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厌……
我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还好,“丁厌”并不是一个经常听到的词。
正 文
1.
“爷爷,我是因为一出生就被人讨厌,才叫丁厌的吗?”我问。
“是啊!”爷爷在阳光里抚摸着我的脑袋。
“那么,爷爷,我为什么一出生就被人讨厌呢?”我喝了满满一碗的生鸡血,问爷爷。
爷爷和蔼地擦了擦我嘴角的残血,说道:“因为丁厌一出生,就很优秀,别人看你优秀就很眼红,所以就讨厌你了。”
“那么,为什么我一出生就很优秀呢?”
“你想啊,你是从死人的肚子里挖出来的,而别的小孩,都是从土里挖出来的,这还不够优秀?”
“恩!丁厌就是优秀的小孩!”我终于开心的笑了,小黑也开心地在阳光下晒开了翅膀。
爷爷总是喜欢坐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给我梳头。院子的周围都是山,爷爷说,山上有各种各样的妖怪,所以他总是带着小黑到山去打妖怪,每次打完妖怪,都能带回来新鲜的血给我喝。
我从未喝过奶,我就是喝血长大的。
爷爷说,我阴气重,要是不喝生血来补充阳气,迟早会出事的,至于出什么事儿,我并不知道,不过肯定是不好的事儿。
爷爷是个巫医,每次山里的人生了病,就会叫爷爷去驱鬼,爷爷每次驱完鬼后,都会到那个有妖怪的山上,去采一些草回来,然后熬了汤,给病人吃,病人吃了,就不再是病人了。
爷爷说,那些草,是仙草,山上的妖怪就是靠吃这些草来给自己治病的。
对此,我深信不疑。
不过,后来爷爷自己生病的时候,却没有人来给爷爷驱鬼,也没有人去给爷爷采仙草。爷爷就那么躺在床上,一天天瘦下去,一天天苍白下去。
我曾经一个人爬到那座有妖怪的山,采了一些草回来,爷爷虚弱地看了看,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
爷爷握着我采回来的仙草说:“这就是命吧……这就是命吧……丫头……爷爷不拖累你了……”
说完就吃了那株草,我本来说要熬成汤的,爷爷摆摆手,意思是不用了。
爷爷吃完仙草就死了。
爷爷死了,爷爷的儿子就来了。
爷爷的儿子拿着一个小箱子,箱子上刻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爷爷的儿子看到死去的爷爷,又看了看爷爷手里的吃剩下的草,把十字箱子摔在地上,红着眼睛问我:“谁给他吃的?”
“那是我采的仙草!”我怯怯地说。
爷爷的儿子眼睛里冒出了愤怒的火光,他揪起我的头发,把我从地面上拎起来,哭骂道:“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扫把星!你这个害人精!”
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并不是因为头发被揪得生疼,而是因为他弄乱了爷爷最后一次为我梳的头发。
我坚信,爷爷在吃了我采的仙草以后,已经成仙了。他现在,一定在某朵云彩里微笑着望着我,爷爷临死前说:“丫头,一定要高兴地活下去。”
我不能让爷爷失望,因此,我笑了,带着泪痕。
爷爷的儿子看到我的笑容,更加怒不可遏,他一脚把我踢在一边,扑在爷爷的尸体上痛哭。
他不懂爷爷的心。
我懂。
我发誓,我再也不哭,为了爷爷的遗愿。
2.
我把爷爷的一张一寸黑白照片藏在自己的内衣兜里,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就跟着爷爷的儿子上路了。
爷爷的儿子虽然讨厌我,但是,他说他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山里。
爷爷的儿子走的很快,我背着小包袱,一路小跑跟着他,刚刚追上,他又暴躁地大吼:“离我远点!”于是我只好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爷爷的儿子讨厌我,我也讨厌他,但是我不得不跟着他,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隐隐觉得,我以后,只能跟着这个暴躁的男人活着。
到了山口,爷爷的儿子突然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一棵树,那棵树上,落着一只巨大的乌鸦,有猫头鹰那么大。
爷爷的儿子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块,向乌鸦扔去,乌鸦张开翅膀,飞过爷爷儿子的头顶,落在我的肩膀上。
“这是小黑,爷爷一直养着它。”我说。小黑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呱呱地叫了两声,表示认同。
爷爷的儿子厌恶地看了小黑一眼,嘟囔着:“果然物以类聚!都是丧门星!”
他向前走了两步,我小心地跟在后面。他回头看小黑并没有离开我肩膀的意思,好像还要跟着我们走,不由地大步走过来,一拳向小黑挥过去,小黑灵敏地飞起来,呱呱叫着飞向天空。
“小黑,我走了,你在这里守着爷爷吧!”我对小黑喊,小黑没吭声,只是一直跟着我们,在天空盘旋,无论我们是坐马车、坐汽车还是坐火车,我总能远远地看到小黑的影子。
于是,就这样,我跟着爷爷的儿子,小黑跟着我,一起来到了十里镇。
十里镇是个奇怪的小镇,周围一座山都没有,天空就像一个大锅盖,严严实实地盖在平整的地面上,我怀疑这个小镇本来就在一口倒扣着的锅里,而我们迟早有一天会被煮掉。
十里镇的人们也都很奇怪,他们一到了晚上,就对着一个彩色的盒子目不转睛,那个小盒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小人说话、打架,还表演节目。
十里镇的病人更奇怪,他们生病了,不去找人驱鬼,反而都来找爷爷的儿子要各种颜色的苦糖片,那些糖片我偷偷尝过,阴险至极,明明外面是甜的,里面却苦的要命。这一点和小镇上的某些人也很像,外表是好人,里面却坏透了。
爷爷的儿子喜欢喝酒,他只要一喝酒,就会看着堂屋墙壁上的照片自言自语,照片里是个年轻的女人,很漂亮,温柔可亲的面容,和爷爷很像,但是比爷爷长得好看多了。
爷爷的儿子,就这样常常在酒后边对着照片自言自语,边迷迷糊糊睡去。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爬上树,倒挂在树上,和小黑一起想念爷爷。
我喜欢倒挂在树上,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每次倒挂在树上,我都感觉到浑身都血涌到脑袋,涨涨的,这个时候,我就能看到爷爷。
我喜欢倒挂在树上,这样,在想念爷爷的时候,眼泪就不会流下来。
没事的时候,我还会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偷鸡摸狗,然后喝它们的血。这件事给爷爷的儿子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可是他又无法禁止我喝,于是只好定期买些鸡血,以此做为禁止我偷鸡摸狗的条件。
小镇里的人们都知道我,他们背地里叫我吸血鬼。可是,他们表面上却假装看不见我。没有人跟我说话,更没有人跟我玩,除了小黑。
我知道了,小黑一定是怕我寂寞,才一路跟来的。
3.
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惭愧,这么优秀的我,竟然会羡慕小镇里那些笨小孩。那些小孩都有爸爸妈妈,可是我却没有。
在和爷爷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而现在,这个困扰就像夏天里的杂草,越长越茂盛。
我曾经问爷爷的儿子肯不肯当我爸爸,爷爷的儿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把一碗酒泼到我的脸上,怒气冲冲地说:“滚!”
于是我滚到树上了。
我又问小黑肯不肯当我的爸爸,小黑自然不肯,就算小黑肯,我也知道,乌鸦不可能当我爸爸的,我也就是问问罢了。
我还羡慕小镇里的小孩可以一起玩,一起上幼儿园,可是我只能孤零零的。
浓重的山村乡音,让我受到了小镇小孩的排挤。于是,我就在他们跳皮筋的时候猛然冲过去把他们的皮筋剪断,在他们丢沙包的时候就让小黑把沙包叼到房顶上。
他们不跟我玩,我也不屑于跟他们玩。我鄙视他们。
我不是他们的同类,我是吸血鬼,他们不是。
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孙笑笑。
第一次见到孙笑笑,是我有一次倒挂在树上想念爷爷的时候。
我翻着眼睛,看着孙笑笑,他站在树下,很像一个快融化的冰棍,让人觉得,只要轻轻碰一碰,他就会拦腰断掉。我不明白为什么孙笑笑这么瘦,他家是开小卖部的,他应该有很多好吃的才对。不过,换个角度说,他妈妈那么胖,一定是把好吃的都自己独吞了,所以他才会这么瘦。
他不但瘦,而且脸色惨白,眼睛很大,双眼皮儿,不过却没有精神,空洞洞的,看起来还不如小黑的目光充实。
他就那么怯生生地站在树下,也不说话。
最终还是我忍不住了,我学者爷爷儿子的语气,凶巴巴地说道:“滚!”
孙笑笑颤抖了一下,后退了一步,却并没有滚。
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块水果糖,说:“给——”
小黑扑腾扑腾飞下去,从孙笑笑手里叼起糖果,递给我,吓得孙笑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着他的狼狈样子,我开心地大笑起来。
孙笑笑眼睛里含着泪花,哽咽着说:“镇里的小孩,都说你是吸血鬼,你真的是吗?”
“当然是!”我说。
“吸血鬼有什么好处吗?”孙笑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可以名正言顺的喝血啊,还可以长生不老啊!”我得意地说,小黑也得意地扇扇翅膀。
“长生不老?也就是可以不死了是吗?”孙笑笑仰着头。
“可以……”不知为何,我却伤感起来,想起了爷爷的死,心好像被一个巨大的手掌攥紧了一样,要是爷爷也是吸血鬼就好了。
“那你可以把我也变成吸血鬼吗?”孙笑笑忐忑地说。
“这个……”我犹豫着。
“我可以每天给你水果糖吃,还可以陪你玩!”孙笑笑大声说。
“那好吧!”我从树上跳下来,敏捷的身手看得孙笑笑一愣一愣的,
“那就先从喝血开始吧!一块糖换一口血!”我说。
孙笑笑没有犹豫,爽快地点点头。
于是我从家里拿出一个玻璃瓶,那里面装满了新鲜的生鸡血,自己率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孙笑笑,说:“今天你只给了我一块糖,因此你只能喝一口哦!”
孙笑笑感激地接过瓶子,皱着眉头,喝了一大口,随即喉咙里呜咽着,感觉要呕吐的样子。
“不许吐,吐了再也不给你喝了!”我严厉地说。
于是孙笑笑脸色惨白,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终于还是吞了下去。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4.
来到小镇的第二个月,我才知道,爷爷的儿子叫做陈豪天。
小镇里的人都很尊敬他,每次看病,除了给些许药费,还给他带上一瓶二锅头,所以,陈豪天那个老家伙基本上是不缺酒喝的,偶尔没有酒的时候,陈豪天就给我钱让我去买,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拿一瓶鸡血跟孙笑笑偷偷换一瓶酒,然后把钱存起来。
等我存够了100块钱,我就可以离家出走,或者可以回到山里找爷爷去,我梦到爷爷成了那座山的山神。
我喜欢孙笑笑,因为他不仅可以帮助我存钱,不仅常常从家里偷糖果给我吃,不仅对我言听计从,他还知道很多奇怪的东西。
比如,他知道地球是圆的,如果我们顺着一个方向一直走,就会走到原来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以为自己离开的起点,其实只是离起点越来越近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在走向终点,其实只是离终点越来越远而已,我们不知道自己在走向起点,还是走向终点。
这个问题很深奥,我的小脑袋暂时理不出头绪。
再比如,孙笑笑从电视上看到,吸血鬼是有獠牙的,他问我为什么没有,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能让孙笑笑知道我“不知道”这个事实,于是我说:
“因为我只有5岁,獠牙还没有长出来。”
我答应孙笑笑等我长出獠牙,就咬孙笑笑一口,然后我们就会成为神雕侠侣,一起吸人血,一起长生不老,一起消遥快活,一日三餐都吃水果糖。
神雕?自然由乌鸦小黑扮演了。
我和孙笑笑经常鬼混在一起,拿出我小包袱里的一本发黄的书研究,那是爷爷生前驱鬼的手记。
我不识字,但孙笑笑却认得很多字,爷爷手记里的字,他多数都认得,于是他就一边教我识字,一边和我一起研习驱鬼。
世界上既然有我和孙笑笑这样的吸血鬼,自然也就有其他的鬼了。而且,西游记里也有鬼,这足以证明鬼是真的存在的。
“你见过鬼吗?”我小声问孙笑笑。
“没有。”孙笑笑颤抖了一下,他敏感而胆小,胆小而善良,“书里说,一般人是看不到鬼的,可能只有像你爷爷那样的人才能看到……”。
“我也没见过……”我抬起头,看了看昏暗的小屋,黄昏了。
“还好我们看不见……”孙笑笑也神经兮兮地环顾了一下我的卧室,我的小床是用砖和木板搭起来的,虽然很简陋,但是我并不介意,因为我基本不睡在床上。小床旁边是一个破旧的大衣柜,衣柜的门上贴着爷爷的黑白照片,爷爷在照片里和蔼慈祥地笑。
“你不觉得,正因为我们看不见,所以才可怕吗?你想啊……”我握住孙笑笑的手,紧紧地:“也许,正有鬼在我们身后,可是我们……看不见……”我说。
孙笑笑吓得脸色苍白,跑到墙角紧紧靠住墙,他觉得这样鬼就没有办法站在他身后了。
“别怕!我保护你!”我拍拍胸脯,看看爷爷的照片,壮了壮胆。
“丁厌,你真好,我长大以后一定娶你!”孙笑笑感激地说。
“谢谢你娶我,我们拉勾吧。”我也感激得说,“以后我们一起开吸血鬼小卖部。”
“恩!拉勾!”孙笑笑伸出小拇指。
我们刚刚拉完勾,就听见孙笑笑胖妈妈在院子里的狮吼。
5.
“笑笑!你还不回家?!”孙妈妈的嗓门很大,惊得小黑从树上飞起,呱呱地乱叫。
小黑比我有本事。
我和小黑刚刚来到十里镇的时候,遭到了小镇居民的一致排斥,而今,小黑抓老鼠和虫子的本领得到了小镇居民的赞扬,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被讨厌,我也曾经尝试抓虫子和老鼠,可惜,每次抓到了老鼠到大人面前去邀功的时候,只会招来大人们的漫骂和训斥。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小黑做和我做,就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哦……陈医生……笑笑在这里吧?”我们听到孙妈妈的声音进了堂屋。
所谓“陈医生”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早醉在年轻女人的照片前了,于是孙妈妈轻车熟路来到我的卧室。
孙妈妈的到来,暂时驱散了房间里阴森森的鬼气,似乎孙妈妈本身就有驱鬼的作用,难道孙妈妈不是凡人么?
孙妈妈看到地上散落的几片糖纸,表情立刻狰狞起来。她揪起孙笑笑的耳朵,边骂边出了门。
“臭小子,你就不学好!都被那个疯丫头带坏了!”孙妈妈在院子里说。
“妈——我要娶丁厌当新媳妇儿!”孙笑笑呲牙咧嘴的声音传入耳朵,紧接着就是孙妈妈就地正法打孙笑笑屁股的声音。
“我就要娶她!”孙笑笑突然变得勇敢起来,像个刘胡兰一样不屈不挠,于是打屁股的声音更加刺耳了。
我坐在小床上,看着爷爷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孙笑笑的话让我想哭。
虽然我至今并没有搞明白,新媳妇儿到底有怎样深层的涵义,但是我知道,那是一种很严重的承诺,如果一个人宁愿被打屁股,也要娶你当新媳妇儿,你一定要答应他。因为那一刻,你会突然觉得不再孤单,不再是一个人,你会觉得心里很踏实;因为那一刻,你突然觉得自己被保护了,这种被保护的感觉,我只有跟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才拥有过。
我扬起头,让眼泪流回眼睛里,看着爷爷的照片,说:“爷爷,我答应过你要不哭的。永远都不。”
快到夏天了,但是晚上还是有些凉。
陈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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