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林不声不响地吃着饭。
梅萍边吃边对儿子张文波说:“文波,你别着急,小跳会回来的,你小时候不也失踪过一次么,你不也是自己跑回家的么!”
张文波没有说话,他不愿意想自己小时候失踪的那件事。他现在漫不经心地吃着饭,至于菜什么味道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他没有过多地想儿子张小跳的事情,而是想父亲张默林在回家的路上和他说的没头没脑的话。
他和宛晴找了一下午张小跳,跑遍了学校和自己家周边的一些张小跳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没找到张小跳。本想请宛晴吃晚饭的,但宛晴接到了一个电话就离开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张文波看到了街旁人行道上缓缓而行的父亲,他就把父亲叫上了车,一起回家。父亲张默林坐在车的后排座位上,张文波可以从后视镜上看见张默林苍桑焦虑的脸。他想和父亲说什么,却什么话都没有,他突然发现要和父亲交流是那么的困难,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交流过。
父亲张默林突然说:“提防你最亲近的人!”
张文波真切地听到了张默林的话,他有点费解,父亲是在和自己说话么?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样的话?张文波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谁是我最亲近的人?
快到家的时候,父亲张默林又说了一句话:“事情该发生的都要发生,谁也躲不过去。”
张文波的心收缩了一下,有些疼痛。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些难于自持,难道还会有什么事情在这个夏天发生?张文波不敢多想,想了心烦!张文波看了父亲张默林一眼,他吃饭的样子有些委琐,像一个被歧视和虐待的小媳妇,连菜也不敢多夹一下,就是偶尔夹一次菜,手似乎也在颤抖。
张文波又看了看母亲梅萍。梅萍和张默林产生了极大的反差,他们是事物的两极,梅萍还是那么从容,慢条丝理地细嚼慢咽,仿佛这个家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张文波并不懂母亲梅萍的那份淡定有什么心理依据,难道她心里真像秋天的湖水那样平静?
张文波知道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此时他不愿意过多地联想。
李莉穿着一件粉色的真丝睡袍走进了饭厅,阿花从厨房里看见了她,李莉头发湿湿的披着,看样子是刚刚洗过澡。
阿花赶紧打了一碗米饭送到了刚刚从在张文波身边的李莉面前,李莉睁着血红的眼睛瞪了她一眼,阿花倒抽了一口凉气,李莉的样子像要吃人。阿花退回了厨房。
李莉端起那碗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饭,迟疑了一下,然后大口大口地扒进嘴里,叽里咕噜地吞咽起来,李莉不停地把菜夹在自己的碗里,和米饭一起扒进自己的嘴里。她从来没有过这样贪恋的吃相,仿佛是饿了七天天夜。
李莉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张文波放下了碗筷。
张默林也放下了碗筷。他不敢用眼睛去看李莉,他心里清楚,李莉此时的吃相一定很粗俗,又难看,他从她吃饭时嘴巴里发出的吧唧吧唧的声音就可以感觉得到。
梅萍对李莉吃饭的样子没有表现出反感和惊讶,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谁也掀不起狂风巨浪。
张文波皱了皱眉头,他说了一声:“儿子都不见了,还吃得这么香,亏你还能把饭咽下去!”
李莉自顾自地吃着,根本就不在乎丈夫张文波的话。
梅萍柔声细语地对张文波说:“文波,你生哪门子气呀。快吃吧,就是天塌下来,饭总归要吃的,况且,天还塌不下来呢!小跳嘛,他会回来的,每个人都有他的造化,总归会有个结果。”
张文波叹了一口气说:“没见过这样当妈的,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管。”
李莉突然把碗筷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她停止了嚼咽,丰满的胸脯起伏着,就在这时,响起了门铃的声音。是谁在这个时候按门外铁门的门铃呢?阿花听到门铃声,从厨房里冲出来,跑了出去。饭厅里的每个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间。
22
阿花猜想是不是张小跳回来了,她希望张小跳回来,又不希望他回来,她的心情异常复杂,她会自然地想到被水泡胀的孩子的尸体,想到这里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诡秘。
阿花跑到了花园的铁门边,她听到了外面街上车来车往的声音,颤抖着声音问道:“是谁?”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女人粗哑的声音:“少罗嗦,快开门!”
阿花知道她是谁了,哆嗦了一下,赶紧把铁门上的小门打开了。
从小门上跨进来一个浑身骨感的身材高大的女人,她进门后一把拨开迎在那里的阿花,气冲冲地走进了楼里。阿花见过这个女人,她很少来,但每次来都要大闹一场,她是梅萍的女儿,张文波的妹妹张文玲。阿花把小门关上了,她觉得事情不好,张文玲的到来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喜欢大喊大叫,总是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和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阿花有时怀疑张文玲不是梅萍的女儿,在她的想像中,梅萍的女儿应该像梅萍那样有教养。张文玲和梅萍不和,她以前每次来吵闹都是因为对梅萍不满,她总是怪梅萍偏心,只对张文波好,对她不好。
阿花见过有一次张文玲来和梅萍吵闹的事情,她每次来挑选的时间都是晚饭时间,那次她来是管她母亲要十万块钱买车。梅萍淡淡地说:“我这把老骨头哪有什么钱!把你们兄妹拉扯大耗费了我一生的心血!”张文玲冷笑地说:“你没钱,鬼才相信。谁不知道你在瑞士银行还存有美金呢!”梅萍不温不火地说:“文珍,你尽说些没谱的话如果我在瑞士银行有存款,我不给你们,留给谁?我们家就这点家底,你父亲比谁都清楚!”张文玲大声说:“老太婆,你就不要哭穷了,你把钱留给谁我不管,我只要你10万块钱,痛快给了,我永不再登门管你要钱,遗产我也不要!我爸当然清楚了,你在瑞士银行存有美金的事就是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梅萍眉毛挑了挑,还是微笑地面对女儿:“要钱真的没有,我这一把老骨头你如果以为还值几个钱,你就拿走。你爸的话你也信,他的神经一直有问题,老是臆想一些事情。”张默林也在场,他听了梅萍的话,脸一片发青又一阵发白。张文玲就大吵起来,还把椅子搬起来朝墙壁上砸,最后,还是一个子儿也没捞着,悻悻而去。
阿花无法想像今晚张文玲来是为了什么,也不清楚她来了后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张文玲踏进客厅,眼珠子瞪起来,两片薄薄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然后声厉色茬地说:“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小跳失踪了你们也还能安下心来吃饭!”
张文玲在向他们发威时,离顾公馆不远处的那个窗户后面,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一拐一拐地走到了窗户面,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的眼睛里飘满了烟雾,迷离的烟雾,他眺望着顾公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23
张文玲没大没小地训斥这个家的大人们的时候,李莉站起来,幽魂般从高出她一个头的母夜叉般的张文玲身边飘过,独自的上楼去了,她不想听张文玲毫无建设性的叫嚣,她就是那么一个人,从来不认真思考问题碰到什么事情莽汉般怒气冲天。李莉明白,张文玲对她儿子张小跳一直很好,视如己出,这是令李莉十分意外的事情。张小跳也是,对张文玲言听计从,仿佛张文玲就是他的母亲。往常,李莉看到他们姑侄俩亲热,她心里充满了酸涩的醋意。
今天,李莉觉得张文玲为了儿子的失踪来家里发狠,完全没有意义。要说李莉心里真的一点也不为儿子着急,那也不现实,可她又能怎么样。李莉的想法永远和这个家里的人不一样。李莉在张文玲的吵吵声中一步一步地上楼。她仿佛听到了呼吸的声音,来自这栋老楼的任何一个角落。她推开了门,走进了有淡淡血腥味的卧室,把门“砰”地关上了。
是的,那呼吸的声音在房间里也出现了,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犹如呼唤。李莉打开了房里的吊灯,吊灯似乎晃动了一下。房间里顿时充满了柔和的亮光。墙壁上临摹的那幅油画却明亮起来,那是临摹的瑞奈。马格丽特的《危险的联系》。这一幅画中,李莉看到的是一片玻璃或者镜子,一位裸女端着它,在玻璃或镜子中出现了另一部分裸体,却是相反的,但又比例协调地联系在一起。李莉看出了危险,那就是一种身体的错位。裸体中浑圆的屁股和幽黑的阴毛仿佛是她自己的,又不是。李莉不清楚这幅油画是谁挂上去的,在这间房间里挂了多久。李莉感觉到了安静,张文玲的吵闹声仿佛隔绝,在明亮的《危险的联系》的裸女中,李莉又听到了那呼吸的声音,呼吸这个词是多么的让人不可思议,它用在任何物质上都合适,任何东西都需要呼吸,需要吐纳,否则就会僵化,死亡。
可是死亡了的东西也需要呼吸么?
李莉转过身,她在这个房间里寻找着除自身之外的呼吸的来源。李莉来到了放着她衣服的衣橱前,猛地拉开了衣橱的门,她看到了那件血迹斑斑的睡袍。这件白色的棉布睡袍上面的血迹发出的呼吸?
李莉离得那么近,她判断呼吸声不是来自睡袍,也不是来自睡袍上的血迹。呼吸的声音就在这间卧室里,李莉感觉得到。
呼吸是不是墙上那幅《危险的联系》的油画上的裸女发出的?
她朝那幅油画走了过去。她边走向《危险的联系》,边屏住自己的呼吸,这样她就更能感觉到另一种呼吸的存在。
呼吸声似乎越来越清晰,她的心跳也在加速,血腥味淡淡地飘浮着,仿佛是那呼吸声的背景。
她走到油画面前时,呼吸声突然消失了。
那幅油画渐渐地暗了下来。
李莉的目光也黯淡下来,就那样停顿了约摸两分钟,呼吸声又在这个房间的另外一个地方响了起来。这次,她似乎准确地捕捉到了呼吸声的来源,她朝房间里张文波的书桌走了过去。她站在书桌的旁边,书桌的抽屉里似乎有着什么,吸呼的声音似乎也是从这个抽屉里发出来的。李莉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这个平常张文波一直上着锁的抽屉竟然没锁。李莉伸出了手,她轻轻地伸出了手,似乎害怕那呼吸的声音会突然消失。她轻轻地拖出了抽屉。在柔和的灯光中,李莉看到抽屉很多信札的上面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第五章 琴声蛇一样滑过她的心(1)
梅萍的目光有时像一条毒蛇,在我身体的表面滑动着,也滑过我的心。我不敢和她正视,仿佛在她面前我要低一个头,她娇小的身子仿佛比我高大。我十分清楚,她身上的确有一种让我不敢正视的魔力。她的高傲是多少年养成的,她身上的那种贵族的气息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她的骨子里透出来的。就连张文波身上,似乎也有这样的味道,尽管他和我成为了夫妻,但是我还是觉得他身体有不可接近的东西,他的外表和他的内心还是有区别。我出身贫寒,我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又不得不对她身上散发出的高贵羡慕不已。
尽管梅萍对我十分冷漠,但是我还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够接纳我,把我当成她的儿媳妇,把我当成这个家中的一员!可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她是水,我是火,水火怎么能够相容呢?所以我嫁入他们家,本身就是个错误!
梅萍优雅的琴声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打动我,我会想,我要象她那样弹琴该有多好!如果我也会弹琴,那么我就可以和她交流,可以接近她,可以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把这个想法对张文波说了。张文波奇怪地看着我。我不清楚他眼睛里要说什么,也许他在嘲笑我,为我这个幼稚可笑的想法。他没有对我说出他内心的想法,他让我一直独自的领悟。但是他还是愿意教我弹琴。
张文波第一次教我弹琴就遭到了梅萍的反对。
她没有用过激的言辞制止我,而是在琴房外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丑小鸭就是披上了孔雀的羽毛还是丑小鸭!挑粪工就是穿上了皇袍,还是有大粪的臭味!”
梅萍的话让我立刻打消了学琴的念头,我冲出了琴房,永远也不想踏进去半步!也许我的脆弱敏感的内心证明了自己在她眼睛里永远是下里巴人,永远不可能和她平等相处!我恨自己为什么不坚持下来,做给她看,做一个和她一样优雅刻薄的人!可我做不到!从那以后,只要我听到琴声,我心里就会很不舒服,特别是梅萍的琴声,那对我是残酷的精神的折磨!
说实在话,梅萍身上的那种气质曾经是那么吸引我。我甚至迷上了他走路的样子,她永远是轻灵地迈着碎步,而且上半身一动不动,她一定经过严格的训练,据说,大家闺秀连走路也要经过训练的。我在那一段日子里,只要一出家门,就模仿她走路的样子。风风火火惯了的我根本就不习惯她那样走路的样子,而且我那样走路就会让熟悉我的人都十分奇怪,就连我同事都笑话我,说我嫁入顾公馆后,连走路的样子也变了。我学梅萍走路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也被梅萍知道了,她在一次晚饭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路是不同的,所以走路的样子也不同,就像鸭子和天鹅,他们走路的样子怎么能够一样呢?”我当时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梅萍其实在我眼中,渐渐成了一条蛇,一条毒蛇,优雅的毒蛇。她总是会向我吐吐蛇信子,威胁着我,打消着我内心的自信,激发我的仇恨。她根本就不承认我是她的儿媳妇,就像不承认张文玲是她女儿一样。
——摘自李莉的博客《等待腐烂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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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花独自来到花园里,站在草地上,望着深邃的夜空,夜空中有些星星在闪耀。这个城市的天空不像她老家的天空那么纯净,那么星光灿烂。听着楼里传来的张文玲尖锐的声音,阿花觉得十分无趣。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一家人怎么会这样水火不相容,各自心怀鬼胎。阿花的内心极力地排斥张文玲泼妇般的尖锐之声,但阿花没有能力阻止这个家庭里发生的一切,她根本就不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卷进了这个家庭可怕的事件之中。这个夏天一开始,这个家庭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阿花站在花园的草地上,有种东西在向她悄悄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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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玲在尖锐喊叫的过程中,梅萍也撤出了饭厅,独自上楼品茗看电视去了。张默林也站起来,对张文玲说:“文玲,你回去吧。”
张文玲说:“我当然要回去,你以为我会赖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自从我搬出去,我就没想过要回来!”
张默林摇了摇头,也回房间去了。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管那么多事的,他清楚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有时还不如小保姆阿花,张默林走了后,就剩下张文玲和张文波兄妹俩了。这对兄妹平常也没什么来往,如今,为了张小跳,他们面对面,张文玲说:“我说你张文波就是一个混蛋!你怎么连自己的儿子也管不好呢!小跳的失踪你要负首要的责任,你是父亲。懂么,你是张小跳的父亲!你知道父亲是干什么吃的么?就是要负责教育儿子的!纵使小跳她妈不管儿子,你也没有理由不管!小跳他妈为什么现在会这样,还不是梅萍这个老妖婆逼的,你看她都快成神经病了!”
张文波站起来:“文玲,你怎么能这样说妈妈!”
张文玲冷笑了一声说:“妈妈?她配我这样叫她么?我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了?你是受宠的,你当然会这样说!”
张文波有点恼火,尽管他知道自己吵架不是张文玲的对手但他还是有话要说:“你别忘了,你是妈妈生的!”
张文玲说:“我是她生的?笑话!我是她生的她会这样恶毒的对待我?她会把我赶出家门?她会一分钱都不愿意给我?我和她究竟有什么关系?我看我根本就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