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怎么帮我们?”我只问她这个:“并不是掩护身份就行了,我们需要食物。”
“你们吃人?”她更奇怪,眼睁得很大,疑惑多于恐惧。
“我们喝血,对人肉没兴趣。”
“啊!”她叹为观止,想了半天:“我有几个仆人,你们可以轮流吸他们的血,但是,先得让我把他们迷睡过去,而且,不可伤到他们的性命。”
“这倒是个好办法。”我微笑,这老人果然有几分歪主意。
“可这事瞒不了许久,他们也许会发觉不对。”
“我会同时给他们加薪,金钱面前,任何事都会有人干,也许他们会觉得怪异,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们亦不会多说。”
同一个有历练且聪慧的人合作的确是桩乐事,至少她不会大惊小怪手足无措,事事自有坚定主张,我姑且相信她,这样果断的人一般不会突然变卦换主意。
我与何其从此左右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晚上,我们推着她的轮椅上甲板,远远地看倒也亲昵温馨。可若走得够近,便可听出谈话间的怪异。
“你是相信那男人要寻死才对他下的手?”不知怎么的,刘夫人对这个话题份外感兴趣,她一直追问我,要把昨天晚上的情景弄了个一清二楚。
“不错”。
“哈哈哈,你们是如何称呼这种情况的?狩猎失误?”她大笑,毫不在乎一边何其愤愤怒视着她。
“不错。”
“可怜的人,嘿嘿,你们不是专同人打交道?到底还是摸不清人的心思,什么殉情自尽,难得你柔情若此,比我们犹过而不及。”
“你是否看清船长手里的那张纸条?”我忍不住反驳:“他确实有这样的心思,也许是临时改变的主意。”
“什么话?那纸条上写什么?‘我去了,希望你有空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我’,那男人不过是说他要出国,你没听到过这样一句话?让我们投身于美丽新世界!”
唉,我服了,她说得对,我不了解人,谁知道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永远口不应心。
“那全是男人的噱头!”她依旧不饶我:“一封信几句甜言蜜语,专骗傻女人的,居然还骗了你这个……。”
她停住,说不出来,我冷冷睨她。
半天,她叹气:“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笑,这个老怪物,烂熟世故的人精,莫非她烦厌了了解人,所以才来照顾我们这些异物。
“你到底想要从我们身上得知什么?”低下身,在她披肩上拈起一根绒毛:“夫人,你可曾听到过那句话?好奇心杀死猫,你可有九条命的准备?”
“你这是在试探我是否主意动摇?”她笑得不怀好意:“你可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人爱驯养虎仔,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一手抚着虎皮,一手握着枪支,说实话,我倒确实有这样的一种思想准备。”
狡猾的老东西!我沉默,半天,又向她一笑:“彼此,彼此。”
她不过是在玩一个游戏,可我却是寻求蔽护,差别仅是在于,她有的是钱,而,我有的是时间。
刘夫人本名襄爾,她的房间里有年轻时的照片,我扫了一眼,果然是个浓丽泼辣的美人,喜欢仰头看人,眼里不驯又多疑。如今虽然她已鸡皮鹤发,但眼角眉梢,神情一丝未变。
她随身有两名仆人一名管家与一名私人医生,分住在另外三个舱位里,她从医生处讨了些麻醉的药在手里,间或投在下人的饮食或茶水中,一切行动她自己掌握,并不许我们插手办理。
仆人睡下后,她才会通知我们是哪个,并把钥匙交给我。
“用完后把钥匙还给我。麻醉药的时效大约两个多小时,你们小心点。”
何其努力压抑怒气,可怜的男人,他原以为变了身就能逍遥快乐,傲视无度高高在上,临到头却还须受制于轮椅上的老妇人,在她的缓手下仰以鼻息。
“忍忍吧。”刘夫人提醒他:“无论如何总是命最重要。”
何其恶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月牙一样的血痕稍现既逝,我看到了,只是无动于衷。他是蠢的,容易动怒,然而也是容易快乐,我不会为了能杀人而喜悦,世上总是这样轮回,我们掌握了别人的生命,而自己的神秘却在别人的手里。
不!我不生气,不欢喜,不恨,不爱,我是鬼,一具迷茫的尸。
直到某一天,我发现刘夫人偷看我吸血。
那一日她单独给了我一把钥匙。
“有一个客人。”她眨了眨眼,高深莫测地笑:“我留下他吃晚饭,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只留给你一个。”
这一瞬间我感染到她的别有用心,像是一个芬芳的陷阱,因为不可知而充满诱惑。
“那个男孩子托了人找到我想要去法国讨生活。”她继续引诱我:“你为什么不去他舱房里看一看?看看是否曾见到过这样俊美的少年,他的皮肤是粉红色,嘴唇温软透明像水果的瓣。啊,也许你不在意他的面孔,那就去看看他的脖颈,那里还长着融融的毛。”
我被她说得浑身酸痒,虽然前天我才喝过鲜血,但一个人所允许流失的血液并不是很多,而且我与何其分享,常常需要掌握分寸。
“去看看吧?”她‘咯咯’地笑,比我还像一支鬼。
我怀揣着钥匙找到那个房间,打开门,迎面鲜嫩的香,那男孩子于看书到一半时昏睡过去,开着壁灯,手从被上滑在半空。我走过去,替他捡起地上的书。
刘夫人果然没有说错,他十分年青美貌,混合于男女之中的一种娇艳,顶多十六岁,纵然闭上了眼,唇上仍泛着光。
大体所有的动物最美时都在少年,当性别尚未划分全清,他的面孔还若女性,然双眉里已展出男子的气宇,柔美清新,汪着水色秀气,我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在触到他温软的肌肤时,我的心情不是狂喜或垂涎,却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他的呼吸轻盈有力,新鲜的身体里吐出夜静时青草一样的气息,不需低下头,便可听到他的脉搏,血液‘咚咚’冲击进心房,在沉寂的夜里像小鸟欢快低唱。
刘夫人没有说错,他的额角颈后确实生着细细的茸毛,一根根雏鸟般柔软无力,我爱怜地抚摸它们,同时感到利齿绽放。
可是此时我发觉多余的呼吸,既使在这最享受的时刻,我敏锐的触觉依旧可穿过墙壁,左面舱板后是一对夫妻正平稳坠入梦乡,我闪身过去,一把将右面墙壁上的彩画拉下来。
画后的板面上有两只洞,正好对着画中人的双眼,现在画取了下来,双眼犹在,刘夫人隔着墙壁眨了眨眼,随即弯了眼角,她竟然还在笑。
我狂怒,一掌捣烂舱板窜过去,她急急后退,轮椅绊在柜角一端,轰然倒在地上。
不等她起身,我已俯下身去,捏住喉咙,掌心里她不住‘咯咯’地响。
“你是不是想要看个清楚?”我狞笑:“离得那么远偷看还不如自己也亲身经历一下。”
她慢慢地翻起白眼,混浊的一摊黄,间或几缕红的血丝,我猛地想起她房间里的照片,里面的女子脸色月光一样冷冷的白,不可否认,人一生变化最多,而且迅速不自知,突然地人就老了,不知哪一天,醒过来一切不再。我缓了口气,又松开手。
于是她瘫软在地上,像一只破皮袋里顶出根根石骨,呻吟着,痛苦不堪。
此时门外有人轻敲,是她的管家:“夫人,有什么事吗?”
“没有。”她在地上奋力出声,同时狠狠瞪着我,这倔强而固执的老女人,她居然还舍不得告发我。
我冷冷地等她恢复,渐渐安静下来,她伸出手:“扶我一把。”
很怪异可笑,可我还是把她搬到了轮椅上。
“你的力气真大。”她叹气:“我以前也很有一把子蛮力,舜成常常说我像个码头工,唉,老了!”
第 15 章
“你现在可是享受到了养虎的乐趣?”我嘲笑她:“滋味怎么样?可曾令你愉悦快乐?”
“快乐是什么东西?”她犹自硬气:“我这一生都是往返重复着从痛到乐的过程,早已习惯这一套公式。”很快,她又专注到我的身上,指着我:“你脸上那东西是自己生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我又一次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口。
“啧啧啧……,好大的火气。”她摇头:“看你这样我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像什么?一个动情的男人!才有了点反应便被人打扰到好事。”
我被她气到笑,难得她才逃出一命,还有空想到这样奇怪的比喻。
“难道不是?难道你们现在还会需要生育和性欲?”她追住不放:“是不是在遇到某些实在美丽到心动的人后,你们会得先奸后杀?”
我不说话,这个刘夫人根本是天马行空的思路,亏得她不羞不怯,敢于直视一切问题。我只是自己走回去,来到床前,捧拥起那个男孩子,完成刚才未完的事。
他的血液果然甜美芬芳,已经很久,我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我必须不住地提醒自己,才能克制住不一口气吸光。
这个过程中,刘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另一间房中并没有开灯,可她的双眼在黑暗里熠熠生光。
完成后,我直起身,将他稳稳地端回被中,大量失血后他脸色苍白,似一只白粉娃娃,唯有五官秀美如初。
旁边,刘夫人重重松了口气。
我抽出怀里的一条手帕,拭了拭嘴,看她,脸上发青,只怕是半惊半惧。
“你走吧。”她勉强开口说:“剩下的事情我来打点。”声音有些发颤,原来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我在小餐厅处找到何其,他正与人打桥牌,众人纷纷给我让路:“何夫人,这么晚还不睡?”
我在何其身边坐下,灯光下他看起来确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或者是现在我心情还不错,对面坐着陈品源先生,我甚至向他微微一笑。
船长也坐在此局中,他皱着眉头,眼睛只盯住手里的一把牌。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人来请他离开,“刘夫人说是房间太闷,想要打通隔壁的那间舱房。”来人说:“她已经等不及,差人在墙上拆了个洞。”
“哼。”船长被打扰了雅兴,很是不悦,又不好发作,只得起身匆匆去了。
有人在身后帮衬的感觉真是不错,我淡淡地,扶了何其的手回房。
“我恨那个老女人。”在半路上,他愤愤地抱怨:“你要答应我,朱姬,待到了岸上时,你不得阻止我杀她。”
“她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我皱眉。
“可她知道我们的底细,你不害怕她会在岸上出卖我们?”
我突然不悦,瞪他。
不知何时起,刘夫人开始睡得很晚,她喜欢与我聊天,有一搭没一搭,才说了一句肯定的话,立刻又翻脸把它否定掉。
比如,上一刻她叹口气说:“年轻真好,一切都是光润灿烂。”然而一转眼,突然从鼻子里哼出来:“人人都说年轻好,只是因为没有经验,好欺骗!”
我想她如此喜爱发泄,骂尽一切生活人情,想必自已能解脱出一条生路,拍拍手,把所有的郁郁抛给旁听的人。于是我只是沉默,这百年来我不怕听得再多,看得再多。而同她在一起的日子,所有的谈话已抵得上先前的百年。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她亲近,比何其更像是我的同族,以异类对异类,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
如此,很快,船靠了岸。
那一日我仍在与她聊天,坐在她的轮椅旁,她有刹那的感伤,说:“也许爱只是蝇头小利,许之以滴水恩情,骗得人涌泉相报。”
我同时听到管家在隔壁来回走动,远处有人欢喜地叫:“快靠岸了。”大多数人都在甲板上眺望风景。
我突然无法自制,伸手握了握她,瘦骨粼粼薄且小,冰凉无力的一只掌。
“不要离开我。”她说:“你登陆后还需要一个地方,我也需要一个伴,况且你如此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看我痛苦地死去。”
我不响,何其从走廊那一头过来,“船到岸了。”
我们拖拖拉拉一大伙下了船,医生管家男仆夫人与朋友夫妻,时已过黄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岸上的人群身材高大,一色深眉陷目,身上有奇香,说话像鸟语。
刘夫人的私人医生姓沙,全队人只得他会说本地话,那晚的少年也在队伍中,他还是没有恢复,脸色苍白,异常秀丽,何其看他眼光灼灼。
我紧紧跟在刘夫人的轮椅旁,她却悠然自得,向我微微一笑。
“我的房子离塞纳河不远,傍晚的时候可以看到船与水手,卖花女郎。”兴致很好的样子,她披着长丝串珠的大围巾,笑起来居然有妩媚的味道。
“我们跟她回去吧。”何其也笑,向我眨眨眼:“反正我们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男孩子亦是无处可去,睁了双无辜的眼,眼上双睫似墨蝶,颤微微,停在花瓣上。
“我明天叫人领你去见工。”刘夫人说:“你可以先住到我的房里。”
她的确有些钱,房子很大,高墙厚砖,住得进许多人。
晚饭后她从雕花毛榉柜抽屉里搜出照片,摊在厚厚的地毯上,一张张指给我看。
“喏,这是年轻时的我。”她指着一张双人照,果然美艳无匹,笑着,晶莹的牙,斜倚在平凡男子身上。
“这是夏济生?”
“不,我丈夫叶舜成。”
她没有兴趣,随手把照片翻过去。
“夏济生在这里。”从另一套精致丝绒本子中找出来,我看一眼,不错,可还是平常。
“你累了。”我说:“可以去睡下。”
“莫非你们要准备出去?”她双目炯炯:“我可要恭喜你终于可以去完整地拥有一个人?”
何其突然显出身来,厚厚的丝绒窗帘下面孔白到发亮,他的指上显出利爪似的尖,一步步逼向她,冷笑:“为何不先恭喜我终于能等到这天,老太婆,你实在叫人厌之又厌。”
他慢慢走向她,我不响,只是看着刘夫人,她却看着他,居然脸色不变。
“才下船时我就知道你的心思。”她说:“生命根本是浪费,本来不应该开始,结束了也不用惋惜,只是,我还是要死在一个男人手上。”她忽然转过身对我一笑:“可对?他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男人?”
“也许。”我淡淡道:“而且是一个你所不屑的男人。”
她大笑,仰起头,灯光下便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何其怒到面色狰狞,猛然窜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喉咙。
笑声截然而止,她痛苦地缩起四肢,鼻中喷出“呃呃”出声。
“怎么样?”何其又开心地笑起来,从我这里看过去,他侧面腻白如坚玉,轮廓雕琢般俊美,对应着手中蜡黄团皱的老人面孔,什么是妖?什么是魔?我突然觉得恶心。
真奇怪,已经这些年,我本不该再有除了饥饿外任何身体上的感觉,喜悦、悲伤、欲望与呕吐,那日后笙把这一切感受夺走,使我如过节时丰宴席上的一只全鸡或全羊,用一根筷子翻过去,可看到下面腹内空空,留剩的只是妍丽外貌。
而此刻,我竟是真正的恶心,今夜灯光下的绝美少年是我一手创就,他本来不该如此,初见时,他是一根碧青的竹,挺秀玉立,说:“别怕,我们一起走。”
然后开始渐渐变化,在破庙里,他五官颦紧,面上浓苔暗影,权衡利弊后,说:“我要加入你们一族。”
一路延到了今夜,异域城市宽畅房间,先前的翠绿终于化作一道惨碧,他贪婪暴躁低低咒骂的模样叫我恶心。
我冷冷看他,得意蔑视面前垂垂欲死的生命,可笑!若不是靠了长生,他如何会是刘夫人的对手?他要杀她,不过是为了报复先前被锐语攻击得无还手之力的处境。可他凭什么如此得意?他全部的思想所及比不上刘夫人一只手指头,他之所以能这样肆意污辱她,只是因为他有无坚不摧的身体。
一念至此,我悚然惊栗,原来这份恶心,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相对于我自己。
“老太婆。”再看他,犹在那里低声骂:“我要让你一点点死掉,像一块臭肉般慢慢腐烂,会有苍蝇、老鼠、食尸虫,你只配和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