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真的感觉到身体每一寸神经都在以超常千倍的速度断裂，血液被高温煮沸了似的。
在那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她听到蔡远禾的喊声。从地狱里直接传出来。
在那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纷乱的思绪只归于同一个念头。她会死掉。
“你到底怎么了？”
萧唯在耳边关切地询问，直到公交车开出好远，庄眠才敢抬起满头冷汗的脸。
“没……没事。”这个时候她始终不敢回过头去确认刚过去的那个人行横道，是否真有一群人飘浮在白雾中。
她宁愿相信这只是幻觉。
“真的没事？”萧唯虽然眼神里透露着一丝怀疑，但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恐怕连萧唯也察觉到了，有些事情还是少问为妙。
七 辛佳，下水道里怎么可能有人？！（1）
一本绿色封面的笔记本从水沟边漂过。
那一刻，心里像有一只手搭在上面。那只手控制着她的意识，辛佳擦掉刚洗完脸还留下的满脸水珠后，弯下腰把那本笔记本从水沟里捡了起来。
这是本很旧的笔记本，应该被丢弃在水沟里好久了吧。绿色封面被污水泡得有些发烂，写着主人的名字和学号的蓝色墨迹早已淡得分辨不出原来的字样。
但，本子里的字迹还勉强看得出来。一种秀丽的字体，工工整整地记录着课堂笔记。可以推断得出，那是一个很用功学习的女生，而且是毕业班的。本子里全是记载着高三年级的讲课内容。
辛佳怀着偷窥别人秘密的心情，慢慢地翻了几页。
这个时候，才跑完三圈全程的七七气喘吁吁地走到水龙头边。空旷的操场静得出奇。也难怪，只有她们两个人因为某个鸡毛蒜皮的小错又被班主任罚到操场跑步。
总有一天，会被老巫婆给活活折磨死的！
七七一边洗脸，一边对旁边翻着笔记本的辛佳说：“你在看什么？”
“哦，不知是谁不要的笔记本，就捡起来看了看。”
“都写了些什么呀？”
“就一些课堂笔记嘛。没什么意思。”
辛佳突然觉得无聊透顶，于是把笔记本丢到地上，再一脚踢进水沟里，目视着它被水龙头的水卷进幽暗潮湿的下水道里。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那个黑糊糊的洞口显现一张诡异的脸。这把她吓得慌忙向后躲开，和七七撞在了一起。
“哎呀！疼！”七七扶住水龙头才不至于两个人同时跌倒，“干吗呀，你？”
“我好像看到了……”辛佳用手指向下水道的洞口时，那张脸却消失了。她颤抖的身体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不，没什么。对不起啦。没伤着你吧。”她跟七七道歉，同时心里说道，哦，是看错了吧。
下水道里怎么可能有人？！
回到教室里，辛佳发觉这将是非常倒霉的一天。
不得不承认，辛佳是个另类的女生，言辞尖锐，桀骜不驯，常常因为和老师抢白而被逐出教室。老师对她的情感，早已超越了厌恶的范畴，简直称得上恨之入骨了。
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小战争，从来都不会势均力敌。
班主任挥着教鞭，怒不可遏地站在辛佳的面前。
“这是什么？”
班主任厉声问道，举起辛佳的素描本，展开画着女鬼的那一页。那样的画，无论看多少遍都觉得毛骨悚然。
真糟糕。辛佳却把心一横，毫不屈服地仰起头。
“没错，是我画的。”
“谁让你画这种东西了？！啊！你说！”班主任咬牙切齿，脸部的肌肉愤怒地抽搐起来。这个杂种！小贱人！碍于为人师表的顾忌，她并没有当众骂出来。但谁都能感觉得到，班主任即将像一座活火山疯狂地爆发。
七七坐在教室后排，既为辛佳感到担忧，也害怕班主任的怒火会波及自己。虽然她除了成绩差之外，还算一个安分的学生，但七七知道成绩就是班主任衡量学生的唯一标准。
在教室前面和班主任对峙的辛佳，十八岁的脸庞却流露出成年野马一样桀骜的野性。
低头认错呀。七七担忧地在心里对辛佳说，低头认错呀，不要再和班主任搞对抗了。
但辛佳却说：“想画就画呗。还用得着你批准吗？”
这句话激怒了班主任。
小婊子！
老巫婆！
即使嘴巴一动不动，但双方似乎都听得到对方心底的咒骂。
你斗不过我的！我整死你！
班主任像个胜利者在心里发出邪恶的冷笑。
七 辛佳，下水道里怎么可能有人？！（2）
你听说过吗？毕业班的教学楼有间小黑屋，装着铁门，专门用来“教育”那些不听话的落后生。
会把你关在里面整整一天。让你看不到天空，让黑夜侵占你的心。
但是，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很多被关在里面的学生都离奇地失踪了。在密封的房间里，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你会就此这样永远消失在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记得你的容颜。
你好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啊！老师，不要！”
七七失声地叫出来，从座位上霍地站了起来。一想到那间小黑屋，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辛佳进去后，恐怕就出不来了。
“闭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老师！”
班主任回头可怕地斜睨过来，瞪得七七不寒而栗。那个眼神仿佛在警告，你再说，就把你也关进去哦！
七七颓然地坐下去。无能为力地坐着。她的话在老师眼里一点儿分量也没有。
就这样，七七忧伤地看着辛佳被班主任拉出教室，向走廊最后那间屋子走过去。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像带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再也不会回来了。
下课后，七七特地跑去看辛佳。那女生隔着冰冷的铁门，从小窗口里叫她不要担心。
“谢谢你替我求情哦。”辛佳带点感激地说道。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你要小心点哦。”七七仿佛要哭出来似的摇摇头，一股脑儿儿地把刚跑去小卖店买回来的零食塞进小窗口里，“这个……薯片，话梅，还有花生……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七七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搞笑，因为辛佳扑刺一声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讨厌啦！搞得好像生离死别，给我送行似的。我还没死呢！”
“可是，可是……”七七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却不敢说出来。有些事情是不言而喻的。想必辛佳心里也明白，七七大概想说在这间小黑屋里曾经有好几个人凭空地消失了。
大家都说，他们是被学号44带走了。
不会有事的。辛佳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在七七面前她所表现出来的坚定和勇敢，七七走后她刚转过身，便有点力不从心地贴着霉湿的墙壁坐了下去。零食的塑料袋落在地上发出令人发疯的声音。
这个房间……好恐怖。
飘荡于房间四周的诡异气氛丝丝缕缕地从脚跟一直缠绕上来。那是一种冰冷，潮湿……而且极端不祥，险恶的气氛。当别人都在隔壁的教室上课时，只剩下她孤独地留在这间小黑屋里。
七七说得对，不应该顶撞老师。老师在校园里是一切的主宰，为什么我偏偏要自讨苦吃呢？我真笨啊！笨！
辛佳懊悔地责备起自己。班主任的目的达到了，辛佳决定以后不再和老师搞对抗。
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间小黑屋！
从隔壁教室传来哪位老师模糊不清的讲课声，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似的。
辛佳随便打开一包零食，准备慢慢地打发这段漫长又无聊的时间。就在这个时候——
刺刺……刺……刺……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动。
好像就在她的身边！
辛佳“啊”了一声，像被电击一般，从地板上猛地弹起来。那是什么？辛佳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幽暗的室内。应该只有她一个人呀，但是……辛佳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东西。一旦确定了这种想法，身体里的热量便很快地流光了，并且开始轻轻地打起冷战。
刺……刺刺……刺……
沙沙作响的声音持续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来。在同一个房间里，黑暗之中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怨恨地窥视着惶恐的辛佳。它散发出的湿腐和凄凉气息不断加剧，逐渐蔓延开来。
七 辛佳，下水道里怎么可能有人？！（3）
与外面阳光晴朗的世界不同。这个小房间就像一个被隔绝的孤岛，囚着邪恶的怨念。
这里到底有什么？辛佳心里忐忑不安，慢慢地扫视着墙壁，天花板，镜子……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苍白的惊恐万分的脸庞。房间里竖着一块齐人高的落地镜。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必要放这样的镜子呀。但是处在恐慌中的辛佳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下意识地舔舔嘴唇。
“啊……啊啊……”
“那个东西”停止爬动了，换之是好像野兽悲嚎般的低吼声。
仿佛，她已经置身于一头庞然野兽的深喉里。她马上就要被它的唾液咽进胃袋，在食道里被腐蚀和消化。
“不……不……不……”
辛佳不禁往后退，就在这一瞬间她见到了一个女生出现在镜子里。是的，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张异常恐怖的脸孔！
她的呼吸几乎停止，呆呆地凝视着那个流淌着鲜红血液的女生扭曲着的脸庞，裂开血淋淋的嘴巴。
“嘿嘿！”女生站在镜子里，在幽暗中异常邪恶地笑起来。
“不……不可能！”
人怎么可能生存在镜子里？！辛佳凝视着方才还映照着自己的镜子却在一瞬间换成了另一张恐怖的脸孔。是那个东西吗？在校园里流传已久的学号44的女鬼？它跟自己在素描本上画的女鬼几乎一模一样，独脚，拿着剪刀，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字，额头上赫然露出44两字……
“啊……啊啊……”女鬼举起沾满鲜血的剪刀，伸向辛佳。
咔嚓！咔嚓！剪刀闪烁着凛冽的寒光，生生地撕裂了她的呼吸。
辛佳双脚无力地瘫坐到地板上。喉咙仿佛被那把剪刀割破了，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救命！谁来救救我！她在心底绝望地叫起来。
镜子里的女鬼阴毒地俯视着倒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少女，眼球浊白得吓人，黏腻的长发湿漉漉地缠绕着脖子，就像无数条毒蛇盘在它的头上。
“啊……啊啊……”它发出两声可怕的呜叫，竟突然幽幽地问道，“动物体内高尔基体数量最多的细胞是：A。神经细胞B。肌肉细胞C。腺细胞 D。红细胞。你选择什么？”
辛佳愕然一愣。这是什么呀？
差不多有那么短短几秒，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镜子里又抛出同样奇怪的问题，同样阴沉的声音。
是不是，答对问题了它就放过我？
绝境之中的辛佳突然又生起了一丝希望。她僵呆的脑子快速运转起来，动物体内高尔基体数量最多的细胞是什么呢？这关乎于自己生命的重要生物题，辛佳战战兢兢地思考着。
没错。应该是C。她掩不住心里的欢喜。她从未试过解开一道试题会有如此欣喜若狂的心情。
“是C。”
“错了。”
“怎么会错？明明就是……”
女鬼毫无表情地咔嚓了一下剪刀：“你将失去眼睛！”
“啊！”
辛佳惊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的眼睛。好像，眼睛真的被谁挖去了似的。她这时已经意识到，回答这个问题已不仅仅关乎对或错了。她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惊乍与张皇的眼神，在幽暗的空气中飘飘荡荡。
接下来会怎么样？还有怎么样？！
“你选择什么？”女鬼又重复着同样的问题，苍白的牙齿渲染出凛冽的鲜血。
它给了她再一次的机会。但这并不是出自善意。怀恨而死的冤魂已经不存在任何一丝善念了。它恶毒的内心里只是盘算着如何将眼前的女生逐步地拉入毁灭的地狱里。它在心里发出冷冷的阴笑，而这些是辛佳不可能注意得到的。
七 辛佳，下水道里怎么可能有人？！（4）
而她再次猜错了。她选了A。
“你将失去鼻子！”女鬼冷冷地说道。
辛佳于是又觉得鼻子被割掉了似的，她拼命地大口喘气，就像要在失去鼻子之前把一辈子的空气都吸进肺叶里，好好儿地储存起来。这种行为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然后，女鬼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辛佳又答错了。
无论是B还是D。
都是错的。
“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辛佳冲镜子里的女鬼愤怒地吼道。她感到被愚弄了，同时更多涌上来的是沉重的恐惧。她会死的，因为学号44根本就不打算放过自己，所以才会问了一道没有答案的问题。
它是这么的狡猾可恶。人世间最恐怖的事情，不是一开始就把你置于绝望的洪流之中，而是给予你一丝虚假的希望，再将它慢慢地破灭。
这些希望在身体里破灭时，你也就失去了对生命的渴望。然后，全身的神经，血液，骨节一起坠向灭亡。
一瞬间，便只剩下黑暗，像一首黑色的葬曲在轻轻奏响。
绝望的辛佳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不，她不要死！心头回响着这个声音。对人间的留恋仍微弱地在心中亮着一簇幽微的火光。只是，镜子里的学号44却狰狞地阴笑起来了。下巴咯咯地抖动起来，似乎在说，你逃不掉的！你死定了！
这些饱含毒液的声音包围着她。憎恨着她。吞噬着她。
辛佳弯下腰，捡起地上被谁遗弃了的早已生锈的一块铁锁。她疯狂地扔过去，黑暗中玻璃的碎裂声在压抑的心里舒畅地遨游起来。镜子碎了，碎片撒满一地。而那个女鬼呢，也因此消失了吗？
黑暗之中——
“啊……啊啊……”
一道低低的孱弱却异常哀绝的呜叫仍在细菌与灰尘中燎烈地跳动着。恐惧迅速包裹了辛佳的身体。辛佳再次全身无力地瘫在地上，惊悚地瞪大双眼，在她的面前，在被她打碎的镜子里——
满身是血的女鬼拖动着残缺的身躯，慢慢地从镜框里爬了出来。
就像从狭小的洞穴里爬出，它沾满鲜血的手臂伸向辛佳。
“不要……别过来……不要啊！”
辛佳发出凄厉的惨叫，持续往后退。她退到铁门边，已经是绝路。
“老师……救救我！……我再也不敢顶撞你了！”
班主任，你听到了吗？
辛佳在心里发出绝望的呼叫。一只血淋淋的手终于抓住了她的白球鞋，学号44已经爬到了跟前，对她露出扭曲的邪笑。空气中，血腥味和辛佳吓至失禁的尿骚味混合在一起。
被剪刀割破喉咙的女生，再也无法大声尖叫。只能无声地，在血泊中被女鬼慢慢地拖向镜子里黑暗而潮湿的世界。
辛佳消失了。
如同城市上空消逝在阳光背后的阴霾，如同从身边落下的一片叶子，如同某个已经不再追捧甚至觉得像欧吉桑的明星偶像……在大家的心里轻轻掠过，便流进某个空洞的方向里。
那些曾经我们认识的人，就这样在我们冷僻的内心世界消失。我们保持着青春的笑容，不懂得悲伤，只欢喜地迎接将来进驻心里的人物，又冷漠地看着那些人物又在我们的心中消失。
于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在香云中学里引起多大的轰动。
脑子里只剩下发奋学习这个概念的学生，根本没时间去担心另一个人的生死。只关心尖子生的老师也只是冷冷地在课堂上，指挥谁和谁，把那个从此空着的桌子搬离教室。
七七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一小块地方，心头涌起无限的悲凉。
老师又开始讲课，同学们又开始拼命地做习题，在一个同班同学失踪以后，她们冷漠又繁忙地做着这一切。十八岁的青春，停泊在空旷得像场疾病的阳光下。
七七突然想到，为了高考，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是，我们也失去了许多东西。
下课后，经过那间小黑屋时，七七有意无意地停了下来。她望进里面，氤氲着潮湿灰尘和气味的空间，光线昏暗，狭小的房子里盛满粗糙和荒芜的凄凉感。
那块镜子——那块被辛佳打破的镜子竟又完整地竖在墙壁上。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那件骇人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