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阳光从西边倾泻进了圣马可广场,在铺有石板的广场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兰登抬头望着钟塔高耸的尖顶,它矗立在广场上空,雄踞于古老的威尼斯天际线的核心。钟塔上方的凉廊上挤了数百人。光是想想自己如果呆在那上面就已经让兰登不寒而栗。他低下头,继续在人海中穿行。
西恩娜毫不费力地跟在兰登身旁,费里斯却落在了后面。西恩娜决定与两个男人保持相同距离,让他们谁也逃不出她的视线。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她不耐烦地回头望着费里斯。费里斯指着自己的胸口,表示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同时示意她先走。
西恩娜照办了,她快步追赶兰登,很快就不见了费里斯的身影。不过,正当她穿行在人群中时,一种不祥之感让她停下了脚步——她也说不清,但她怀疑费里斯是故意落在后面的……仿佛刻意要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西恩娜早就学会了相信自己的直觉,因此她躲进一个壁龛,从阴影中向外望去,扫视她身后的人群,寻找着费里斯。
他去哪里了?
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想跟上他们。西恩娜仔细观察着,终于看到了他。她惊讶地发现,费里斯停住了脚,身子弯得很低,正在按着手机的键盘。
还是那部手机,可他告诉我说手机没电了。
她内心深处升起一阵恐惧,她再次认为应该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在火车上骗了我。
西恩娜注视着他,试图想象他在干什么。悄悄给某人发短信?背着她在网上搜索?试图赶在兰登和西恩娜之前解开佐布里斯特那首诗的秘密?
无论他是出于什么考虑,他都已经公然欺骗了她。
我不能信任他。
西恩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冲过去面对他,但她立刻决定在他发现自己之前重新混入到人群中。她继续朝大教堂走去,同时寻找着兰登。我得提醒他,不能再向费里斯透露任何信息了。
在离大教堂只有五十码处,她感到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拽住了她的毛衣。
她猛地转过身,劈面看到了费里斯。
患有皮疹的费里斯正大口喘着粗气,显然是从人群中一路跑过来追赶上她的。他身上有一种西恩娜从未见过的疯狂。
“对不起,”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在人群中走丢了。”
西恩娜刚与他四目相遇就明白了。
他在掩饰着什么。
兰登来到圣马可大教堂前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两个伙伴根本不在身后。同样令他吃惊的是,大教堂前居然没有游客排队。他随即意识到,现在是威尼斯下午较晚的时候,大多数游客在享用过意大利面加美酒的丰盛午餐之后都会略感疲倦,会决定在广场中逛逛或者慢慢喝杯咖啡,而不是再吸收更多历史知识。
兰登估计西恩娜和费里斯随时会赶到,便将目光转向眼前的大教堂入口。大教堂的正面有时会因提供了“多得令人不知所措的入口”而被人诟病,大教堂较矮的部分几乎完全被五个凹进的入口所占据。这五个入口处密集的柱子、拱门和多孔的青铜大门,即便没有任何其他作用,也极大地增添了整个建筑的亲和力。
圣马可大教堂作为欧洲最精美的拜占庭式建筑的典范之一,明显有着温和、古怪的外观。与巴黎圣母院或者沙特尔大教堂萧索的灰色高塔不同,圣马可大教堂虽然同样雄伟壮观,却显得接地气儿得多。它的宽度大于高度,顶端为五个凸起的雪白圆屋顶,看上去几乎散发出一种轻快的节日气氛,引得几本游览手册将圣马可大教堂比作为一个顶上抹了调合蛋白的婚礼蛋糕。
教堂中央圆屋顶的上方为一座细长的圣马可塑像,俯瞰着以他名字命名的广场。他的脚下是一个隆起的拱门,被绘成深蓝色,上面布满金色的星星。在这个多彩背景的映衬下,威尼斯金色的飞狮傲然站立,充当着这座城市闪耀的吉祥物。
而恰恰是在这头金光闪闪的飞狮下面,圣马可大教堂在向人们展示它最著名的珍宝之一——四匹巨大的铜马,此刻它们在午后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圣马可的驷马。
这四匹马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跃入广场的姿势,跟威尼斯的许多无价之宝一样,它们也是十字军东征时从君士坦丁堡掠夺来的。另一件同样夺取来的艺术珍品是被称作“四帝共治”的紫色斑岩雕刻,就在四匹骏马的下方,位于教堂的西北角。该雕塑最著名的一点是它缺了一只脚,是在十三世纪从君士坦丁堡劫掠回来的过程中损坏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只脚奇迹般地在伊斯坦布尔出土。威尼斯请求土耳其将雕塑失去的这一块移交给他们,但土耳其政府的答复只有一句话:你们偷窃了雕塑,我们保留属于我们的这只脚。
“先生,你买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将兰登的目光拉回到地面。
一位魁梧的吉普赛女人握着一根高高的杆子,上面挂着各种威尼斯面具,大多采用了流行的全脸风格,是女人们常在狂欢节上戴的那种白色面具。她的商品中还有一些顽皮的半脸“小鸽子式”面具,几个下巴呈三角形的“鲍塔”面具,以及一个不用系带的穆雷塔面具。尽管她兜售的面具五花八门,真正引起兰登注意的却是最上方的一个灰白色面具,长长的鹰钩鼻子下,那双恐怖的无神眼睛似乎在直勾勾地俯视着他。
是鼠疫医生。兰登赶紧将目光转向别处,他不需要别人提醒他来威尼斯的目的。
“你买吗?”吉普赛女人又问了一声。
兰登微微一笑,摇摇头。“它们都很漂亮,但是我不要,谢谢。”
吉普赛女人走了,兰登的目光跟随着那个不祥的鼠疫面具,望着它在人群头顶上方晃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将目光转向二楼阳台上那四匹铜马。
在一瞬间,他灵光一闪。
兰登突然觉得各种元素撞击到了一起——圣马可的驷马、威尼斯的面具、从君士坦丁堡掠夺的珍宝。
“我的上帝啊,”他低声说,“我明白了!”
74
罗伯特·兰登惊呆了。
圣马可的驷马!
那四匹雄壮的骏马,它们那具有皇家气派的颈脖和醒目的项圈,突然激发了兰登的记忆。他此刻意识到,这段记忆解释了但丁死亡面具背面所写的那首神秘的诗中一个的关键要素。
兰登曾经参加过一位名人的婚宴,地点就在新罕布什尔州历史悠久的兰尼米德农场,那里也是肯塔基赛马会冠军得主“舞者印象”的故乡。作为奢华款待的一部分,客人们观看了著名的马术表演团“面具背后”的一场表演。那是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精彩表演,骑手身着耀眼的威尼斯服装,脸上戴着全脸面具。马戏团那些乌黑发亮的佛里斯马是兰登见过的最大的马。这些体型巨大的坐骑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场地上呼啸而过,起伏的肌肉、羽饰的马蹄以及硕长、优美的脖颈后飘动的长达三英尺的马鬃模糊成了一片。
那些美丽的精灵给兰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回家后上网查找了一番,发现这种马曾经是中世纪国王们的最爱,不仅被他们用作战马,而且最近刚刚从灭绝的边缘被拯救回来。这种马最初被称作“粗壮形马”,如今被称作佛里斯马,算是向它们的原产地佛里斯兰表达敬意。荷兰的佛里斯兰省也是杰出的绘图艺术家M。C。埃舍尔的故乡。
原来,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上那些粗犷的骏马,其美学灵感正是来自于早期佛里斯马强健有力的身躯。网站上说,圣马可大教堂上的驷马如此之美,以至于它们成为“历史上被盗次数最多的艺术品”。
兰登以前一直认为这一可疑的殊荣当属根特祭坛画,当时便登录ARCA网站,验证自己的看法。国际艺术类犯罪研究联合会(ARCA)并没有提供任何具体排位,却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这座雕塑多舛的命运——它一直是掠夺和盗窃的目标。
这四匹铜马于公元四世纪在希俄斯岛浇注完成,作者是一位希腊雕塑家,姓名不详。铜马一直留在希俄斯岛上,直到狄奥多西二世将它们匆匆运至君士坦丁堡,在竞技场中展出。后来,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过程中,威尼斯军队洗劫了君士坦丁堡,当时的威尼斯总督下令用船将这四匹价值连城的铜马塑像运回威尼斯,而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因为这些铜马太高太大。它们于一二五四年抵达威尼斯,安装在了圣马可大教堂的门脸之前。
五百多年后的一七九七年,拿破仑征服了威尼斯,霸占了这些铜马,将它们运到巴黎,安放在凯旋门的顶上,供人们瞻望。最后,在一八一五年,随着拿破仑在滑铁卢落败并随后被流放,这些铜马被人从凯旋门上吊了下来,用驳船运回了威尼斯,重新安放在圣马可大教堂的正面阳台上。
兰登虽然对这些铜马的历史相当熟悉,但ARCO网站上的一段话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起装饰作用的项圈是威尼斯人于一二〇四年添加的,目的是掩盖为方便用船将他们从君士坦丁堡运往威尼斯而将马头切割下来的痕迹。
下令切割圣马可大教堂铜马马头的那位总督?兰登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
“罗伯特?”是西恩娜的声音。
兰登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扭头看到西恩娜正穿过人群向他走来,她的身旁紧跟着费里斯。
“诗中提到的那些马!”兰登兴奋地大声说道。“我想出来了!”
“什么?”西恩娜有些茫然。
“我们在寻找那位切断马头的欺诈总督!”
“怎么呢?”
“那首诗所说的并非真正的马匹。”兰登指着圣马可大教堂正面高处,一道阳光正好照亮了那四匹铜马。“而是指的是那些马!”
75
“门达西乌姆号”上,伊丽莎白·辛斯基的双手在颤抖。她正在教务长的书房里观看那段视频。虽然她这辈子也曾见过一些令人害怕的东西,但贝特朗·佐布里斯特自杀前制作的这段诡异的视频还是让她感到浑身冰冷。
在她面前的显示屏上,一张长着鹰钩鼻的脸在不停地摇曳,黑影投在某个地下洞窟持续滴水的洞壁上。这个黑影仍在讲述,自豪地描述着他的杰作——他创造的所谓的地狱——将通过对全球人口汰劣存优来拯救世界。
上帝救救我们吧,辛斯基心想。“我们必须……”她说,声音在颤抖。“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地下位置。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看下去,”教务长说,“后面的内容更加怪异。”
突然,那张脸投下的黑影在潮湿的洞壁上越来越大,带着阴森的气息渐渐逼近,直到一个人影猛然出现在画面中。
天哪。
辛斯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全副武装的瘟疫医生——不仅身披黑色斗篷,还戴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鹰钩鼻面具。他径直走到摄像机前,面具占满了整个画面,形成了极为恐怖的效果。
“‘地狱中最黑暗的地方,’”他低声说,“‘是为那些在道德危机时刻皂白不辨的人准备的。’”辛斯基感到脖子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年前,当她在纽约摆脱掉佐布里斯特时,他在航空公司柜台那里留给她的正是这句话。
“我知道,”这位瘟疫医生继续说道,“有些人称我为恶魔。”他停顿了一下,辛斯基感到他的话所针对的正是她。“我知道有些人认为我是一个无情的野兽,只会躲在面具之后。”他又停顿了一下,走到离摄像机更近的地方。“可是我并非没有脸,也并非无情。”
说到这里,佐布里斯特扯下了面具,撩开了斗篷的兜帽,露出自己的脸。辛斯基惊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上次在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的一片黑暗中见过的那双熟悉的绿眼睛。视频中的那双眼睛里闪动着相同的激情和欲火,但此刻还多了别的东西——一个疯子才有的狂热。
“我叫贝特朗·佐布里斯特,”他凝视着摄像机,“这就是我的脸,毫无遮掩地袒露着,让整个世界看到。至于我的灵魂……如果我能够像但丁为他心爱的贝雅特丽齐那样高高举起我这颗熊熊燃烧的心,你们将看到我也充满了爱。最深沉的爱。对你们所有人的爱。尤其是对你们当中某个人的爱。”
佐布里斯特又向前迈了一步,死死盯着摄像机,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温柔,仿佛在向一位恋人倾诉。
“我的爱人,”他柔声说,“我珍贵的爱人。你是我的祝福,我的救赎,为我消除一切罪恶,为我捍卫所有美德。是你赤裸着躺在我的身旁,无意间帮我渡过深渊,给了我勇气去履行我现在已经完成的使命。”
辛斯基厌恶地听着。
“我的爱人,”佐布里斯特悲哀的声音继续在鬼气森森的地下洞窟里回荡,“你是我的灵感和向导,我的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在你身上合二为一,而这个杰作既属于我也属于你。如果你我像那对不幸的恋人一般,永远不再相见,只要知道我已经将未来交到了你那双温柔的手中,我就死而无憾了。我在地下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我该再次爬到上面的世界中……重新凝望群星。”
佐布里斯特不再说话,群星一词在洞窟里回荡了片刻。然后,佐布里斯特非常平静地伸出手,摸到摄像机,结束了这段视频。屏幕转为一片漆黑。
教务长关上显示屏。“那个地下的位置,我们没能辨认出来。你呢?”
辛斯基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地方。她想到了罗伯特·兰登,想知道他在破解佐布里斯特留下的那些线索方面有没有新的进展。“不知是否对你有用,”教务长说,“我相信我知道佐布里斯特的恋人在哪里。”他停顿了一下。“是一个代号为FS…2080的人。”
辛斯基猛地站了起来。“FS…2080?!”她震惊地盯着教务长。
教务长同样吃了一惊。“这对你很重要吗?”
辛斯基难以置信地点点头。“这非常重要。”
辛斯基的心怦怦直跳。FS…2080。虽然她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但她当然知道这个代号意味着什么。世界卫生组织多年来一直在监视类似的代号。
她问:“你熟悉超人类主义运动吗?”
教务长摇摇头。
“用最简单的话说,”辛斯基解释道,“超人类主义是一种哲学,认为人类应该运用一切现有技术来改造我们物种,让其变得更强大。适者生存。”
教务长耸耸肩,仿佛无动于衷。
“通俗地说,”她接着说下去,“超人类主义运动由一些很负责任的人构成,一些有道德责任感的科学家、未来学家和空想主义者。但是,正如许多运动一样,这场运动中也有一小撮好斗分子,他们认为这场运动发展过慢。他们是末日论思想家,相信世界末日即将到来,必须有人采取过激行动才能拯救这个物种的未来。”
教务长说:“我猜这些人包括贝特朗·佐布里斯特?”
“当然,”辛斯基说,“而且他是这场运动的一位领袖。他不仅天资聪颖,风度翩翩,而且撰写了许多关于世界末日的文章,催生了一大群超人类主义的狂热信徒。今天,他那些狂热信徒中的许多人都使用这些代号,而且所有代号都采用相同形式,两个字母加四个数字,比如DG…2064、BA…2105以及你刚才提到的这个代号。”
“FS…2080。”
辛斯基点点头。“那只能是一个超人类主义者的代号。”
“这些数字和字母有什么意义吗?”
辛斯基指着他的电脑说,“调出你的浏览器,我查给你看。”
教务长有些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