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年人便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大刘,当年他警校毕业,到市公安局实习时,老毕曾当过他三个月的带班师傅。
“我的贵人啊,你终于来了!”大刘紧紧握住老毕的手说,“要不是办案子,八抬大轿也请不来您老。”
“有那么严重吗?”老毕微微一笑,“你小子这张嘴,成天叽里呱啦,不知道捧杀了多少人。”
“我知道你有免疫力,再怎么捧也杀不了你。”大刘嬉皮笑脸了一会,很快言归正传,“局长老朱下午到县政府开会还没回来,临走时他特别关照,要我隆重接待你们。现在咱们是到会议室休息呢,还是马上到现场去看看?”
“不用休息了,赶紧去看看吧。”老毕吸了口烟说,“时间比较紧张,今晚咱们还要赶到云团镇去哩。”
大刘带着老毕他们,很快来到了县汽车站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根据我们调查,沙哑男人就是在这里打的举报电话。”大刘指着一部公用电话说,“喏,就是这里,由于没有监控设备,那个男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这里人来人往,他也忒大胆了吧?”小黎望着车站外来来往往的旅客说,“他为什么选择这里打电话呢?”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小陈说,“这种IC卡公用电话很普遍,他选择这里,恰恰最不引人注目。”
老毕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电话亭旁边的一张告示前仔细看了起来。
这张告示,是马山县公安局应市局专案组要求张贴上去的,上面有遇害者的照片和尸体情况说明。
“我们分析认为,那个男人很可能是看到告示后,临时打的举报电话。”大刘说,“他当时从汽车站里出来,走到这里发现告示,犹豫一下后决定向专案组报告情况——根据电信部门的记录,他打电话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一刻,这是车站旅客最少的时候。”
“嗯,看来我们之前的分析没有错,他所做的一切,都表明他在刻意隐藏自己。”老毕吸了口烟说,“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感谢他,至少他为警方提供了死者的基本信息。”
二
傍晚时分,汽车驶进了云团镇。顾名思义,云团镇是一个海拔较高、经常被云团包裹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街,从街头走到街尾只需七八分钟时间。过去云团镇最洋气的房子是镇政府办公楼,居民的房屋基本都是木板房。近年来镇上居民外出打工,挣了钱后回来修起了漂亮的小洋楼,相比之下,镇政府的办公楼便显得陈旧老气了。
汽车直接开进镇政府的院子里。镇党委书记老郭和镇长李显都在办公室候着,老毕他们一下车,两人便从屋里跑出来,一边说着“久仰久仰”,一边和老毕热情握手。
“客套话咱就不多说了,毕老他们大老远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老郭,李镇长,赶紧安排晚饭吧。”大刘的大嗓门吼了起来,“说实话,我也早就饿了。”
“饭菜早就准备好了,马上开饭!”老郭和李显,以及镇派出所的所长老王一起,把老毕他们带到了食堂里。
镇政府的食堂虽然简陋,但胖子厨师的手艺却不赖。饭桌上摆着六个碗盘:一盘野蒜苗炒腊肉、一碟嫩藿麻煎鸡蛋、一份土鸡炖山药、一盆红烧鱼豆腐,还有两个碗里盛着说不出名字的肉菜。小黎觉得阵阵香气直扑鼻孔,诱惑得肚里的馋虫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
“这些都是山里出产的菜蔬,按照城里的说法就是原生态、无污染。毕老,小黎,小陈,你们都不要客气,大家赶紧吃吧。”老郭拿起筷子,热情地招呼。
几个人毫不客气,小黎更是大快朵颐,她觉得那盆用本地河鱼做的红烧鱼豆腐特别好吃。盆里剩下的最后一条鱼,也被她硬生生地从小陈的筷子下夺了过来。
“姑奶奶,你太过分了吧?”小陈一脸委屈,“虎口夺食,这样的事你也干得出来?”
“不能怨我啊,只能怨这鱼太好吃了。”小黎完全不顾淑女形象,吃得满嘴油光。
大家都高声笑了起来。
在镇上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他们在镇派出所所长老王的陪同下向云朵村进发。
云朵村比云团镇的海拔更高,村级公路像鸡肠子般在山间盘旋,人坐在车里,像坐花轿般颠来颠去。一段山路爬完,半山腰出现了一大块平平整整的坝子,青砖瓦房掩映在绿树林中,一垄垄茶树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挺立在田间地头。茶树丛中,已经有村民在采摘头道绿茶了。有人边采边唱,山歌在茶园中随风飘扬——
茶树飘香绕山坡呃
我背上背篼去采茶哩
妹妹采茶哥来挑
哥哥采茶妹来拣
……
山歌悠悠,韵律和婉,茶乡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这山歌唱得不赖,现在很难听到这么质朴纯美的乡音了。”小陈向外面望了一眼,由衷地说。
“采茶时节对山歌,是这里男女青年定情的最佳方式。过去村里唱山歌的,多是年轻男女。几曲山歌唱罢,彼此钟情,托媒人一说合,龙凤姻缘便板上钉钉——没跑了。”老王介绍说。
“是呀,这个村的采茶女全县都有名。”大刘也说,“可能是气候和生态好的缘故吧,这里的女子个个俊俏,鹅蛋脸,大眼睛,身材高挑匀称,可惜现在村里很难看到年轻女子了。”
“都进城打工去了吗?”小黎问道。
“是呀,2000年以前,这个村还没人出去打工,2000年以后出去了一批,之后就像连锁反应一样,年轻男女呼啦呼啦全走光了。”老王说,“现在采茶干活的,多数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了。”
老毕没有说话,他看着满山绿油油的茶树,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村会计周德阳早早便等候在村口。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五官端正,肤色白皙,只是身体显得有些瘦弱。
“周会计,村支书和主任呢?”老王问道。
“他俩常年在外打工,现在村里的日常工作暂由我负责。”周德阳有些腼腆地说,“不知道你们这次下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主要是了解一些个人情况。”老毕和周德阳握了握手,说,“你们村三组,有没有一个叫杜芬芳的人?”
“有啊,她半年前就打工去了。”周德阳说,“我们村里的年轻男女,基本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
“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她家里只有父母亲了。她父亲六十多岁,原来当过村里的代课老师,这老头脾气古怪,不大容易接近;母亲也有六十岁了吧,家里的农活基本都是她在干。”
“杜芬芳没有结婚吗?”小黎奇怪地问。
“结过,不过两年前离婚了。”周德阳说,“听说那个男的做生意亏了本,杜芬芳的父亲大发雷霆,硬逼着女儿和他离婚,当时杜芬芳已经怀孕,在父亲的逼迫下打掉了孩子。那个男的一气之下,什么都没要就走了。”
“这老头当过老师,咋这么不讲道理呢?”大刘有些气愤。
“是呀,全村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大概是对父亲的做法不满吧,杜芬芳也在离婚后去了城里打工。”周德阳说,“莫非她在外面出了事?”
“我们在市郊出租房的夹墙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有人向警方反映她就是杜芬芳。”老毕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这次来主要就是核实这件事。”
“她被人杀害了?”周德阳脸色苍白,“那具尸体真的是她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杜家吧。”大刘挥了挥手。
杜家在村子后面的一个土坡上,青砖瓦房,独门独户,院子四周种着一丛丛茂密的竹子。
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坐在院门口,正用竹条编织着篮子。他眼窝深陷,脖子上青筋毕露,双手上的青筯虬根盘结。这个老头便是杜芬芳的父亲杜成铭。
“我女儿怎么可能遇害?”听周德阳说明来意,他差点跳了起来。
“你别激动。”大刘说,“半年了,她一直没有回过家吗?”
“虽然没回过家,但她每隔两个月就要给我们寄钱回来。”杜老头说,“前几天,她还寄过一笔数额很大的钱呢。”
“是吗?”小陈和小黎他们回头看了看老毕,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失望。
“那张汇款单取了吗?能不能拿出来让我们看看。”老毕不动声色地说。
杜老头怒气冲冲走进里屋,拿出了一张金额两千元的汇款单,上面的日期显示,这钱是五天前汇出的,而汇款人的姓名一栏赫然写着“杜芬芳”三个字。
难道杜芬芳没有死?或者,有人在假借她的名义汇钱?
三
老毕接过汇款单仔细看了看,这是一张电子汇款单,上面所有的文字都由电脑打印而成,在汇款人留言一栏里,印着一行字:祝两位老人身体健康!
“杜芬芳一共给家里汇过多少钱?”老毕问道。
“加上这张汇款单,一共是四笔汇款,总金额是三千五百元。”杜老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这就是说,过去的三笔汇款,每笔都是五百元?”老毕吸了口烟说,“这次她一下寄来了两千元,你有什么想法?”
“这能有什么想法?我和她妈当然是高兴了,我们都觉得她可能是在城里出息了,涨了工资,所以才一下寄了这么多钱回来。”杜老头的神色显得有些自豪。
“她经常打电话回家吗?”老毕转换了一个话题。
“她半年前刚到城里时,给我们打过一个电话。因为家里没装电话机,接电话要到村上去,很不方便,所以我告诉她,如果没啥急事就不要给家里打电话了。”
“那这半年来,你们主动给她打过电话吗?”
“没有,我们不知道她工作的地方电话是多少,再说了,家里也没啥急事。”杜老头说,“我也寻思着今年春茶采摘完后,到城里去看她一趟。”
老毕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杜家有些破败、陈旧的房屋,用眼睛向小陈微微示意了一下。小陈会意,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面容苍白,双目紧闭,嘴唇黑紫,看上去毫无生气——这张照片,正是经过电脑复容后的裸体女尸正面照。
“请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女儿?”小陈将照片递给了杜老头。
杜老头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脖子上的青筋凸显得越发可怕。
“根据尸检分析,她四个月前就被害了。”小陈说,“凶手把尸体藏在墙壁的夹缝中,直到前几天才被我们发现。”
“哈哈哈哈。”杜老头突然大笑起来,“四个月前被害,尸体怎么会保存得这么完好?我看你们是在骗人吧!再说了,我女儿芳芳经常寄钱回家,如果她被害了,这钱是谁寄的呢?”
正在这时,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婆提着满满一篮刚采摘的鲜茶叶走了进来。
“家里来客人了?”看到院里的几个陌生人,她显得有些惊讶。
“他们硬说芳芳在城里出事了,真是可笑!”杜老头大声对老伴说,“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她,如果不是,早点打发他们走吧。”
杜老太婆接过照片,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突然她一下跌倒在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女儿啊,你咋死得这么惨——”
“你不要号丧好不好?”杜老头暴跳如雷,“芳芳经常寄钱回家,这又不是她,你吼个球!”
“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搞错?芳芳她颈子这里有一块胎记!”杜老太婆指着照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更伤心了。
杜老头抓过照片看了一会儿,很快便像泄了气的皮球般,他垂下了干巴的脑袋,眼里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你们一定要帮杜家查出凶手,到时我老杜敲锣打鼓给你们送锦旗。”倔强了一辈子的杜老头仿佛一下衰老了十岁,可怜巴巴地说。
“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心尽力!”老毕说,“你们两位老人也要积极配合调查,这样才能早日抓到凶手。”
院子里的氛围十分悲切,小黎的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她走上前去,把杜老太婆从地上扶了起来。
“早知道是这样,我们说啥也不会放她出去打工!”杜老太婆哭得几乎昏厥,“都怪李亚萍那个狐狸精,如果不是她来撺掇,我家芳芳也不会到城里去。”
“李亚萍是谁?”在场的人都不禁一愣。
“李亚萍是和芳芳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杜老头叹了口气说,“芳芳到城里打工,很大程度上就是听了她的话。唉,真是冤孽啊……”
半年前的一天,一个打扮时尚、风姿绰约的女子走进了杜家的院子。女子皮肤白白的,一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一看便是从城里来的人。
“姑娘,你找谁?”杜芬芳的母亲从屋里走出来问。
“大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亚萍啊,我家是村东头二组的。”女子笑吟吟地说,“芳芳在家吗?”
“你就是萍萍?”杜母有些吃惊地说,“你进城去了几年,变化大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杜芬芳闻声从自己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昔日一起长大的伙伴,她的脸上露出了既惊讶又羡慕的神情。
“亚萍,你到城里去了几年,变得越来越时尚漂亮了,真羡慕你!”她拉着李亚萍的手说,“走吧,到我屋里去聊。”
“芳芳,你如果到城里待上一年——不,只要待上一个月,我保证你比我更时尚漂亮,那时肯定会有一大群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哎呀,你瞎说什么呀!”杜芬芳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我说的是真话,你比我长得好看,身材也苗条,所欠缺的只是气质。”李亚萍真诚地说,“芳芳,我这次回老家,一方面是看望父母,另一方面也是想把你带出去。我听说你离婚了,是真的吗?”
“嗯。”杜芬芳重重地点了点头,神情一下黯然了。
“离婚了更好,否则一辈子待在农村有啥出息?”李亚萍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到城里随便嫁,运气好的话,还可能傍上大款哩。”
“亚萍,你再瞎说我不理你了。”
“我瞎说了吗?”李亚萍把杜芬芳拉到屋角的一面镜子前说,“你好好看看自己吧,你这样的相貌身材,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见了你,也会想入非非的。”
“那如果我进城打工,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吗?”杜芬芳有些动心了。
“当然能,不过刚去时,只能从一般工作做起。”李亚萍说,“我工作的酒楼马上就要增设茶坊了,现在人事部已经开始招聘服务员,你如果愿意,我回去就给他们打声招呼。”
杜芬芳没有说话,不过她使劲点了点头。
李亚萍走后,杜芬芳想了几天,终于鼓起勇气向父母说了进城打工的事。
“什么?你想丢下我们不管?”杜老头怒气冲冲地说,“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哪会不管你们?我进城后挣了钱,每个月都会给你们寄钱回来。”杜芬芳说,“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农村里。”
“农村有什么不好?我和你妈已经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这里空气好,水质好,吃的东西也干净……”
但这一次,杜芬芳不再像过去那样温顺,杜老头的话还没说完,她便重重摔上门走了出去。
三天后,杜芬芳收拾起自己的换洗衣服,提着一个行李包走出了家门,母亲把她送到村口,再三嘱咐:“出门在外要小心,伤风感冒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
“妈,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看着一头银发的母亲,杜芬芳心乱如麻,她之所以一直没有进城打工,其实心里最放不下的便是母亲。母亲辛苦劳作了一辈子,自己走后,田地里的活便要全落到她身上了。
“芳芳,要记得给家里打电话。”母亲站在村口,挥着手大声说。
“妈,我挣了钱,一定把你接到城里去享福。”杜芬芳望着母亲的身影痛哭失声,她擦干眼泪,再次看了看生她养她的小山村,然后匆匆下山走了……
四
杜老头和老伴讲完杜芬芳进城的经过,又情不自禁地伤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