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镇东大槐树下,妮子指了指老宅说道:“那儿就是我的家。”
刚走上台阶,迎头便遇见了镇长老婆,她见到妮子顿时脸上横肉一抖,正要发火,突然面孔骤然一变,浮上笑容,嘴里惊讶的说道:“哎呀,这不是有富嘛?你哥去渡口接你了,你们没碰上么?”
妮子抬头看了一眼,心道,原来这个少一只胳膊的男人就是郭镇长的弟弟有富。
“嫂子……是这样,我昨天先去一位牺牲的战友家了,”郭有富解释说道,眼睛打量着这座老宅,面现诧异的问,“你和我哥搬家了?”
“哦,昨天刚刚办了乔迁酒席,是的,快进来吧。”镇长老婆闪开了身子。
“那这个郭妮儿是……”郭有富不解的问道。
“她是你哥的养女,”女人回答道,接着对妮子说,“妮子,叫叔叔。”
“郭叔叔。”妮子感激的望了有富一眼,嘴里轻声叫道。
16
“你的职务是公安特派员,行政关系隶属于镇政府,业务归县公安局指导,工资四十八元六角。风陵渡镇很小,这你是知道的,主要工作任务是黄河渡口的治安与安全,另外还有一项秘密任务。”郭镇长呷了一口本地的堆花酒,面色泛红。
“什么秘密任务?”弟弟有富不解的问道。
“古墓。”郭镇长神秘的说道。
“古墓?”有富更加诧异了。
“你知道‘风后冢’么?”郭镇长又替自己斟满了杯子。
有富笑了笑,道:“当然知道,小时候我们不是常在‘风后堆’那儿玩的么?传说是埋葬远古轩辕皇帝大臣风后的地方。”
“不错,风陵渡就是因为风后陵墓在这里才得名的,据县志记载,原来是的确有风后冢的,高二米,周三十米,冢前还有明万历三十八年立的石碑,不过在日寇侵华战争中,日军盘踞风陵渡,庙及碑刻尽毁,风后冢也被夷为了平地。”郭镇长解释道。
有富饶有兴致的听着,嫂子在旁边剥一只鸡头,挑出鸡脑喂二乖吃,据说小孩子食了鸡脑,学习成绩就会上去。
郭镇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醉醺醺的低声说道:“这绝不是传说,风后确实埋葬在风陵渡,不过我们找不到而已。”
“都过去几千年了,风后早已化为尘土,老百姓只当是个古老的传说,难道还有人惦记着不成?”有富摇了摇头,不以为然的说道。
“不是我们惦记,而是有人在打‘风后冢’的主意。”郭镇长悄悄说道。
“谁?”有富问。
“这就是你公安特派员要弄清楚的秘密任务了,县委秦书记亲自嘱咐我的,”郭镇长严肃的目光直视着弟弟,郑重其事的说道,“最近风陵渡一带,出现有外地口音的人,他们昼伏夜出,有村民走夜路,曾在荒僻的山里遇见过的,手里还拿着洛阳铲之类的工具,十分的可疑。”
“是盗墓的?”有富警觉的说道。
“嗯,”郭镇长点点头,继续说道,“县委秦书记,就是我岳父,他要我盯住了这些盗墓贼,随时向他汇报。”
有富思索道:“一般盗墓贼都是冲着古董和金银珠宝去的,我想不出与风后冢有什么关系,几千年前黄河流域还是部落氏族社会,也许有些原始石器之类的东西,但也没有多大的商业价值呀。”
郭镇长嘴巴凑到有富耳边,轻声说道:“可以肯定,他们是在寻找风后冢,岳父说,这可是京城里来的消息。”
“京城?”有富此刻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
柴房里,妮子正搂着老黑狗说着悄悄话。
“妮子!到厨房收拾碗筷去。”院子里传来了“地主婆”的叫声,妮子已经偷偷告诉了大黑,这是她私底下给镇长老婆起的绰号。
妮子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叹了口气,起身推门出去了。
厨房餐桌上,郭镇长兄弟俩仍旧坐在那儿喝茶,碗筷堆在了一旁,“地主婆”已经带大乖二乖回房去了,余下的这些杂务都是要妮子来清洗的。
“啪”的一声,吓了妮子一跳,目光遂望了过去。
郭镇长将一支手枪拍在了桌子上,两只小眼睛在近视镜片后面眯缝着,嘴里酒气熏天的说道:“这是哥今天替你领来的一支五一式手枪,准星秃了点,有时候爱卡壳,但总比赤手空拳要好得多了,那些盗墓贼可都是些玩命的主儿。”
“谢了,哥。”有富用那只唯一的左手抓起手枪,大拇指扳开机头,在左腿裤子上用力一蹭,“喀拉”声响,子弹上了膛。
“小心!”郭镇长忙说道。
“放心吧,我用过,”有富笑了笑,食指轻扣,大拇指关上了保险,然后揣进裤袋里说道,“我明天就开始调查。”
“这是我给你找到的一些有关风后冢的资料,你抽空看看。”郭镇长拿出一叠资料递给了有富。
“好,那我先回房了。”有富起身说道,望着妮子瘦小单薄的身子在刷碗,低头看看自己的独臂,微微叹息着走出了屋子。
雨已经停歇了,夜色深沉,颇有些凉意。
有富的房间安排在西厢房,紧靠着妮子的房间,床铺都已经收拾妥当了。他点亮了电灯,坐在桌前,开始翻看那些油印的资料……
《史记。五帝本纪》中记载,一次,轩辕黄帝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场罕见的大风,吹去了天下的尘垢,只剩下一片清白的世界。他醒来后自我圆梦思索着:“风为号令,执政者也。垢去土,后在边。天下岂有姓风名后者哉?”于是他食不甘味,寝难安席,到处留神察访。不久终于梦想成真,在海隅(今运城市解州镇社东村)这个地方找到了风后,发现其果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即拜为相。之后北清涿鹿,南平蚩尤,底定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有富继续翻阅着资料。
轩辕黄帝和蚩尤作战三年,进行了72次交锋,都未能取得胜利,最后双方在涿鹿进行大决战。蚩尤神通广大,兴起了三天三夜的大雾,弥漫不开,轩辕黄帝所率领的军队,尽皆迷失了方向,没法进行战斗。而蚩尤却借风扬沙,横冲直闯,眼看就要得势的时刻,风后发明了“指南车”,军队在大雾迷里终于可以明辨了方向,这才使得轩辕黄帝一举战胜了蚩尤,最后斩杀蚩尤,分解首,异地而葬。后来,这个地方被命为“解州”,当地村民皆为蚩尤部族的后代,称之为“蚩尤村”(现名为从善村)。不幸的是,风后在这场战役中死于乱军之中。
风后战死沙场,轩辕黄帝为了纪念风后的功绩,亲自为他选了一块坟地,埋葬在黄河以北的赵村。后世人又把赵村改名为“风后陵”,意思是,这是风后的陵墓,民间多称“风后冢”,后来,此间的黄河渡口就叫做风陵渡了。
另据《汉书。艺文志》载:风后著有的“风后兵法十三篇”和其首创的指南车等都早已经失传了。
有富合上了资料,陷入了沉思之中。
“郭叔叔……”身后传来了腼腆的声音。
有富回头望去,妮子怯生生的立在了门旁。
“哦,妮子呀,快进来。”有富说道。
妮子走进屋里,眼睛望着有富空荡荡的右衣袖,小声的问道:“郭叔叔,你的右手呢?”
有富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给弹片削掉了。”
“是坏人干的么?”妮子又问道。
“不,是好人……是自己人,”望着妮子真诚而诧异的眼神儿,有富不愿意欺骗这个孩子,“我们侦察连突击穿插的太快了,联络中断,被后方自己人的炮弹炸的。”
妮子睁大了眼睛,似乎一下子还无法理解。
“妮子,听说原先你和爷爷两个人住在这座老宅子里?”郭有富问道。
妮子点点头。
“我哥哥嫂嫂收养了你,但好像妮子并不太开心,是么?”郭有富望着孩子说道。
妮子鼻子一酸,差点掉下了眼泪,紧接着低下了脑袋,默不作声的跑了出去。
郭有富摇了摇头,脱衣熄灯躺在了床上。
夜半时分,他迷迷糊糊的听到老宅内仿佛有“咚咚”的脚步声,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仿佛又没有动静了。
这么晚了,哪里还会有人走动呢?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他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次日清晨,晴空万里,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
吃过早饭后,郭镇长便带着有富前往镇政府。
“哥,妮子还小,咱们应该多照顾着点,别让她再干那么多的活了。”有富一面走着,对哥哥有财说道。
“唉,都是你嫂子,我又不好多说。”郭镇长欲言又止,仿佛有苦说不出似的。
有富当兵前,哥哥有财就已经和嫂子秦如花成家了,那秦如花是芮城县城里来的女知识青年,插队到风陵渡的。据说她父亲是老八路,当过县长,文革期间受冲击靠边站了,就在有富当兵走的第二年,他又重新工作当上了县委书记,村里人说,郭有财因为攀上了高枝,所以才当了镇长。
官府人家的女儿,恐怕脾气是挺凶的,难怪哥哥这般惧内呢,有富想。
工作交接很简单,有富是侦察兵出身,干公安特派员这行当还是有基础的。一整天的时间里,他都在熟悉案卷,准备傍晚去寻访那名目击过盗墓贼的老乡,那人的名字叫郭二喜,就住在风陵渡西边的那个村庄。
黄昏时分,有富在镇政府食堂吃了晚饭,便一个人沿着山路朝着风后陵村走去,等找到了郭二喜家,天已经大黑了。
郭二喜是个老实忠厚的农民,他热情的接待了来自镇上的公安特派员。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我送媳妇去娘家,在返回来的路上,就在风铃寺前面的那片杨树林里,看到有些人影晃动,原以为是附近村里的人趁着夜晚偷伐树木,走近一看却全都不认识。他们手里拿着半圆柱形的铁铲,我认得,那是洛阳铲,盗墓人才用的。我问他们是干什么的,那些人回答说是考古队的,讲话不是咱们河东口音。我感觉到有些蹊跷,这考古队哪有晚上偷偷摸摸干活的?回家后越想越不对劲儿,于是第二天一早便向镇上汇报了。”郭二喜将那晚遇到的事情大致叙述了一遍。
“你是说在风铃寺附近遇见的那些人。”有富问道。
“是风铃寺。”郭二喜回答道。
离开了郭二喜家,有富望了望天空,明月高悬,大地一片清亮,他知道风铃寺离这儿不太远,决定连夜前去转一转,到事发现场实地调查一番。
他摸了摸腰间插着的那只手枪,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独自朝着记忆中的风铃寺方向走去。
17
风铃寺是黄河故道边一座默默无闻的小庙,座北朝南的建在了一个小黄土包上。寺庙是砖石结构,主殿青砖到顶,歇山转角灰瓦,微微翘起的屋檐下,自西向东的悬挂着数十个水杯大小的铜铃,风吹铃铛叮咚作响,可以传得很远。早年黄河上行船的船夫停泊岸边过夜时,每每伴着那清脆幽怨的风铃声而入睡。
郭有富儿时曾经来风铃寺玩过,寺中院落里有一株高大的白果树,孩子们溜进去偷摘白果,经常被寺中的和尚追赶着乱跑。
月光下,望着夜色中的寺庙,微风轻拂,风铃声依旧,有富心中有种甜丝丝的怀旧感。
他默默地走到了寺前的那片杨树林里,皎洁的月光透过刚刚抽芽还稀疏的枝条间,斜斜的洒落在了地面上,万籁俱寂,萧瑟而苍凉。不远处有几小堆黄土,相互间隔十余米,这应该就是郭二喜所说盗墓者用洛阳铲掏出的泥土了。
有富蹲在了地上,左手抓起一些黄土,借着月光看了看,土质细腻,没有丝毫杂物,这地下应该没有什么墓穴的,把所有的土堆都检查了一遍,都是如此。他站起身来,走出了树林,远处是黄河故道,古人即使墓葬,也绝不会选择那里。
看情形,这些人在寻找古墓是确定无疑的了,他们紧靠在风铃寺附近活动,或许寺庙内的和尚会看到或听到些什么呢……想到这里,有富信步朝着寺庙走去。
寺前有数十级石阶,庙门不似传统佛寺的那种庄严的山门样式,倒像普通大户人家的门廊,四下里静悄悄的,大门紧闭,只有风铃声忽隐忽现。
有富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深夜了,他犹豫着是否要敲门时,寺内隐约传出有诵经声。
“咚咚咚……”有富决定还是叩门。
不多时,“嘎吱……”一声,寺门打开了,一个身披灰袍的老年僧人站在了大门口。
“施主深夜到访,所谓何事?”老僧问道,说的是地道的河东口音。
清白的月光映照在老僧的脸上,瘦颊长眉,高鼻圆垂,双目炯炯有神,有富依稀记得,这位老和尚就是风铃寺的住持,小时候在寺庙中曾经见过的。
“我是风陵渡镇上的公安特派员郭有富,想向您了解点事情,深夜冒昧打扰,不好意思。”有富尽可能文质彬彬的说道。
老僧瞥了一眼有富空荡荡的右衣袖,点头道:“请进来吧。”
风铃寺庭院里的老白果树还在,月色迷离,檀香味儿弥散在夜空里,令人感到佛门梵地的清净和圣洁。
“大师,我小的时候不懂事儿,还曾经来寺中偷树上的白果呢,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惭愧啊。”有富歉意的说道。
“现在不是已经修成正果了么?”老僧平静的回答。
“正果?”有富不解的问。
“公安特派员,旧时称做捕快,那不是正果么?”老僧淡淡一笑道。
一个揉着眼睛的小沙弥从房内走了出来,嘴里轻声的叨咕着:“怎么又有人深夜到访?”
老僧吩咐小沙弥泡壶茶来,一面请郭有富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并自我介绍道:“老衲一渡。”
郭有富望着小沙弥的背影,问道:“一渡大师,寺中还有其他人深夜到访的么?”
一渡颌首道:“前数日曾经有伙人深夜前来借宿,次日清早便已离寺了。”
“哦,”有富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遂接着问道,“那是些什么人呢?”
“说是运城地区考古队的。”一渡老僧回答道。
“他们在找什么?”有富追问。
“听说是……是找风后陵,不过老衲身居佛门,一向是不问世事的。”一渡说道。
有富怀疑寺中借宿的所谓“考古队”,就是郭二喜遇见的那伙人,“大师,他们是否随身带有‘洛阳铲’之类的挖土工具?”他坚持问道。
“有。”一渡回答道。
郭有富遂正色道:“一渡大师,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那些人可能是一伙盗墓贼,您能详细的说说他们的情况么?”
一渡法师点点头,从那天夜里有人敲风铃寺的山门开始说起……
那日深夜,一渡老僧正在打坐,忽闻“咚咚咚”有人在叩击山门,遂命小沙弥去看看。不多时,小沙弥带进来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身穿灰色中山装,皮肤白皙,戴一副金丝边眼镜。
“大师,我姓张,是运城地区考古队的,在这一带进行考古文物普查,工作的迟了些,来不及赶回芮城宾馆了,想在贵寺中借宿一晚,总共有七八个人,可以吗?”那人态度诚恳,普通话也讲的很标准。
“施主既然有难处,老僧理当接纳,风铃寺乃佛门净地,还望施主一行遵守寺规。”一渡说道。
“大师放心,我们都是国家工作人员,不会打扰寺内清净的,若是有斋饭的话,我们按价付钱。”那人十分感激的说道。
“寺内斋饭是不收钱的,施主若是有心,大殿内有功德箱,随意施舍便是,阿弥陀佛。”一渡合掌诵号。
小沙弥带那伙人去香客留宿的偏殿,并叫火工和尚开了一桌斋饭,一渡留意到,他们都背着行囊,扛着金属杆的洛阳铲。
凌晨时分,一渡仍在大殿内打坐,那个姓张的领队溜达着走了进来,“大师,您还没休息呀?”他先是一愣,随即搭讪着说道。
“张施主不是也未安寝么?”一渡淡淡的回答道。
“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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