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大家意外,摄影家在他的房间里睡觉。被敲门声惊醒后,他开门走出来,大家平时见惯了的络腮胡此时显得有点恐怖。他的额头上贴着胶布,显然是昨夜受了伤。
“那孩子哪去了?”艾楠迫不及待地问。
摄影家打了一个呵欠说:“你们丢下我到哪里去了?也不怕我死在这里吗?”
摄影家说,他昨夜从艾楠的房间出去之后,刚进入屋后的院子便发现一个人影向左边的屋檐下闪进去了。摄影家追了过去,发现左边是通向另一个院子的通道。他接着追过去,又看见了黑影一闪,他喝问了一声,黑影并不应答一闪便不见了。摄影家追进了又一个院子,再也没发现任何动静。这时,他刚才的勇气突然消失,四周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往回走,可是,找不着出口了,他用手一寸一寸摸遍了院子的四周,永远是墙壁和门窗。他想到了民间关于“鬼打墙”的传说,说是人被鬼迷住后就会在原地打转。永远没有路可以出去。此时,他觉得额头上很痛,是刚才追击那个黑影时跌伤的。他摸了摸额头,湿漉漉的正在出血,他用手指沾上这些血往就近的墙壁上涂,突然,手伸出去空荡荡的,他正站在出口的旁边。就这样,他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艾楠的院子。一看艾楠的屋内,只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婴儿睡在床上,艾楠不见了。他又去找徐教授,也是人去屋空。摄影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桌子抵上门后,到天亮前才刚刚睡着。
艾楠来不及分辨摄影家的话是真是假,只是一个劲儿地催问婴儿到哪里去了。摄影家已经发觉了大家的眼光有点异样。便说你们怎么这样看着我呀?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刘盛将脸一沉地说:“婴儿到哪去了?你快说呀!”
摄影家说他也不知道。刚天亮的时候,他听见艾楠那边的院子里有女人的哭声,他以为是艾楠回来了,可是仔细一听,不对,那不是艾楠的声音。因为那哭声有点粗哑,还说了一句“你们不要这孩子,可不能丢弃她呀!”摄影家恐惧得不敢出门去看,后来那边就没有动静了。
“一定是那女人将孩子抱走了。”徐教授说,“可是哪来的女人呢?”他突然想起艾楠昨夜在屋后的院子遇见过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便叫大家去那院子里看看。
一行人绕到了屋后的院子里,艾楠指着旁边一间没有门的房间说,那女人当时就站在那屋里,我走过去时和她撞了个面对面。
大家屏住呼吸走上阶沿,站在门口往里一望,正面墙上的一面大镜子映出了大家的狼狈相。估计这里是以前的会客厅吧。
毫无疑问,艾楠昨夜看见的女人是她自己。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可是,那婴儿真是被一个女人抱走了,这事实又让大家没法轻松。
这期间,摄影家一直不再开口说话,并且很快就离开大家,回到他的房间里扳弄相机去了。这让大家更感蹊跷,不知道怎样对付他才好。
幸好蕨妹子和她的兄弟们从山里回来了,大家像有了救星似的赶到南边的院子时,给她讲了昨夜的怪事。但由于摄影家就站在人堆边,徐教授没敢讲摄影家已在一年前死去的事。
没想到,胆大妄为的蕨妹子和大家一样恐惧。她说她从小在这里长大,没听说过这种怪事。她说风动镇空得太久了,这么多空房子,难免会有鬼魂来住的。她用江湖上的话说,不过也没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好自为之不就得了。
蕨妹子将头一转,对着艾楠和摄影家说:“你们也可以放心了,劫持你俩的那户人家已经找到。确实死了一个老太婆,新坟上的招魂幡还没被雨淋坏呢。不过已经没人住在那里了。房子是锁着的,太婆的儿子已经外出打工去了。这事完结了,没人再来害你们,要进山去逛也没问题了。”
大家一起去镇上吃午饭。万老板正在和几个挖来虫草的山民讨价还价,便叫二愣子招呼大家坐下。将药材收购完毕后,万老板进来叹了口气说:“你们成了这惟一的食客了。要不是滑坡堵了路的话,这个季节会不少搞摄影的做买卖的到这里来了。”
蕨妹子说:“你急什么,我的货也没运出去也没急呢,还不是只有等着路通,大家正好清闲一下。”
万老板又问黑娃去县城许多天了怎么还没回来。蕨妹子说要翻几重山你知道吗,你以为像汽车轮子一转那么容易。
饭后,徐教授背开摄影家对蕨妹子说,他和刘盛要进山去了,能不能让艾楠住到她的院子里来。蕨妹子满口答应,说是让兄弟们腾一间屋子出来就行了。她还说明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她也要进山去上坟,也许,她还能在山里遇见他们呢。
下午,摄影家在房间里睡大觉,一点儿也不知道徐教授和刘盛已经进山去了。艾楠本想跟着刘盛去山里的,可刘盛说,翻山越岭的,有女人跟着太不方便了。他叫艾楠搬到蕨妹子那边后安心住下,他和教授进山去多找一些地方,要是找到了古生物化石,下半生的花费就不愁了。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公司辞职,他说你没看见网上的文章吗,现在的职业经理人和公司白领都患了职业综合症,很多人英年早逝,我们可要想法活长点才是。艾楠皱了皱眉头,刘盛的痴心妄想让她心烦。天上从来没有馅饼掉下来,这是她的人生理念,一切全靠个人奋斗。
傍晚,艾楠已在南边的院子里住下了。原来房间里有两件东西她不敢带走、也不敢扔掉,这就是那只来历不明的小红鞋和放在火柴盒里的死老太婆的头发,她将这两件东西留在了原处。
夜空已布满了星星,艾楠在院子角落的井台边洗衣裳,小兄弟石头替她从井里打水,幺哥在半明半暗的阶沿上拉二胡,琴声和打上来的井水一样有一些凉意。
突然,摄影家急匆匆地跑进了院子,他站在井台边对艾楠说,刘盛的老爸的坟被挖开了!刚才他在外面散步,不经意走到了那片坟地边,就看见一座坟张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再看墓碑———刘全淼之墓,这不是刘盛老爸的坟吗?
艾楠全身一震说,我们赶快去看看。说完丢下正在洗的衣裳便和摄影家一起向外跑去。她这一刻完全忘记了对摄影家死活身份的戒备,一直走到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抬头看见满天星斗时,心里才无端地打了一个寒颤。
时间是一种奇怪的概念,当艾楠在星空下望着一片坟场的时候,她有一种回到千年前的感觉。山野蛮荒,鬼怪出没,连她自己身着白裙站在这里也似乎绝非今生,摄影家说看着她有种狐魅之美。对这种恭维艾楠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想这样也好,这样便可以什么也不怕了。她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说过的一句话———在恐惧的时候将自己想成是鬼,便什么也不怕了。
但是,面对被掘开的坟墓,她还是没敢靠近前去,尽管这里葬着的是刘盛的老爸,那个骨灰盒她甚至用手模过,但那是下葬前的事。此刻,在坟中埋了多日以后,事物便起了变化,她觉得有阵阵寒意从那土坑中升起来。
摄影家说这是遇上盗墓的了,他们一定以为这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蕨妹子讲过,她的母亲的坟远在山里也被盗过,母亲手上的一只银镯子被盗走了,蕨妹子说这些人会不得好死。
艾楠在此刻恨起刘盛来,他不该再去山里寻什么宝贝。发生了这样重大的事她无法唤他回来,信号全无的手机在这里成了废铁,刘盛此刻正在山中搭起帐篷睡得怡然自得吧。
如果不是葬他老爸的骨灰,她也不会来到这里。她感觉刘盛将她带上了一条不归路,活了这么多年从没相信过的鬼魂现在却四处出没,连眼前这个名叫蓝墨的摄影家也是身份不明,如果他真是一年前死去的同一人显形,那他自已知不知道他的来历呢?
摄影家用手将酥松的土推向坑里,他怎么就不害怕呢?他发现坟被掘开是因为散步,但散步走到这坟场来也让人觉得不合情理。重新垒好坟堆以后,摄影家直起身来对艾楠笑了一下,有点邀功似的,但这笑容让艾楠恐惧。
不过,艾楠相信摄影家不会害她,这是她敢于和他一起的理由。因为,经历了山中的历险,摄影家如果是鬼魂要害她的话,在漆黑的山洞时应该是最好的时机了。摄影家没有这样做,并还把她背出了山洞。
艾楠和摄影家离开坟场,走上了疗养院外面的山坡。摄影家说:“刘盛和徐教授被这里的怪事吓跑了。说是去找化石,其实我知道,他们害怕。你也搬到蕨妹子那边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里,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
艾楠说:“你也可以换个地方住呀,又没人强迫你。”
“我才不呢。”摄影家站了下来,望了一眼满天的星斗说,“我知道你被那婴儿吓坏了。我计算了一下,确实有好几个人在这一大片空房子里窜来窜去,几个月大的婴儿、穿红鞋子的小女孩、将婴儿抱来又抱走的女人,还有我在屋后的院子里发现的人影,你后窗上出现的脸一定就是这个人在观察屋内。我知道这些事情不弄清楚你就是回到上海也会做噩梦,那好,我现在一个人留在那边,正好帮你发现这一切的真相,怎么样?”
摄影家能这样做让艾楠有些惊喜,确实,能搞清楚这一切就真让人安心了。她说:“尤其是那个婴儿和小女孩,这两个孩子如果再出现你最好能留住她们,然后将大家都叫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会这样做的。”摄影家说,“不过这些真相搞清楚后,你将答应配合我的创作,和镇东头那个死去的老太婆照一张相。在山中逃出来时你曾经答应过这事,回来后又遇到这些惊吓,我担心你不敢做这件事了。”
“你,你说什么?”艾楠确实将这事忘记了,现在听摄影家提起时不禁毛骨悚然。
“你现在正处在恐惧中,我暂不给你提要求了,等真相大白后再说。”摄影家说完后便与艾楠在山坡上分了手,各自向疗养院的南北方向走去。
刚进院子,蕨妹子便招呼住艾楠说:“又有该死的家伙盗墓了?坟里没葬什么东西吧?”
艾楠说除了骨灰什么也没有葬。蕨妹子松了一口气说,她明天要进山里去给母亲上坟,这里的事由幺哥和石头照料。她要艾楠安心住在这里,还说她住的这个院子邪气进不来,每年他们都要杀好几只大红公鸡,将鸡血洒在院子周围,这方法避邪,灵得很。
临睡前,石头给艾楠送来了蚊香和火柴,走出门后他又回头说:“艾楠姐,晚上有什么事随时喊我。”石头指了一下院子左边的一个房间,“我就住在那里。”
艾楠说谢谢小兄弟了,住在这里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说实话,这里被酒被火被汉子们的喧嚷熏染过,没有一点儿冷湿阴森的感觉。
然而,艾楠仍然有些失眠。她想着刘盛父亲的坟被掘开的情景,这究竟是遇到了盗墓还是一种神奇的超自然现象呢?会不会是刘盛的父亲感知到她和刘盛遇到了危险,他的魂灵出土来保护他们来了?那么,坟裂开是想告诉他们一种存在吗?
这是荒唐的想法,艾楠翻了一下身想努力睡去,眼前又出现了她住过的房间,一只小红鞋静静地躺在屋角,这有点像是麦子的鞋子,这个在路上遇见又在路上丢失的小女孩,为什么一直闪闪烁烁地缠住她不放呢?
艾楠想起了她以前算过的一次命。算命先生是个瞎子,艾楠认为瞎子说的话要准确一些。瞎子说她的命中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因此,3年多前她做了引产之后,想起瞎子的话便悲伤不已,尽管刘盛说,她还年轻,等条件好了再要孩子。但她自己知道,她已不会再有孩子了,命中该有的两个孩子她都有过了,想到这点她感到一片空茫。
第一个孩子是她读大二时怀上的,当例假迟迟不来并出现呕吐的时候,她震惊了,像天文学家意外地发现新星一样震惊。她的情人,那个帅气的男生更是无比惊慌,他陪她去医院做了流产,这个果实还没长成便从枝头被摘去了。三年多前她有了第二个孩子,这次是安心让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可是,仍然夭折了。命中该有的两个孩子都消失了,艾楠不敢触碰心底的疼痛和绝望。
尤其是第二个孩子,怀了四个多月,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婴儿了,引产无异于一场谋杀。这孩子会恨我的,她会来找我的。引产回家后艾楠在昏睡中反复说着这种话,好长时间后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以后,艾楠怕去医院,怕闻到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更怕看到任何人的外伤性出血。她的梦中反复出现手术室的情景,从在门外换上陌生的拖鞋开始,属于自我的东西便一件件被剥夺了———衣服、毛发血肉直至自尊。被推出手术室后她见到刘盛便忍不住流泪,“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她说。
此刻,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和这一切相隔遥远的山中,记忆仍然让艾楠的心里一阵阵发痛。她下了床走到窗边,从窗缝里望着外面的院子,星光朦胧,院子里显得空荡而寂寞,井台边有几处发亮的水洼。她想世界上真有灵魂这种东西存在吗?如果有,她的孩子会找到她吗?
后半夜,风动镇所在的山谷中起了一阵短暂的风,像慌慌张张的过路人一闪而过。星光暗淡,艾楠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后天已大亮,她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北边的院落,她住过的房间空了一夜,会不会已经有婴儿出现在屋里了呢?这种无端的预感让她心里发跳。
刚走到连接南北院落群的山坡,艾楠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追来,回头一看是石头。石头说艾楠姐你这样慌张做什么,要去哪里我陪你去,这里到处都没有人,别又出什么事吓着你了。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少年还挺心细的,艾楠说正好,你陪我去那边的房间看看。
幸好有石头在一起为她壮胆,不然她推开房门时一定会吓晕过去,她的房间并没有空着,床上睡着一个人!艾楠刚感到天旋地转时石头已站在她身边,石头说这不是摄影家吗?这句话让艾楠缓过气来,摄影家已被惊醒,坐起来揉着眼说你们来了。
摄影家睡到这里来是希望等到婴儿出现,但是一夜无事,后半夜起风时外面有过一些动静,但是没有人推门进来。摄影家判断说不管是婴儿还是小女孩,也许都是冲着艾楠来的,她们也许能嗅出睡在屋里的人气味不对,所以就不进屋来了。
石头说:“你别吓唬人了,我就从没看见过什么鬼魂,除非你就是鬼魂才看得见。”摄影家说:“你还是个毛孩子懂什么,我昨夜做了一个梦,现在想来还玄乎得很。”
摄影家梦见自己已经死了,被装在一口棺材里,棺盖还没盖上,周围有很多人在说话,他看见艾楠站在不远处,手里牵着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小女孩问艾楠,妈妈,那人死了吗?艾楠说,他死了,我们来把棺盖给他盖上,这样他才不会出来。摄影家感到眼前一黑,棺盖被盖上了,接着是钉钉子的声音,他感到闷得发慌,便尽力挣扎,醒来时发觉自己正睡在床上。
这梦太恐怖了,艾楠听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梦死得生。”她安慰摄影家说,“也许是这间房子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话虽这么说,艾楠心里却疑惑地想到,摄影家也许真是已经死过的人了,他说他的梦,其实就是他死时的真实景象。只是,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还牵着一个孩子,那小女孩真是我的孩子吗?我们看不见,但他在死后看见了……
一整个上午,艾楠呆在南边的院子里不再出来,自从早晨见到摄影家后,她对和他呆在一起感到紧张,她怕他再讲出看见什么梦见什么,这让她心乱如麻。
上午的天气很凉爽,院子里一半是阳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