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静下来,终于,长长叹口气:“何其,我们明天就走,去法国。”
法国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纵然何其一心向往,他也说不出个大概。
“那是国外,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是不同的,一切都是不同。”
这些描述与我丝毫没有帮助,那些金发高大的人种,面目沉遂模样,于我,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在何其激烈兴奋的话句中,我依稀有些明白了过来,将要面对的是片完全新天地。
第二日,街上行人少了许多,那逃脱的女子将消息散布到各处,人人都知道有一种嗜血的怪物在门外寻食,家家闭户不出,军队组织出搜捕组,在每一条巷子里寻找那‘面目妖艳’的男子。
而此刻,我们已在码头,打听到正巧有一班航轮要跑国外。
“船是开往哪里的?”
“美国。”
“那又是什么地方?”我皱眉,又问:“我们现在在哪一‘国’。”
“中华民国。”何其也不见怪,他知道我是个封闭落后的孤魂野鬼,除了觅食,向来不与外人交流。
“现在有这么多‘国’了吗?”我有些发怔:“他们如何划分百姓土地?”
“世界之大,自然要分出若干国。”何其不以为然:“你是什么时候变身的?唐宋元明清,不会更老吧?”
“不会。”我淡淡,知道又如何,何其说得对,自变身那一刻起,世上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我们在暗处劫持了两名欲要上船的男女,他们衣着华丽简捷,仿佛是一对年轻夫妇。
我制住那雪白娇嫩的女子脖颈,男子穿着整齐的料子套装,领口的礼结被何其捏得团皱。
“求求你们,放了我。箱子里有钱,有金条。你们都拿去吧。”他结结巴巴,奋力从嘴里挤出声音。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听清楚了,他是在说‘放了我。’一个人而已。
“可是我们不要钱,只要人。”何其紧紧捉住他,像捏着只软软的虫子,他向来喜欢这样对待猎物,雄性的征服感令他满足自豪,这点不同于笙,笙只要求食物美味,他总是想着法子哄得人类欢喜,在不自觉的时候去掠夺养份。
那男子的脸色眼睁睁地灰败下去,真奇怪,人还没有死,却已形同枯木状,我皱了皱眉,这时候的鲜血凝结而略苦,像杯贮藏不当的酒,入口好不涩硬感。
我轻咳一声,提醒何其不要太纵情,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不无可惜地一口咬了上去,因为有些犹豫,红汗从创口出淌出些,溅在雪白的麻布衬衫上,他的女伴看得呆住,一时忘记了叫喊,怔了半天,她流下泪来。
我也呆住,手中猎物无数,什么样的反应都有,第一次,看到有人流泪,却是为了他人。
细细打量她,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秀雅端庄,杏眼中泪光粼粼,只是看着那垂死的男人,她已不再害怕,只是绝望无奈。
这一瞬间,我居然感染到她的无奈,舍不得痛下杀手。
唇角动了动,我是想对她说:“那男人贪生怕死,如有机会,他不会带你走。”可是,我毕竟没有说出来,她听不进去的,可是我却入了进退两难的境界,不知是不是该杀她。
“快动手呀。”何其已经解决掉手中的猎物,顺手从死者的胸袋里抽出同样雪白干净的麻纱手帕,在嘴角轻擦。
“你在想什么?”他不耐烦。
我不理她,只是看着手中的女子,她是那么纤细柔弱,但她不怕死,痴痴地凝视着地下的男人,她应该是听清楚刚才他说的话,虽然他不屑渺小,可她仍是痴情一片,至死不渝。
“你不动手,我来。”何其大步踏过来,要夺她。
我一个转身,轻飘飘避开一边,手里的女体如一片树叶般轻盈,她毫无动静,任我所为。
“难道你要放过她?”何其吃惊:“昨天你还在怪我放走了人,今天你自己也要这么做?”他生气起来。
我瞪他一眼,他又怎能理解我的感受,怀里的女子本来不过是猎物,可现在,我竟然感到些许同情,于某一处暗地,我们同病相连。
慢慢的,我松了手,她软在地上,马上又以手代足,爬过去抱起爱人的尸体,默默的流泪。
“我们走。”我同何其说:“拿上箱子行李,马上离开,不许你碰她。”
他不服气,愤愤地取了东西,仍不忘记转头看她:“朱姬,你在做什么?你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叫我如何相信你。”
“不用你相信。”我冷冷地,眼里仍在看地上的女子,黑暗的背景前,她紧紧拥着他,泪流满面,旁若无人。
这一幕,已浓成一个影子,牢牢刻入我脑海中,永远不会再忘记。
第 11 章
何其同我别手别脚;赌着气一同登了船,好在外表相配,所有人只当我们是对闹情绪的小夫妻。我们不大在公共场合露面,几步方圆的狭小轮舱里,四目相对,他初时依赖婉承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淡淡地告诉他:“现在对于这一族的规矩与手段,你学得并不多,自觉仍不能脱离我独自生活,所以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可是,何其,我不在乎。”
靠在舱壁上,我颇有一些沧桑,什么事情只有经历过才能说出原由,对于令何其变身,我不后悔,也不会抱什么希望,他曾是一个梦想,现在沦落为同类,可是,始终不是我内心渴望那个人。今天在码头上见到那个女子,令我忽然明白了些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他警惕地看我,眼中神色游移不定。
“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微笑:“我同你说过,这一族最大禁忌是什么,对于此,你我都不可能逾越分毫,若有一天你自觉羽翼丰满,大可离我而去,但,何其,我提醒你,无论怎样,我都不在乎。”
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们就像一对貌合神离的人类夫妻,虽然不满意,却仍为了种种原因生活在一起,这种情况不是不奇怪的,我不由有些好笑,又觉得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对,这些日子,什么事情我都想得通。
只是想不到,冷漠的关系竟成了我们猎食的好借口,每当我于夜色中接近一个男人,他们都会了解的微笑。“年青英俊的丈夫未必令人满意,对不对?”他们用各种不同的惋惜、同情或理解的口头对我道:“挑男人不能太注重外表。”
“是。”我的回答则更为直接:“所以我挑上了你。”
一切都会是过眼云烟,何必向着短暂解释说明,生存的首要是食物,不是感情。
船上开始流传出恐怖的消息,常常有客人在夜里失踪,通常是一晚同时失踪两人,一男一女,人们渐渐不敢到甲板上露面,躲在自己的舱房里,战战兢兢地讨论对策。
为了安定众心,船长命人在墙面上贴起符箓咒语,扭曲古怪的字迹难辩意义,客人们见了却像是见了救命的良药,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贴有咒语的墙壁下聚合,以小心警惕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人,直到他们同样在符箓下经过并且毫发无损后,才长长松口气。
我与何其不得不减少猎取的机会,又故意结交了几个朋友证明清白,闲来无事,一个晚上,他们邀请我们去舱房里闲聊。
陈品源夫妇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是近十年的夫妻,夫人特别的活泼爱交际,无论面对任何人,不须一时三刻,立刻称呼亲热起来。
此刻,娇小白皙的陈夫人正用那双珠圆玉润的手搭在我身上,娇滴滴地称为我“打令。”
我听不懂她满嘴的古怪词语,但离得那么近,可看见她浑身的皮肤绷胀得没有一丝皱纹,滚滚白玉一样的手腕上,有极淡的红晕层层,是血液在底下蜿蜒流动,我紧紧闭着嘴,装作端一杯茶,避了开去。
“蜜斯朱是不是头一次去法国?”她‘咯咯’地笑着问我,却不断用眼角去瞟何其。我只做不见,低下头浅浅一笑,听她自顾自一连串地说下去。
“法国可是个好地方,若是在当地没有熟人,你们可一定要来拜访我们,要知道乔治是驻法外交官威尔森最好的朋友,无论读书还是找工作,多个认识的人多条门路。”她扭着脖子,向丈夫撒娇的唤:“乔治,你说我的话可对。”
“不错。”陈先生比较稳重,只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夫人的话永远是有道理的。”
于是陈夫人满意了,又回头去向何其:“蜜期脱何一定是去读书的,国内的人结婚的早,往往先定婚再求学,带着夫人一同海外伴读,我说得可对也无?”她一脸的娇痴甜嗲,向何其搔首弄姿。
我冷眼旁观,秀丽的陈夫人别有用意,她的丈夫未必看不出来,但想必早已看开,只见他自取了一张报纸,闲闲地一页页翻看,并不去打扰妻子的好戏。
偶尔,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何夫人很沉静。”他说:“虽然年轻尚轻,却成熟稳重,颇有气度。”
这些天,我已明白这是所谓的社交用语,言拙不如不说,我只好微笑点头,以示谢意。
“不知贤伉俪成婚已有几年了?”也许见妻子与何其聊得热闹,怕冷落了我,他放下报纸,扶正了眼镜:“看年纪不会超过三年吧。”
“一年。”我胡乱说。
“这可是在婚姻的蜜月期呢。”他略仰起头,叹:“犹如人生的童年,光华美满天真烂漫的时候,光环还未褪色,正是两情相悦时呀。”
这一对夫妻可算怪异,不同的语调,不一样的心境。
舱外有人轻敲,开门,是船工进来打招呼,隔壁一位老夫人的舱房整理,先移到这里过渡一下,她人已在门外,近七八十的年纪,坐在轮骑上被人推了进来。
“欢迎欢迎,原来是刘夫人。”陈夫人一迭声地叫,才坐下,立刻又嚷空气太混头晕,她问何其:“要不要一齐上甲板上走走?”
何其犹豫,看了看我,我微笑:“为什么不陪夫人去上面坐坐?”我看着何其:“不过千万要小心,这些日子外头很不太平,当心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怕什么。”陈夫人‘咯咯’笑成一团:“到底是新婚夫妻,看不出蜜斯朱管丈夫很有一套呢。”
她还是拉着他从我们身边挤了出去,临出门时,我警告地看了何其一眼,他微微点头,去了。
舱房里只剩下三个人,那位新进来的刘老夫人衣饰华丽,神情顾盼间极其精明,她看了眼陈先生,又转头仔细地打量我。她的目光凌厉专注,我也毫不在意,坦然与她面对。
气氛有些僵局,陈先生好意地欠身:“刘夫人可要什么饮料?我们这里有绿茶。”
“我不喝茶。”她直接道:“有没有威士忌,或是白兰地也可以。”
陈先生苦笑:“抱歉,我的舱房里没有酒精饮品,只怕要去船上酒吧里取。”
“威士忌加冰。”刘夫人毫不客气,立刻接上来:“不用太多,我晚上喝得少些。”
她自己的随从都在隔壁,房里没有别人,陈先生无奈,只好站起身来:“我马上去取。”
他忍着气出去了。
刘夫人若无其事转过头来,依旧看我,目不专睛。
我微笑:“夫人有什么事么?是不是我的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
“的确。”她毫不掩饰:“你看上去不是一般的人。”
果然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些精怪相,居然一眼看出我的异常,恍惚的,记起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章岩的母亲也是这样曾生出警觉,可惜,我已不再是那时的朱姬,我的年纪要比她老得多。
“夫人大约是在夸奖我。”我笑容不变:“不知夫人眼里的一般人是怎么样的。”
她凝视我半天,并看不出什么门道,慢慢收回目光,“贵姓?”
“免贵姓朱,外子姓何。”我道
“是去法国找工作的吧?”她淡淡道:“你们两个看上去已不是读书人。”
“是。”
说话间她的披肩歪了下来,滑在地上。
我向前探身,替她拾起来,重又搭回她身上。只一近身,便可闻到她的体味,果然是个老人了,肌肉松垮垮的,连血管里的血液也有股异味。
我对老人没兴趣,他们是最末路的选择,难以挑起食欲。
我的动作轻柔有礼,她却用力一把夺过披肩,展开裹在身上,眯着眼又盯住我。
“这些天外面很乱,船上总是不见了人,何夫人也要小心,据说失踪的大多是年轻人。”
“是吗?”我笑:“不要紧,外子陪着我。”
她不再理我,自己不耐烦地向门外张望。
“怎么还不回来。”她自语道:“真正是没用的男人。”
是不是年老的妇人通常脾气尖酸刻薄,挑剔令人难以接受,看着她,我有些失神。
“何夫人莫要讨厌我。”她眼光锐利,‘咕咕’地笑:“大多数年轻人不屑同老人共处一室,大约是嫌我们说话无理无趣,人又邋塌,如果何夫人看不惯,随时可以走开,不用特地的敷衍陪伴我。”
“哪里。”我也以锐利回视她:“刘夫人快人快语,说话不知有多麻利爽快。”
她紧紧盯住我,半天,忽然松下脸来,叹:“唉,年轻人。”这一瞬间,她的骄横神情褪了去,换上些落寞回忆,喃喃道:“时光如流水,走远了,远了……。”
我沉默,她是在哀怨死亡将至吧,可是,她永远不会知道,没有死亡的日子更难挨。‘唉’,这次却是我在叹气。
舱房里又一次安静下来,陈先生果然动作缓慢,到现在仍没有回来,舱里灯光昏暗,对面的刘老夫人已完全堕入了自己的思想天地,我看着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偶尔眼角一突突地跳动。
忍不住,我问她:“刘夫人是在怅然青春不再么?如果此刻上天再给夫人一个机会选择,您会要求什么?”
“啊。”她惊醒似地抬头看我,细细考虑,苦笑:“多么奇怪的问题,我还会要求什么?”
我静静看她,这是个经过了一辈子的人,所有的酸甜苦辣,生活生命曾如逝水一般自她心间流过,我无法体会这样的时刻,就如她也无法懂得我的环境。
“我知道,自古有许多人会祈求长生。”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有了这条性命,什么都可以得到,你说是不是,刘夫人?”
她抬眼看我,浑浊的眼球里有一道精光闪过,老年人是最贴近天地的动物,他们身上有种无形奇异的视觉,可以助他们接触到人类目光不能达到的地方。
“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眯起眼,那缕精光缩回瞳仁,竟像是一粒寒星:“我希望自己早点死。”
我顿时一窒,像是走路一脚踏空,她的回答竟是这个,像是在故意玩弄我,“哦”,我压下怒气,冷冷道:“多么奇怪的回答,您希望自己在什么时候死去?”
“七年前。”她悠悠道:“夏济生死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在那一天我死了,才是最大的幸福。”
“哦。”我发现她并不是在说假话,眼里的光芒散了下去,她是在遥看旧事,念叨曾经的那个人。
“夏济生是你的丈夫么?”我问:“看来刘夫人夫妻情深,真是至死不渝。”
“呸。”她忽然怒:“谁说那个老东西了,我说得是夏济生。”
她的蛮横又露出头来,尖刻道:“什么夫妻白头偕老至死不渝天长地久,这种话你也相信?怪不得看你虽一脸聪明样,却嫁了这么个粉头粉脸拆白党似的男人。”
她又调转矛头指责起何其来了,我倒不生气,这点她并没有说错,现在的何其在我眼里,并不算是什么,也不过是个任性无理的婴儿。
“没有遇到夏济生之前,男人都是一样的,日子也是一样过,可是,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每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须仔细分派,不可虚度。”她不住叹气:“现在他死了,我不过是腔子里多一口气的怪物,行尸走肉的货色,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
“啊。”我震惊,行尸走肉!我怎么没有想到过这四个字,一直以来我知道自己不是人,可也算不得鬼,却原来有这四个字可一笔揽进去,戚戚惨笑在等我入座,实在是量身定做,字字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