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觉出,你这些天似乎很怕我,或者说,对我特别感兴趣,你说,我是不是要报警呢?”郦秋说话时仍保持着极度的冷静,孟思瑶知道,就眼下的情形看,“报警”绝非是小题大做的表现,换了自己,也会有这个念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过新裳谷?”孟思瑶觉得这可能是直接交谈的唯一机会。
郦秋一蹙双眉:“你说什么?我去过新裳谷?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收到一张照片,是新裳谷一个景观前的留影,照片上五个人,其中有你,还有你的阿姨、姨夫一家人,也就是这栋楼以前的主人。”
“哦……这就是你想方设法翻看我影集的原因吗?”郦秋走上前,翻动着影集,“你说的是这张照片吗?”她苍白的手指点着那张步街梁前的合影。
孟思瑶点头说了声是。
“原来这就是新裳谷!”郦秋的语气里透着难得一闻的惊讶。
“难道不是你……”
“也许真的应该早让你看到这本影集,”郦秋没有多做解释,继续翻着影集,很快停下来,指着另一张照片,“你看看这张。”
孟思瑶沉默了,为惊讶所沉默,为恍然大悟而沉默。只见照片上,两个肌肤胜雪的少女并肩欢笑着,两副墨镜,神态酷肖,只是其中的一名少女要年长些,正是郦秋。
“她是……”
“我的妹妹郦楚,她和我阿姨一家出事的时候,才二十岁。”郦秋在床边的摇椅上坐了下来,摘下墨镜,眼圈是红的。
泪水当然是咸的。
孟思瑶也想到了去世的父母,想到了离奇身亡的袁荃等好友,她在用心体会郦秋的苦楚,失去手足的绞心之痛,立刻落下泪来。
小屋里一片沉默。
孟思瑶终于忍不住说道:“郦秋姐,对不起,是我太敏感了,没有弄清真相,就胡乱怀疑人。现在终于知道了,这张以新裳谷为背景的照片上,其实是你的妹妹。我还要交待,昨晚,因为在怀疑你和‘伤心至死’有关,我跟着你去了‘天府锦绣’,看见你在一个人和四副空碗筷用餐,现在想想,一定是你阿姨、姨夫一家了。”
郦秋微微一怔:“好你个瑶瑶!我还纳闷呢,谁给我多点了一壶‘蒙顶茶’。其实,五副碗筷代表的是我的一家人,我的父母,我和楚楚姊妹两个,还有一手将我们抚养照顾长大的保姆冯阿姨。从我记事起,我父母因为事业忙碌,没有太多时间照顾我和楚楚,都是冯阿姨悉心照顾我们。我父母对她也很客气,一直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多少年来,每天晚上,都是我们一家五口,坐在餐桌边吃晚饭。可是后来父母出国后,一切都变了,我们家平静的生活被无情地打断了。他们在美国谋生,压力突然增大,又没有钱请保姆料理家务,于是会因为生活中的点滴小事争吵,时间久了,竟闹到感情破裂,一个完整的家就这么散了。也许正是因为经历了父母的分离,我和楚楚比一般的姊妹有着更深的感情。还亏我在费城的小姨和姨夫家境殷实,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我和楚楚的部分教育费用,我们的大学就在费城读,和小姨家就更亲近了,这也是为什么小姨一家回中国,楚楚也到江京来过寒暑假……你想必也知道楚楚和小姨一家是怎么去的吧?”
13.秋念楚(3)
“昨天是楚楚的祭日,我想起去世的她,又想起我们那个破碎的家,远在美国的父母,才会在‘天府锦绣’点了家人最喜欢的各类菜肴,听上去很怪异很变态,是不是?但这是能让我重温往事的最温馨的办法……”郦秋又哽咽起来。
“那么你半夜赤足在雨地里走呢,难道也是……”
郦秋一凛:“你真的在我身上大下功夫啊!居然……这件事很难解释,你先看看这个,”她继续翻着影集,翻到最后一页,取出一张黑乎乎的照片,“你仔细看这张照片,看出了什么?”
“这照片的清晰度很差,但大概可以看出来是……天哪,是一只脚,光着的脚,踩在水里,还可以看到小腿和搭在腿上的一截白色睡裙。”孟思瑶脑中很快浮现出一名白衣少女在雨夜里奔跑的画面。
“这是楚楚……我妹妹在沉船事故头天晚上用手机拍下的,即时传给了我……她因为经常往返于中美之间,手机是全球通拨的。我当时仍在美国,收到这张照片时,正在琴房,开始还以为是她开的一个我看不懂的玩笑,心想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为什么要光着脚在冰冷的雨地里走。我们两人之间无话不谈,我就立刻打她的手机,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笑话。但手机关了。
“之后的两天里,我一直没能联系上楚楚,终于,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我就得知了噩耗……”
屋子里又沉默了片刻,还是孟思瑶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郦秋姐,你别难过了,我想你住进这楼里,一定是对楚楚的死因有很大疑惑,想查清真相,对不对?”
郦秋细细的双眉微动:“哦?其实倒不完全是。这张图片传来得虽然奇怪,但远不能说明楚楚和我小姨一家的死值得多探究啊?我把这图片给公安看过,但根据我得到的报告,警方和水上交通部门对出事现场做过很细致的调查,完完全全排除了谋杀。还有,这栋楼内外原本是有安全监视录像系统的,警方查看过那两天的录像,没有任何异常现象,出事的当天早上,录像显示一家人着装齐整地上车而去,也没有任何被胁迫的迹象。”
“原来是这样……但我总感觉,你回到这里租房子,一定是有什么潜在的念头,对不对?”
郦秋轻轻叹息,出了会儿神,幽幽说:“说了你不要笑我,虽然证据确凿,那次沉船完全是事故,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楚楚临死时有什么话要和我说,这张通过手机发的照片算是个例子,她要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在尽量捕捉。其实我是个非常迷信的人,相信人死后仍有灵魂存在。楚楚死在江京,和在美国的我相隔太远,所以我没有多想就来到了江京,设法在这楼里租下了一间屋子,就是想离楚楚近一些,说不定能和她交流……楚楚当年就住在你的那间阁楼里。”
孟思瑶心头一凛。
“所以前一阵你总说你在窗口看见那死去的乔乔,我完全相信,而且认为你看到的并不是乔乔,而是楚楚。或者说,你的所见所闻,坚定了我的观点,灵魂一定存在于我们身边。”郦秋有些不安。
“可是事实证明,我身边并没有真正的鬼在作怪,一切都是我的幻觉,QQ上的‘鬼’也是有人在作怪,到现在,我都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灵魂的存在。”
“是啊,所以这些天来,尤其当楚楚和小姨一家祭日的到来,使我越来越迷惑,不知道是否能如以前想象的那样,有朝一日见到楚楚的灵魂,于是人也有些恍恍惚惚的。也许是对楚楚的思念太深切,我竟连续几天,光着脚在外面的冷雨里走了一圈,大概就是想踏一遍楚楚走过的路,感受她的心境,结果脚都扎破磨破了好几处。我刚才到地下室,也是去看楚楚。”
“什么?”孟思瑶正惋惜地看着郦楚那双遍布着创可贴的纤纤玉足,听到“地下室”,又吃惊地抬起头。
“地下室里的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就是楚楚的作品。她是个在艺术上非常有天分的孩子。”郦楚的眼睛又湿了。
孟思瑶心想:如果按照钟霖润或游书亮的标准,郦秋可能也算是有心理问题了,但任何人,有那么深的手足之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又怎么能轻易走出悲痛的雷区?
半年前的自己,也还深深地处在父母病逝的痛苦里。
“我想,楚楚已经安息了,你也不要因此坏了身体,不要太过伤心了。”
“‘伤心至死’!瑶瑶,你倒是说说,看这样子楚楚和我小姨一家似乎都去过那个新裳谷,她们的死,会不会是‘伤心至死’!好像你的那些朋友,都是在意外中死去?”
除了乔乔和刘毓舟,孟思瑶心想。
“是很奇怪,他们怎么会去了新裳谷?如果他们也进了悬棺洞,不幸身亡似乎成了必然。这一切实在太离奇。”孟思瑶又将自己是如何得到那张合影照片向郦秋描述了一遍。
“难道一切都是因为他?”郦秋显然和孟思瑶想得一样。
“现在看来,始作俑者一定是那个整天穿着雨衣的老头。比如这张合影,上面是楚楚和你小姨一家四口,拍照的又会是谁?那个人既然有这张照片,又找到我,一定是和新裳谷,以及我,都相识的人,除了穿雨衣的老头,还会有谁?”
郦秋忽然“哦”了一声:“你难道不觉得太巧了吗?我小姨、姨夫一家人去过新裳谷,甚至‘伤心至死’,而你,这个去过新裳谷的人,也恰好在我姨夫生前的房产里租了房!”
“你说得太对了,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可是,在这里租房子,都是袁荃一手帮我操办的。”
百转千回,原来关键还在袁荃。
袁荃,你走得那么匆忙,虽然你精心留下了条条线索,我也循你的足迹拨开了一片片迷雾,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为什么。答案仍在风中,问题越来越扑朔迷离,离真相越来越远。那笔巨款从何而来?伤心至死的秘密你知道多少?那串数码代表着什么?更可怕的是,为什么有种感觉,自己似乎只是一个棋子,被执在一只无形的手中,或者像是一场游戏中的角色代入者,随时面临着命运的终结;甚至连你袁荃,聪明绝顶的袁荃,也只是个棋子,一个更有威力的棋子,虽然棋局里,有威力的棋子并不能留到棋局的最后。
14.伏击(1)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软软的,看似有气无力,但有时被风猛一推,冷不丁地打在脸上,冰冷而无情。
孟思瑶在门前看了会儿雪,有些百无聊赖、无所适从的感觉。她随即指责自己不用功——其实有很多事情要做,这种神不守舍的状态,只能归罪于钟霖润的缺席。
“钟霖润同学,你又旷课了,老师很想你……很想罚你抄书。”孟思瑶手执着电话,看着钟霖润书架上厚如山的法学词典,自己在傻笑。
电话那端,钟霖润呵呵笑着说:“你别忘了,今天是周末,学校放假的。”
“可是老师想给你这个后进同学开小灶呀……身体可好些了?”
“还是要夸我老爸给我请的老中医的确高明,我感觉进步神速,大概不久就可以复课了。”
孟思瑶笑道:“好啊!江京这里下大雪了,你要早些来最好,我们可以玩雪……我主要是想欺负你腿脚不变,够坏吧?”
钟霖润又笑了笑:“你的心情好像不错,看来最近没有什么坏消息。”
“想不想知道郦秋姐姐的故事?还有,我发现我之所以住进这个楼里,似乎不是偶然。”
“当然不是偶然,是天作之合,否则茫茫人海,我到哪里找你?”
孟思瑶甜甜一笑,是啊,所以叫缘分。
她将郦秋的故事讲了一遍,钟霖润听后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孟思瑶反复问他,是不是在听,他才说:“我只是深有感触,郦秋原来是这么重情的一个人。”
“在你们所里给她找个可靠的帅哥吧,我觉得她需要走出来。我要不是遇见你,现在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傻瑶瑶,真是傻话,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孩子,没我,你一样能度过一个个难关。”
“你分析一下,郦秋姐和我的猜测是不是有道理——我住进这楼里来,仿佛是一种无形力量的安排。李伯瑞一家——新裳谷——伤心至死——小楼——我和袁荃——新裳谷——伤心至死——小楼。这不应该只是巧合吧?”
钟霖润在电话那头沉吟:“好像的确不那么简单,有种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感觉。”
“男英雄女英雄所见略同!现在最发愁的是,线索这么少,总算前几天看到那张照片,似乎多出些眉目,但经过郦秋的解释,感觉无论是谁送来的照片,似乎都是在误导,误导我去怀疑郦秋。有时我想到这些,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谁这么无聊,在开这个生死攸关的玩笑?在干扰我发掘‘伤心至死’的真相。”
“当然是不愿让你知道真相的人。”
“我一直猜是那个雨衣人。”
“可他是那么神出鬼没。感觉你在明处,他在暗处,想要找到他,全然是徒劳。”
“你提醒得好,我正是要开始研究那个在武夷山里的怪村,我相信那雨衣人和怪村有关。”
“你当真相信那个大孩子的话?感觉不是特别可靠。”
“还有整个村里的人对‘伤心至死’和悬棺洞的敏感,简直是走极端,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陈麒麟那个孩子不救下我,我一定会被抛尸荒山,成为那些露天尸骨中的一具!现在回想起来,越想越怕。”
“那些露天的尸骨和无字碑本身,也足够神秘和可怕,可是,这么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村子,你又怎么研究?问过郭子放吗?”
“问了,他说他会留意,但显然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想去找一个大学同学,她研究生的专业是地方志,刚毕业,在市图书馆上班。我和她本来也不熟,在同一宿舍楼,说过几句话而已。我前两天搜肠刮肚,想起江大的这个专业,这才和她挂上钩。同时,我还是打算自己研究一下郦秋小姨家发生的那起案子,排除一下任何离奇的死因。”
“今天就去找她吗?”
“是啊,和她约好了,她下午的班。”
“好……你要小心……我是说,不要太晚回家。”
“放心吧,今天周六,图书馆六点就关门。”
大概是因为工作上要整日和古书旧志为伍,姚素云喜欢化浓妆,重重的眼影和鲜红的唇膏,在“书卷气”十足的图书馆里,虽然格格不入,倒也不显得过于轻佻。她看见捧着一个文件袋的孟思瑶,先是羡慕地说“瑶瑶越来越漂亮”,之后又关切地问:“你看上去有些累,是不是工作太忙,要注意身体哦。我上的这个班,虽然闷一些,倒不累人。”
孟思瑶谢了她的关心,向她大致讲了在武夷山的见闻,唯独略去了村民对她的追杀。
“这个村子好像自古就没有名字,你最懂这些东西,会有这种可能吗?是什么原因呢?”
“听上去很奇怪,我可以根据这个村子隶属的县查一些历史资料,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记载。至于历史上没有名字的村镇,倒不是绝无仅有,往往是因为与世隔绝,而且,可能因为该地本身有什么特殊的风俗,长期以来形成一个封闭的亚文化,不希望外面世界的介入,就会成为‘无名村’。在许多偏远地区,尤其少数民族地区,经常会有这样的无名村和无名寨,所谓无名,只是外界无知,而本村本寨的居民,却对该村寨有近乎神圣的命名。这些都只是推测,我很愿意多做些研究。”姚素云显然对自己的专业保持着浓厚的兴趣。
“你真厉害,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对得上呢。这个村子有许多怪怪的地方,诡秘得很,但有一点特别明显,就是绝对不欢迎外人。我差点儿……不说了,反正你的描述很贴切。如果能帮着我再往深里挖就太好了!你再看看这个,说不定会对你有帮助。”孟思瑶取出陈麒麟送给她的那份手绘地图册。
14.伏击(2)
姚素云只大致看了一眼,就惊喜地“啊”了一声,一页页翻看后,抬脸的瞬间,双眼中放出的欣喜神采竟让人忽略了深深的眼影。
“这……这可是无价之宝……我的意思是,对我们这些沉溺于旧书志的来说,我相信从考古的角度看,也够得上是珍贵的资料。因为手绘的历史地图原稿本身就弥足珍贵,更不用说如此出色的绘图,虽然精确度还不好判断,但仅从对地名的标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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