补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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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这是唐代聂夷中《咏田家》中的诗句。由此也诞生了一个成语,叫作“剜肉补疮”。
不了解这个成语的朋友,也许会把它和“亡羊补牢”混为一谈。
实际上,它倒是和“杀鸡取卵”算得上同义词。只不过“杀鸡取卵”表现的更多是短视而无远见,而“剜肉补疮”则是无奈与悲哀。
诗词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农民二月五月就把新丝新米都给卖了,并不是因为他们缺心眼,而是为生活所迫,没办法的举动。眼前倒是得了些钱财可以为生,可以后的生活就没了着落!
因此,这个“剜肉补疮”也多少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艾西很懂得这个成语的寓意,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正要做一个剜肉补疮的人。
这是为什么呢?
原因就在于,虽然他不了解告密者更深层的动机,却能想出他大致的行动模式和原则。
正像他之前分析的那样,告密者本身处在一种很微妙的位置——他既是告密者,又是保护者。假如他只肩负其中的一重身份,那情况就会简单得多了。如果只是告密者,他应该去找警方,揭露凶手的身份;如果只是保护者,他大可不闻不问,装作毫不知情,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可见,告密者同时作为保护者,既无法容忍凶手的所作所为,又不愿直接告诉警方,弄得凶手身陷囹圄,甚至被判刑。这说明二者关系非同寻常。从年龄上推断,艾西认为这是一对兄弟。
按照告密者最开始的逻辑,他大概认为自己的兄弟患有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或是心理变态,想要找人帮忙解决。可是他不能明说,明说了也没有用,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因此,在心理中心,他那么做了,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如此一来,告密者的计划泡了汤。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试图劫持一个咨询师。这个举动展现出告密者的心智也不很成熟。姑且不说会不会引来警方注意,从这样一个安保措施严格的大厦里劫走人质本身就很扯淡!
也许,他真的只是想引起注意?
在被警方带走之后,他继续装疯卖傻,警察拿他也是无可奈何,加上本市连续出现大案要案,更是没闲工夫去搭理他。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将他移交给精神鉴定部门或心理诊所。而他之所以能回到艾西的心理中心,这倒是个巧合。也就是说,自己绝非告密者精心策划的目标,只不过是歪打正着而已。
接下来,告密者要成功吸引咨询师或医生的注意。这是个极小概率事件,毕竟不是每个医生都具有艾西这样的冒险精神。艾西认为,告密者这样做,正表现了他已濒临绝望,才会出此下策。
然而,不惜自己被警方抓获也要这样做的决心,倒也叫人钦佩。
接下来,他会如何行动呢?
艾西明白,真正的决策权在自己手中。
自己有把握调查的能力,要么通报警方,要么选择和告密者合作。无论如何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两者都存在巨大的风险。
与告密者合作的风险在于,首先他将把自己置身于陷阱。告密者的算盘到底是怎么打的,他不敢断定,可交给警方又会怎样呢?不怎么样。告密者做到如此弹尽粮绝的地步,说明他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想突破他的防线可谓痴心妄想。时间紧迫,毕竟外面还有个凶手逍遥法外、伺机出手,拖的时间越长,被害人就越多。
何去何从,艾西没个准主意。
他只知道,接下来与告密者的会面,将会是一场波澜壮阔、尔虞我诈的心理斗争。
当然,眼下他需要好言安慰茫然的方茗。在无法实施治疗方案的前提下,不让病人情况恶化的最主要手段,就是干脆什么都不做。
于是,艾西只是好言安慰方先生,请他放心,又说了说梦境的形成,差不多等于作了一场讲座。末了,艾西请他今后来面谈的频率再频繁一点,从一周一次变为一周两次。反正他心里清楚,局里要给这位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法医放个长假了。
对于这样的安排,方先生也表示同意。他今天的精神状态还不错,至少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也许关于女儿的那个梦,让他把注意力从杀妻幻想中解放了出来。
也许吧,艾西什么都不确定。
送走了方先生,艾西坐在沙发里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等等!会不会是警方弄错了,方先生女儿的失踪案,本来就与少女杀手无关?因为少女杀手的受害者,至今无一幸免,而方先生的女儿只是失踪,并未找到尸体。也许……也许这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案,只不过是因为时间巧合,案件接连出现,被弄混了?
也许吧,管它呢,这不是重点!
艾西在办公室发呆的这个光景,麦涛可是没闲着。
今天早上,他又驱车赶向了事发现场,也就是谷仓附近的那片棒子地。为什么执迷于这里呢?因为他没弄清楚一件事。
众所周知,要把尸体运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必须用到车辆。没有车辆,这是万万办不到的。总不能背着尸体走这么远吧?
然而三年前少女杀手出现的时候,他认为是没有车子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第一被害人是在家中被杀害的,而第二被害人是在她和朋友们从KTV出来之后分手不远处的废弃房屋内发现的。假如凶手有车,他大概会选择更远的地方弃尸,而不是如此伺机而动。
三年前主路上的监控录像也验证了这个观点。录像中并没显示被害人上了谁的车子,她是沿主路往下走的,其间也没有人和她搭话,直到离开主路,监控追踪不到。而这时候距离她离家,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