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刘一哥哥说,大人们只找地上,我们找房顶上吧。其实我是想,躲在上面,安全些。
十里镇的民宅都是一户挨一户,墙连着墙,因此,整个小镇的墙头,其实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空中小路。
我们顺着墙,挨家挨户地找,刘一哥哥一脸焦急,我则心不在焉。
几个人敲开了冯叔叔家的门,刘叔叔开的。
刘叔叔扭动着细细的腰肢,把门打开一条缝:“我表哥也跟着出去找了,他不在家!”
“你家里检查过了吗?”几个人其中的一个问。
“当然检查过了!”鸡舍里全体的鸡都被惊得骚动不已。
“你小心点儿啊,狂犬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敲门的人说。
“谢谢各位大哥,我会小心的!”刘叔叔嗲了他们一身鸡皮疙瘩,然后关上门。敲门的几个人边走边说:“妈的,二姨子,真恶心!”
等几个人走远了,刘叔叔悄悄打开鸡舍,从里面拉出一个小孩。
那个小孩咿咿呀呀地跪在地上直磕头。然后站起来,用脚在地上划着什么,刘叔叔俯下身去看,然后点点头。
天很黑,我们看不清小孩在地上写了什么,但是我确定那个小孩就是刘伯伯和叶子伯母要找的小孩。
“我们回去报告吧?”刘一哥哥在房顶上小声说。
我心里却犹豫不决。刘一哥哥不相信他父母是坏人。如果举报,那个小孩就死定了,如果不举报,可能我们就死定了。
“先回去再说吧。”我小声说。
9.
我故意拖延着时间,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才回到自家的房顶上。大人们看起来都有些憔悴,刘伯伯不停地抽烟,叶子伯母的睫毛膏脱落,眼带凸起,看起来就如僵尸一般。
镇长说:“这么折腾也不是个事儿,我们报警吧!”
刘伯伯一愣,马上说:“先不急,先不急,我打个电话看看。”他从兜里摸出一个黑色的砖头,嘀嘀地按了一串号码。然后就对着那个黑砖头说:“啊、恩、恩、啊、那就好,那就好。”
挂了电话,刘伯伯故作轻松地舒口气,说道:“对不起镇长,我们搞错了。那个病人在路上就逃走了,不过医院那边已经把他抓到了!”
“你们下次搞清楚再说!整个镇都被你们折腾翻了天。再说了,你们怎么能带着那么危险的病人四处走呢?这太奇怪了!”镇长自从死而复生后,就变得特别爱动脑筋了。
“对不起……对不起……”刘伯伯一直鞠躬道歉,“本来想让陈医生给他诊断一下的,那个孩子的病情有点特殊……”说完他看了爸爸一眼,爸爸一脸的疑惑。
镇长也看了爸爸一眼,没说什么,带着人走了,刘伯伯揉揉脸,坐在地上,继续抽烟。
“刘哥……你带着病人找我看病的事情,怎么不提?还有,就算是病人,也是人啊,怎么能放在后备箱?你有事儿瞒着我!”
刘伯伯刚要解释,他的黑砖头响了起来,刘伯伯一看,眉头皱得更紧了:“喂?李主任……恩……出了点问题,晚一天,再迟一天!我保证没问题!……合作这么久了你还不信我呀?恩!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刘伯伯把砖头放在地上,站起来,嗓音嘶哑:“刘一呢?”
刘一哥哥刚要出声答应,我捂住了他的嘴。刘伯伯找不到那个小孩,要用刘一哥哥代替,我不会让自己的哥哥去送死的。
丁香妈妈急匆匆从堂屋出来:“刘一和丁厌都不见了!”
爸爸怒道:“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
我小声对刘一哥哥说:“你看,你爸爸在撒谎。”
“我爸爸没有撒谎,也许刘叔叔家里的小孩不是他们要找的。”刘一哥哥还坚持。
“如果不是,他干嘛躲到鸡舍里?”我说。
刘一哥哥不说话了。
这时,叶子伯母突然蹲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刘一……刘一去哪了……我们的命根子啊……”
刘一哥哥站起来大喊:“妈——我在这里!”
蠢货,完了!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
刘伯伯和叶子伯母眼睛里立刻闪出了希望:“快下来孩子!快下来宝贝!”
刘一哥哥一落地,叶子伯母就抱住他猛亲,边亲还边说:“我们回城,我们马上回城!”
刘伯伯则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爸爸一直都皱着眉头。
“刘一哥哥不能走!刘伯伯你们是坏人!”我焦急地扯着刘一哥哥的腿:“刘一哥哥你不要走,你爸爸妈妈是吸血鬼,他们会把你的心肝肺都挖出来的!”
叶子伯母讪讪地笑着:“丁厌,我们知道你舍不得刘一哥哥,等你们到了城里,天天让刘一个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不好!”我大吼,“你们是魔鬼,你们要找的那个小孩没有狂犬病!”我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又转身抱住爸爸的腿:“那个小孩在冯叔叔家里,他不是狂犬病,这两个魔鬼要挖那个小孩的心吃掉,那个小孩才逃跑的……呜呜……他们找不到那个小孩,又要挖刘一哥哥的了……爸爸……你叫警察抓他们啊……刘一哥哥不要走……”
“丁厌,你别闹了。以后带你到城里看刘一哥哥。”丁香妈妈抱起我。
“老弟,我跟你说的事儿,这两天你好好考虑,我的最后一笔款马上就到位了!”刘伯伯说完,拉着叶子伯母和刘一哥哥钻到大黑肚子里。
“我书包还没拿呢!”刘一哥哥说。
“别拿了,拿了也没用!”
大黑扬尘而去,我躺在地上打滚,哭得死去活来。
10.
大黑刚刚走不到十分钟,冯叔叔抱着一个小孩,大汗淋漓地跑过来,抓住爸爸的手:〃你家的客人呢?〃
〃走了……〃爸爸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妈的!〃冯叔叔急道:〃你家的客人,很可能是贩卖小孩器脏的人贩子!〃他把怀里的孩子放下,〃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小孩,真他妈的残忍!〃冯叔叔一着急也说脏话。
那个孩子怯怯地躲在冯叔叔身后,身上散发出久未洗澡的臭味。
爸爸蹲下来,把他拉到身边,翻了翻他的眼睛,又让他张开嘴,他嘴里几颗门牙脱落了,没有舌头。爸爸的手颤抖着捏了捏小孩的手,眼睛里开始冒出怒火。
〃报案了吗?〃
〃报了!派出所说我捣乱,说我看电视剧看多了!〃冯叔叔跺着脚。
〃你先带着孩子去医院检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狂犬病,我去城里!〃爸爸说完,从地上捡起刘伯伯的黑砖头,又从堂屋的桌子上拿出一张卡片,上面有刘伯伯的地址。
〃我开拖拉机顺道带你去!〃冯叔叔说,他家里有一辆送鸡蛋的拖拉机。
我扯着爸爸的裤腿,坚持要跟去。我要去救刘一哥哥,他说长大让我做他女朋友,他不能像孙笑笑一样丢下我。
我蜷缩在拖拉机的车兜里,看着对面同样蜷缩着的小孩。
那个小孩和刘一哥哥差不多大,嘴唇干裂,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我对他友好地笑了笑,他吓得急忙把头埋在腿上。他听不到,也不会说话,甚至连写字都不能。而刘一哥哥,可能也会变成他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站起来大吼:〃冯叔叔你再开快点!〃
到了城里,我们兵分两路,冯叔叔带着小孩去一眼,而我和爸爸则按照卡片上的地址一路寻找。
我的心里爬满了蚂蚁,额头上也冒出汗珠,一路小跑地跟在爸爸身后。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走出大山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路小跑;我想起脸色苍白的孙笑笑,我想起四妞,想起冯小如,想起伍金花,还有厚老师。他们的脸在我的大脑里变得血红血红的,我心中一阵恶心。
我生命里的人,一个一个的弃我而去,而我却无能为力。现在,连刘一哥哥也要死了,我明明知道,却无法阻拦,这一切,都是吸血鬼害的。
刘一哥哥,你不要死,丁厌来救你了。
爸爸站在一座高楼下面,对了对卡片上地址,扯着我上了楼。他在门口用黑砖头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按响了门铃。
门里面传来脆到发冷的音乐,不紧不慢,一遍又一遍,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声音一般。
后来,爸爸干脆用脚踢门,终于,传来一个仓促的声音:〃谁呀……〃是叶子伯母。
继而,门打开一条缝,叶子伯母探出脑袋:〃小陈?你这么快就决定了?〃
爸爸把一直脚伸进门缝里,说:〃是丁厌这孩子,刚分开几分钟,就吵着想刘一哥哥,要死要活的,没办法,就带他来了。〃
〃真不巧,刘一和他爸爸出去买东西了……〃叶子伯母说着就要关门。
爸爸的脚顶在门缝里,用力用手搬开门,说:〃没关系,我们等他。这么老远来了,总得喝口水吧!〃说着就带着我冲到屋子里。
11。
刘伯伯家里很漂亮,墙壁上挂着他和叶子伯母的结婚照。
叶子伯母生气地说:“我也要出门,你们还是走吧!”
“参观一下吧!”爸爸不由分说站起来,把屋子里的每个门都打开看了看。
“你还不相信我啊小陈,老刘真的没在家啊!”叶子伯母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
我大喊:“刘一哥哥!刘一哥哥!”
叶子伯母生气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脸上写满了一个字:“滚!”
窗外,小黑用力撞击着玻璃。我冲过去打开窗户,小黑猛地俯冲过来,吓得叶子伯母一声尖叫。
小黑对着一个书架呱呱叫着,还不停地用身体撞着书架,羽毛零零散散地落下来。
爸爸走过去,用力把书架拉倒,后面出现了一个门。叶子伯母一下子脸色苍白,扯住爸爸大吼:“你再这样下午,我可要报警了!”
她话音刚落,远处就想起了警笛声。
爸爸冷笑一声,用力踢开书架后门。
我冲进去。
……
……
……
房间里,亮着淡蓝色的光,摆着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机器。刘一哥哥,就一丝不挂地静静地躺在机器中间的床上,
他全身上下都很白,嘴唇也很白。
他安详地闭着眼睛,肚子上有一个大大的扣子,从正中间分开。我曾经期望像这样把冯小如劈开的。想不到,这样的事情,却落在了刘一哥哥头上。
站在一旁的刘伯伯一把抱起我,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陈豪天!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差一步我就有自己的医院了!这是我的梦想啊!这是我的梦想啊!”
“梦想?你儿子就没有梦想了吗?”爸爸冷冷地说,慢慢向我们走过来。
“他不是我儿子,他只是从孤儿院领来的野孩子!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爸爸停住,继续冷笑着:“在学校里,你就一直不守本分耍小聪明,你果然聪明啊!领养了孩子寻找买家。真聪明!器脏在活人的身体里,比挖出来单独保存省钱多了,可是,你他妈的聪明的不是地方!”
我趁着刘伯伯不注意,猛吹一声口哨。小黑从门口大叫着冲过来,对准刘伯伯的眼睛猛地啄下去。
手术刀落在地上,刘伯伯捂住眼睛,我急忙跑回爸爸的身边。
警察来了,人赃俱获。他们不但带走了恶魔刘伯伯夫妇,也把刘一哥哥装在一个透明袋子里一并带走了。
那个冷冰冰的床上,只留下一滩血迹。那血,是暗红色的。我木然地走过去,用舌头舔了舔,和眼泪的味道一样。
刘一哥哥说,我根本不是吸血鬼。
我不是吸血鬼,但是我还是 喝 血 。那些美味的鸡血,也都变成了眼泪的味道,每次喝,我都泪流满面。
爸爸给我在学校请了长假,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倒挂在树上。就像我刚刚来到小镇的时候一样;就像一个傻子;就像一棵树。
秋风有些凉,卷起落在地上的叶子。
北方的秋天就是如此,不等叶子变黄,就急匆匆地把他们吹到地上。那些叶子就如刘一哥哥和孙笑笑他们一样,带着嫩生生的绿,随风飘落。
地上的叶子中,有一张一毛钱纸币,纸币被风吹开,里面卷着一个纸条。
我愤愤地从树上跳下来,捡起纸条撕了个粉碎,大吼:“有本事你也让我死啊……”
爸爸默默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发疯的我。
12。
我们离开十里镇的时候,正是深秋。
那一天,镇长组织居民们为我们一家举行了欢送宴会。宴席一共摆了十桌左右,丁香妈妈小声说:“感觉就像结婚一样!真热闹!”
爸爸内疚得拉住丁香妈妈的手,小声说:“对不起……”
孙乐乐已经会说话了,她的兔唇虽然做过手术,但依然能看出痕迹,一条清晰的中分线,把短短的头发分成了两半,一见到我,就伸开胳膊,叫着:“媳妇……媳妇……”也不知是谁教她的。
宴席中,有一桌是专门给小孩的,一群孩子围在旁边,狼吞虎咽,你争我夺斗智斗勇。王晓峰手里拿着鸡腿,说:“丁厌,你真的不吃吗?”
我摇摇头,看看天,很想知道天的外面,到底什么?以前刘一哥哥说过,天的外面是宇宙。
冯叔叔和刘叔叔与爸爸妈妈坐在一桌,他们旁边还坐着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就是曾经被怀疑有狂犬病的小孩。他还是怯怯地,不时地吃着刘叔叔给他夹过去的菜,边吃边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人。镇长说,领养手续已经办好了,户口也办好了,以后他就是咱十里镇的人了!
咱十里镇……多亲切啊!可是,我以后,却不是十里镇的人。
我以后,将成为人人羡慕的城里人,每天都能坐汽车,吃好吃的,并且还会学着电视里和刘一哥哥一样,连读课文以外都撇着洋腔说普通话。
爸爸觉得,不能再让我在十里镇呆下去了,他说这里于我,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和阴影,他要带着我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到城里,读好的学校,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城里有很多汽车,很多人,树却少。不但少,连树枝都高高在上的剪着有板有眼的平头。树干的下半截涂着白色的石灰,害我每次爬树都蹭一身的白灰,吃力得很。
城里的树很高,有时候倒挂上去,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甚至有些眩晕。而且,城里人对于爬树的小孩也表现得大惊小怪,最夸张的一次,竟然还叫来了警察把我从树上挽救下来,我还被拍了照片,上了报纸。
这份报纸害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爸爸医院的讨论对象,每次我到医院找爸爸,胖胖的护士长都说:“呀!陈主任家的小猴子又来了!”于是一群护士阿姨就围过来,问我一些无聊的问题,比如今天上课学什么了之类的,千篇一律,每天都问。
最不能适应城市生活的,就是小黑了。在它被鸟枪打了一次后,爸爸说为了它的安全,就给它买了个链子,白天的时候关在家里,晚上就拿链子拴着它去遛弯儿。它和我一样,变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生活总是无奈的,童年总是孤独的,每个人都是要长大。
每个人,都是先出生,然后长成小孩,变成大人,最终变成老头,死去。
当然,有的人,在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
多年以后,爸爸吃着吃饭,突然停下来,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花,颤声说:“丁厌,你能长大真是太好了!”
丁香妈妈笑骂他:“你真是到了更年期了!”
【尾记:丁厌】
每年春天,北京的上空就一片灰黄灰黄的,似乎世界末日就要到来。这个季节里,几乎没有人敢穿白衬衣。那些光鲜的衬衣,只需一天,就会变成和天空一样的颜色,并且怎么洗也洗不到。
我提着公文包,木然地走进地铁。
地铁的座位上,坐着不同的人,有男有女。人虽是不同的人,但是脸孔都是千篇一律的,疲惫,僵硬。
每个人的眼睛都茫然着,或者打着哈欠,或者毫无意义地盯着某处。
生活,就是如此千篇一律。
我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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