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呃,是那个女儿的死,以及铁勾上的人头。这些没有在小说里写到的,或者说和小说中不同的东西,却一下子在我的脑袋里跳了出来。虽然我对你们说的时候,是有逻辑的,很像是先经过了一步步的推导,最后形成的结论,但实际上它们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我心中,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那简直就是……就是我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似的。你知道我的意思。”
钟仪皱了皱眉,显然不怎么赞同我这个临时编出来的理由。
“但很多时候,一个念头从脑海中突然跳出来,却是有内在的逻辑可寻的。答案先冒出来,再去反推之前的逻辑,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因为有时大脑在你下达指令之前,会自动完成一部分工作,在一个人特别熟悉的领域更是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钟仪说。
“更何况,如果你真的杀了人,那些小说是你自己写的,怎么会不把案件的来龙去脉写清楚,又怎么会写错呢?”她又问。
这个疑问我倒是早有准备。
“假设这些小说是在我非正常的状态下写的,那么有所保留或有所错误,也是可能的,那是另一个人格,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我,那个我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谋划,你眼前的我是不知道的。另一个更大的可能是,虽然我在那五年里杀过人,但这小说却不是我写的,那或许是知情者,或许是一个……和某宗案子有关的复仇者。这个人只知道我是个杀人犯,如果她是个亲历者,也只会对某一宗案子特别清楚,其他的事情,只能靠推测,所以不全面并且有错误。”
说到复仇者时,我注意着钟仪的神情变化。那是专注中带着些疑惑,并正在努力思索的模样,这三个字看上去没能对她产生任何波动,没有破绽。
“总之,这些在案发现场突然冒出来的画面,虽然如你所说,可以用潜意识思维来解释,不能成为什么铁证,但……”
我微微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但它动摇了我的信心。信心这种东西,是不讲逻辑的,正如我在之前根本不会考虑自己有没有可能真的杀过人,那时我的信心也是没有逻辑的。如果事事都讲逻辑,讲理性,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什么奇迹,也……不会有那么多丑恶,没有天堂没有地域,人们只在中间行走。实际上呢,人性的本质是欲望,而不是什么逻辑理性啊。所以,这比什么证据都管用,我现在就是觉得,自己在那五年里真的杀过人了。”
我扯出这番话来做挡箭牌,重点就在模糊逻辑上。好像昨晚和她谈话时,说过这些年我每每回忆“失落的五年”,也想过自己有否杀过人,既然如此,那不是本来就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和所谓信心之说自相矛盾。但我现在既然说了信心和逻辑没关系,也就能糊弄过去了吧。一会儿有信心,一会儿没有信心……呃,这心态弱的像个在表白不表白中挣扎的青春期小男生,但这么短时间要想自圆其说,也只能用这种自抽耳光的烂招了。
“可是我觉得,你一下子就把自己设定为杀人犯,这也……你需要一个中间立场来进行分析。”
我一摊手:“这就是你的价值了。”
“我以为我只需要做一个心理医生。”
“这是一回事。噢,我是说,我指望它们是一回事。”
钟仪有些狐疑地看着我。
“希望我们最后能得出结论,你的自我怀疑都是些无端的臆想。我可不想同时成为心理医生、侦探和法官,以及受害者。”她笑了笑。
“不管那五年里我做过些什么,都和现在的我是另一个人了。不过如果我真有双重人格,你要小心点别把他引出来哦。这就考验你的业务能力了,钟医师。”
“呵,好。既然你提到信心和非逻辑化的感觉,那我们就把小说是怎么来的之类的逻辑性问题先放一放。”
钟仪放慢了语速,声音变得更柔和舒缓。
“那五年你究竟做了什么,已经没有完整的记忆,但我相信,总有一些画面,一些声音,会偶尔出现,哪怕支离破碎。这些记忆的碎片一定有它独特的气息,你能告诉我,每当你回忆那五年时,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我只需要一句话,甚至只需要一个词。”
那五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一个词去概括那五年里的生命。而今想来,两个字就那么跳了出来。
淋漓!
畅快的淋漓,苦痛的淋漓,在寂寂的荒野上,在嶙峋的山石间,在白茫茫的河滩边,在光影斑斓的丛林里。除了淋漓,再没有别的词能包含这生命中的百般滋味。
我从不畏惧去回想那五年,哪怕是最……淋漓的细节。那是肥沃的土壤,不仅对于我的小说,更滋养了我如今的生命。那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非但不畏惧回想,恰恰相反,那是我心中的圣地,时时前去朝拜。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却是被我自己分割的,时时环绕着我飞舞盘旋,攸忽在前攸忽在后,时而信手取来一块细细把玩,再随手扔回去。和朝圣矛盾吗,一点儿都不,那就像是土星环,有神秘圣洁之美,但若一头扎进去,落在一颗碎屑上,就知道那是荒凉粗砺的石或冰。
便如现在,一些碎片自然地从心里浮出来:掌心的美玉,握着玉的粗糙的手,那一泓细腻的白。眼看着它们就要晕化开去,连成整片的记忆,我拾揉鼻根,睛明穴的酸痛直刺脑仁,立刻就把它们抹去了。
想想怎么回答钟仪吧。当然不能照实说。淋漓?那她一定会一路追问下去,因为淋漓意味着清晰,意味着刻骨,意味着饱含了生与死的大快活,若一个人想到某段生命的感觉是淋漓,他怎么可能会没有记忆呢,那就是他最深刻的记忆呀。面对钟仪,我得小心一些,别自找麻烦。
要想继续把“失落的五年”这出戏演下去,我得给出一个朦胧的,有着许多种解读可能的词。
“闭上眼睛。”
“什么?”
“就像闭上眼睛。那并不是完全的黑暗,在黑暗中有许多光点,似乎没有规律地游动着,它们会组成很多图案,甚至是某些人的形象,但总在最后一刻分崩离析。是的,就像闭上眼睛。”
“当你‘闭上眼睛’,那些光点出现、游动的时候,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平静吗,还是会有激烈的情感?”
“怀念、眷恋,主要是这样。”
和我说话的时候,钟仪拿着笔在本子上记着些什么,大约是用作心理分析方面的关节点。因为这样,她时而会低下头,从而自然地避开了我的眼神。就比如现在,我很想知道,她听我这样说时,眼睛里会流转着什么样的光,是不屑,还是愤怒,还是心理医生式的平静思索。但她又恰好低下头去了。
“不是那种激烈的情感么,比如恐惧或愤怒?只是怀念和眷恋的话,那我想你那五年的记忆里应该充满了美好。”
这话的潜台词是,既然是美好的记忆,那么我应该没有杀过人。当然她绝不可能真的这么想,这无非是释放一种让我舒缓放松的信息,互换角色的话,这也正是我会采用的方法,慢慢地诱导,假装站在对方的立场,让对方放松警惕打开心防,不到有万分把握的时候不出手。
我该把别人都往这种程度想么,当然。
自信和自大是两回事,尤其在这趟与谋杀者同行的旅途中,更要小心。无论那个谋杀者是谁,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智力,哪怕是看起来愚蠢的范思聪和袁野,也要慎重对待。实际上,如果设局者真是他们两人之一,反倒更危险,因为他们演得太像。
陈爱玲,范思聪,袁野,钟仪。总有一个是谋杀者。倒不是说他们已经杀了谁,我指的是预谋杀人,杀我。
我早已想明白这一点,在我开始这段旅程的第一刻。
真是兴致盎然啊。
我咧嘴一笑,开始顺着钟仪的话,放出一些“美好记忆”的碎片。
有青草味道的风、湍急的玉龙河、忽高忽低时有时无的铃声……这些与其说是碎片,不如说是素材,再加上点想像力,就足够延展出去。
钟仪理所当然地做着拼图的工作,把点连成线,又把线圈成了面,再吹吹气就膨胀成一个少年因为爱情而离家出走的故事。
“那个肤白如玉的女孩,是你那几年里很重要的人。和她连在一起的记忆碎片,色彩气息听你说来都不太一样,如果是季节的原因,比如春天和冬天,那么你就和她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你刚才有一次说到她时提到槐树,你家门前就有一棵槐树吧,作为在新疆常见的树种,能让你特别记得的,除了你醒来时的那棵外,应该就只有这一棵了。同时提到树和她,那么也许这两者在同一场景里出现过,也就是说她曾经过你家门前,那必然是你出走前的事。这么说来,你离家出走,多半是因为这个女孩子了。”
“我倒觉得应该是那时书读得太差,不想再读下去。”我说。
“也许两者都有。你刚才还提到了玉,温润如美人的和田白玉,联想到你苏醒后身上的羊脂白玉,那几年你的生活很可能和玉石有关。”
一个厌学的叛逆少年,追随着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儿,离开家乡,踏上冒险的旅途,他们行走在河滩荒原戈壁和沙漠中,那最纯真的情感日渐醇厚,由美玉见证着温润着。在这故事里当然还有其它人,碎片中握着美玉的粗糙的手,也许属于那老人,他们或许是一对玉客,父女采玉人。
“你觉得那几年里我在淘玉?和一对父女一起?”
“根据你刚才的那些记忆碎片,这是很合理的推测。”
“推测吗,这中间有太多你的想象了。”
“是很多想象,我猜还有很多碎片你没有说出来,或者是难以用语言组织出来。你现在闭上眼睛回想一下,那些碎片里,有没有和我刚才这个设想冲突的情况?”
我闭上了眼睛。
没有。
没有冲突。钟仪所描绘的,和我所经历的非常接近了。那些事,那些情境,都曾发生过,现在,他们如旧照片般,还始终在我的记忆里缓缓流动着呢。
所谓的记忆碎片都是我从真实记忆里信手捡取的,不过钟仪的复原能力还是让我很吃惊。那需要很好的直觉,以及充份的想象力,或者……那些事她原本就知道。该死的我依然判断不出情况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因为钟仪身上那股让我着魔的吸引力,其产生的一大来源就是她的聪明和灵性。哈,另一大来源是危险性,昨晚在床上这种刺激达到最高潮,我始终在想,这个狂野着与我做爱的女人,是否想杀了我。
我睁开眼睛,向她一笑。
“好像没有。”
如果她是那个人,是不会止步于复原出那段美好时光的。
“真的没有吗?”
“也许只是因为,有一大块记忆,我还没办法触碰到。甚至关于那些记忆的碎片,都远远在冰冷黑暗的阴影里盘旋。我下意识就不愿意去碰,那是些……让我不安的东西。”
我很“配合”地,把局势往她想要的方向引导,那也正是我想要的。
昨夜她看到那块羊脂玉的时候没有破绽,谈论起“如玉女孩”时没有破绽,如果在分析猜测我那些“不安记忆”时还能没有破绽,那……也许真的不是她。
我不禁想起昨夜吻遍她全身时的情形。她的身体也如美玉般无暇,可总是没有熟悉的感觉。
大约真的不是她,我只是太过思念她了,这种思念甚至强烈到让我忘了她外貌的细节,只留下一股无形无质却刀痕般深刻在心头的感觉。就像一个失去了视力的人,我闻得到她,听得到她,这股气息远比看得见她来得真切。
“也许这不安,和你苏醒时的伤有关。”
如果她真的是她,那么,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回想起来,特别是回想起最后的那些事情。
“也许。”我说。
“这些年来,你找过自己的记忆吗?”
“什么?”
“那五年你的经历,是个谜,随着你的名声地位越来越高,这个谜也变得越来越著名。有许多人声称在那五年里见过你,当然其中哗众取宠者占了多数,但你好像从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仿佛对追寻自己的记忆毫不热心。所以才会有人说,你根本就没有失忆!”
我笑了笑,没说话。在没搞清她的意图前,不说话是安全的。
“就像你会回避‘不安记忆’,而沉溺于那些怀念的眷恋的安全记忆之中一样,或许你不去见那些目击者,就是下意识地不愿面对过往。这过往,当然不是裹着青草味道的风,不是如玉的女孩。”
我依然保持沉默。
“如果你是一个淘玉人,那么这解释了为什么始终没有和你长期接触过的见证者出现。因为玉客的人际网是很单纯的,无非采玉和卖玉吧。采玉需长年在野外,而以你当时的年纪,恐怕还轮不到你去卖玉。所以那几年里,你直接接触的,可能仅有女孩和老人。但这两个人去了哪儿呢,她们怎么没有站出来说认识你呢?”
因为他们死了。我在心里回答。
“有很多种可能。比如他们身在国外,不了解你的情况,不过以你现今的知名度,这可能性不高;又或许你们后来结了仇,决定彼此老死不相往来;还有一种可能呢,他们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远走高飞,再不敢来见你。”
不,他们死了。我想。
她为什么不说呢?
我坐直了身子,看着她。
她没在看着我,像是在思考。
“你还在等什么呢?”我忍不住把话挑明:“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们死了,我杀了他们。”
“也许。不过如果你杀了他们,那么你就不可能在嘉峪关的戏台上杀过人,不可能在敦煌汽修店后的火堆边杀过人。”
“为什么不可能呢?”
“因为你之所以说可能杀了女孩和老人,是基于你苏醒时的伤,像是经过了剧烈搏斗,换而言之,如果杀人,时间只可能是那个时候。而之前,你还是和他们在一块儿的,除非说那两宗谋杀案他们也都有份。”
“有道理,但这似乎形成了一个悖论,我之所以开始怀疑自己杀过人,是那些小说。但如果我杀过人,我杀的应该不是小说里提到的那些。”
“其实,我想你现在的问题是,你太过于执着自己杀过人了,以至于你做出推测的时候,都是基于这种执念,而不是逻辑。比如,你记忆碎片里的女孩和老人之所以没有在这几年出现,的确死亡是一个强有力的解释。但这和你杀了他们没有必然联系,可你却仿佛理所当然般把两者连在一起说了出来。”
我心头一跳。
撒一个谎的难度在于,它如果是一个重要的基点,你就得为它建构一整个全新的逻辑世界。即使是我,在面对钟仪这样的对手时,也有难以面面俱到的时候。
“看来你的确需要一个中间立场。你不能时时都设想自己真的曾杀过人,不能预设立场。所有的分析,都要从现在实际掌握的材料出发。而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记忆碎片,完全不能直接推测出你杀了女孩和老人,但可以推想的是,在他们的身上,必然发生了让你很不愉快的事情,而此事被你压抑在快乐的记忆之下,成为你不安的来源。”
轻轻巧巧就把主动权接了过去,我几乎要为她鼓掌。就是这样了,先否定我杀过人,喂我吃颗定心丸,再抛出“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看起来事情似乎远没有直接判定杀人严重,但却夯实了通往不幸事件之途的路基,多么美妙的玩弄人心的手段。在此基础上再往下一步步推导,等到“杀人”这个判定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就完全被钉死了,如果我真的是我扮演的这个角色,那么到那时,恐怕心理层面会全盘地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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