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他道,感觉自己的目光跟刘毅仁的目光在黑暗中交接时,擦出了几颗火星。
刘毅仁正想说什么,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刘,你总算来了——”邱源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他是个略显清瘦的中年人,梳着整齐的分头,穿了件质地精良的驼色羊毛开衫,在屋子里还体面地穿着皮鞋,言谈举止儒雅又斯文。
这是简东平第二次看见邱源本人。
“哎呀不好意思,老邱,我晚了,我晚了,出门的时候店里正忙得热火朝天,没办法啊。”刘毅仁露出一脸傻笑,拎起一个沾满油渍的塑料袋在邱源面前晃了晃,“瞧,我给你带来了两只麻油鸡,怎么样?哈哈,算是赔罪了。”
“老刘,你太客气了。那我就谢谢啦。”邱源微笑着接过塑料袋,递给赵依依:“把这个拿到厨房去。”
“可是……”赵依依满心不情愿地接过麻油鸡,“为什么找我呀?呀,好油啊……”
她回头看了简东平一眼,拿着麻油鸡匆匆奔进了厨房。
“小女孩不懂事,别介意啊,老刘。”邱源拍拍刘毅仁肥厚的背。
“哈哈,小女孩嘛!”刘毅仁傻呵呵地笑。
邱源回身看了简东平一眼,好像已经见过他一百次那样,很随便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来啦。”
“伯父好。”简东平朝邱源恭敬地欠了欠身。
刘毅仁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邱源:“老邱,这么早找女婿,是不是太心急了?”
“呵呵,老刘,现在年轻人的事,想管也管不了啊,进去吧,”邱源朝刘毅仁笑了笑,又回头对他说,“到书房来吧,人都到齐了。”口气温和又不失威严。
邱源和刘毅仁一起走了进去,简东平尾随其后。
房间里已经聚满了人,简东平一进屋就看见陆劲在翻一本收藏杂志,看见他进来,陆劲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各位,我介绍一下,这是小女依依的朋友,叫简东平。”邱源面带微笑地对屋子里的收藏家们说。
“嗨。”陆劲友善地跟他打招呼。
“嗨。”他应了一声。
“原来这是你的未来女婿啊,老邱,你是不是该就某些事解释一下?”张守震看了简东平一眼,冷不丁地说。
苗峰很响地咳嗽了一声,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白,他赞同张守震的话。
“上次是我叫他来找各位聊天的,先给大家赔不是了。”邱源不温不火地说。
“哼,果然是你!”苗峰声音低沉地吐出一句话来。
“要不是因为我大女儿失踪这么久,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我寻女心切,又加上这小子是干记者的,好奇心重,呵呵,请各位多包涵啊……”邱源笑着打哈哈。
“我说呢,他怎么会有那卷录音带。”张守震充满敌意地瞪了简东平一眼。
邱源叹了口气。
“那卷录音带是元元留下的,这孩子实在太喜欢玩,也怪我太宠她,就是因为这样她才……算了,不说了。”邱源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幅彩色照片上,在那张照片里邱元元和赵依依并排站在一起,都穿着白色连衣裙,两姐妹看上去相差五六岁。
“得了老邱,警察不是正在査元元的下落吗?”刘毅仁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们总会给你个答案的,就像入了油锅的鸡,不管是生是熟,最后总会有个结果的。”
“妈的,就是不知道在哪里捞。”苗峰斜睨了刘毅仁一眼问道,“你知道吗?”
“我哪知道!”刘毅仁气愤又无辜地叫道。
“老邱,这事有警察帮你,早晚会有结果。”张守震言不由衷地安慰道,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老程今天怎么还没来?”
“我没通知他。”邱源冷冷地说,“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他再踏足我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一下子全都集中在了邱源的身上。
“为什么?”张守震问。
“还用问,这家伙肯定做了什么恶心事,嘿嘿。”苗峰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陆劲站起身,把收藏杂志放回书架,又从里面拿出另一本,翻了起来。
“有什么理由吗?方便的话说出来听听。”他问道。
“我最近才知道,他女儿程敏早就回来了。”邱源绷着脸说。
陆劲回头看看邱源,没说话。
“程华对此一直秘而不宣,他没报警,也没向我透露一个字,他就这么一直让他女儿躲着,甚至在不久前,他们的事暴露了,那个女孩还在向警方撒谎,想隐瞒重要的线索。”邱源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各位,我现在郑重声明,从今往后,程华不再是我邱源的朋友,我也不会再让他踏进我的家门,等元元的事情有了结果,我还会控告他和他的女儿,如果我的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好过的。”说到最后一句时,邱源的声音忽然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划得简东平耳膜发疼。
房间里一片沉默。
“老程这么做的确不厚道!应该受到谴责!”过了一会儿,张守震首先发话。
“这老痞子,嘿嘿,老邱,我不是早跟你说他不是个东西了吗?你不信!”苗峰沙哑着喉咙低沉地笑了笑。
“老程做这事,我相信。”刘毅仁舔舔嘴唇,眼神有些呆滞,好像在想心事,又好像在琢磨麻油鸡的调料是否放过了头。
“他有他的立场嘛。”陆劲似乎想笑,但忍住了,他走上来拍拍简东平的肩,又坐回了原地。
这时候,赵依依匆匆奔了进来。
“爸,你怎么还让东平哥在这儿,快点把事情解决,我们还得去看电影呢!”她抱怨道。
“那……伯父。”他征询邱源的意见。
邱源还没开口,刘毅仁就插嘴了:“什么事啊?”声音有些烦躁。
邱源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随后环顾四周,四平八稳地说:“好吧,那我就长话短说。前不久我女儿依依在百货公司看见了程华的女儿,所以我怀疑程华在这里面捣鬼,怀疑我女儿的失踪跟他有关,所以就通知了警察。”
“哼,程华可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他能主动坦白?”苗峰冷笑道。
“苗兄说得对,警察找了他好多次,他都不肯说实话,依依碰到程敏的时候很突然,时间又紧,也没拍下程敏的照片,因为没证据,所以警方也拿他没办法。这时候,依依就给我介绍了这小子。”邱源用眼睛朝简东平一指,“他是个记者,听依依说了我们家的事后,他就自告奋勇提出帮我调查,我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警察既然没办法,就决定让他用他的方法试试看。结果他找到了元元的同学,有意外的发现。”邱源转过头来,“我看,还是你自己说吧。”
“好。”简东平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等确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后,他说,“我找到了元元的好朋友,本来只是想问元元出走前,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没想到却发现元元曾经放了一些东西在他那里,其中一样就是这两颗纽扣。”
一提到“纽扣”二字,房间里的空气立刻就变得稀薄了,沉重的呼吸声和灼热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简东平觉得自己好像身陷狼窝,无处可逃。他笑了笑,心道,我等的就是这结果。
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袁之杰给他的那两颗纽扣。
“瞧,就是这个。”他说,“我拿这两颗纽扣给伯父看,伯父说这跟网上的人血纽扣的照片很相像,但是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也不能肯定。所以想请各位看一看,各位不是都曾经出钱跟王升买过人血纽扣吗?那他肯定给你们看过真货,相信你们能辨别出真假。”
“你是说,想叫我们鉴别纽扣的真假?”张守震贪婪地看了纽扣一眼,不敢相信地问道。
“是的。”邱源沉稳地说,“我从来没看过真的纽扣,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所以想请各位看一看。”
“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苗峰盯着简东平手里的纽扣,像要忍住口浓痰般声音压抑地问道。
邱源沉默片刻后说:“如果是真的,我准备送给这小子。”
“送给他?”刘毅仁难以置信地看看简东平又看看邱源,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别装了,老邱,如果是真货,你会舍得送人?”苗峰高声叫了一句,喉咙像只坏了的喇叭。
“对我来说,这东西不吉利。”邱源道。
“得了,给他不就等于给他女儿?”张守震焦躁地说。
简东平没理会刘毅仁的情绪波动,他把那两颗纽扣放在胖厨师的手里,和颜悦色地说:“请大家传看一下吧。”
刘毅仁立刻不说话了,他低下头拨弄了两下纽扣,忽然脸涨得通红,他腾出一只手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来擦脸,眼睛却盯着纽扣一眨不眨。
“喂,该我了!”他旁边的苗峰喝道。
刘毅仁很不情愿地把纽扣传给苗峰,苗峰立刻露出紧张的神色。
“乖乖!乖乖!”他叹了两声,旁边的张守震叫道:“老苗!你看好了没有?”
苗峰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把纽扣传了过去。纽扣递到张守震手里的时候,他的手忽然一抖,差点掉地上了,苗峰立刻骂道:“妈的,张守震,你别耍花招!这里没瞎子!”
张守震气得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的气氛空前紧张,就好像一根扯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都可能断,简东平看着这几个人贪婪焦躁的表情,真担心他们会因为这两颗纽扣当场打起来。
张守震终于依依不舍地将纽扣传到了陆劲的手里。陆劲面无表情地盯着掌心中的那两颗纽扣,没有用手去碰他们,只是默默欣赏了一会儿,就好像他手里的不是纽扣,而是一朵莲花,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它们交还给了邱源。
“大家有什么看法?”邱源问道。
房间里鸦雀无声。
“你怎么能证明这纽扣来自元元的同学,而不是王升给你的?”张守震盯着简东平问道,“要知道,我可是付了王升钱的,而且现在我知道,我付得最多,王升这混蛋要了我三倍的钱,纽扣很明显应该是我的。”
“不是你一个人付过钱。”陆劲冷冷地反驳了一句。
“小陆说得对。不过,我觉得老张说得也有道理,你怎么能证明这不是王升的纽扣?”刘毅仁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有和元元同学谈话的录音,请他本人来作证也行,你们还可以自己去调查,他跟元元的确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如果你们需要他的姓名,我可以提供。”简东平早就料到他们会问这些问题,他很平静地说,“至于他为什么之前一直不肯交出这些东西,那是因为元元不让他这么做,元元临走前曾经告诫他,千万不能把这些东西交给别人。”
“谁信呢!”苗峰冷笑道,“老邱,我看这纽扣就是王升给你的。”
“这么说,这就是你们想买的所谓人血纽扣?”邱源盯着苗峰的脸问道。
苗峰不说话,只是冷笑。
“你刚刚说的同学是不是袁之杰?”陆劲问简东平。
“是的。”被他一提,简东平忽然想起来,陆劲认识袁之杰,在陆劲生病的时候,他们三个好像还一起凑钱买东西去看过他,程敏因为以两双袜子抵扣了份子钱,从此嬴得了程13的“美名”。
“元元临走时除了给他纽扣,还给过什么?”
“录音带。”他简短地答道。
两人对视了三秒钟。
陆劲皱皱眉头,没说话。
“照这么说,那盘录音带也是从这个姓什么,姓袁是不是,也是从这小子的手里拿回来的?谁信啊!既然他把录音带都交给了你们,还会隐瞒那两颗纽扣?老邱这件事你要说清楚!”张守震恼火地叫了起来。
那根本不是同一盘录音带,简东平心道。
“姓张的!又不是你一个人付了钱,你付三倍,可我只比你少一百块!妈的!”苗峰不耐烦地嚷起来。
“各位。”邱源声音不大,气势却盖过了张守震和苗峰,“我不是王升,也不知道王升跟你们之间私下有什么交易,我对此也不关心,我只关心这两颗纽扣的真假,今天只是让各位鉴别一下,至于它的来历,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如果各位不信,我也没办法。”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开个价吧。”最后,刘毅仁打破了沉默。
那天下午,简东平一共收到两个电话一条短信。电话是张守震和苗峰打来的,两人分别向他发出了邀请,都希望跟他单独谈谈,简东平跟他们敷衍了一下,便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条奇怪的短信上。短信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发来的,内容有点让他摸不着头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我都知道。”语调阴阳怪气,带点威胁的意味,却没有实质性内容,听起来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立刻把这个号码传给了林仲杰警官,没多久回复就来了,这号码一时还不能查到机主。
他决定再等等,看对方还会不会再发给他短信。他坐在电脑前,一边看稿子一边心神不宁地等短信,五点左右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他知道那不可能是江璇,因为他跟她已经约定,三天内两人不通电话。那么会是谁呢?
“喂,是我。”声音是陆劲的。
他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
“你好,哪位?”他明知故问。
“陆劲。”
“有事吗?”
“想跟你单独谈谈。”陆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而坦然。
“什么时候?”
“看你的安排了。明晚有空吗?”
奇怪,为什么不是今晚?陆劲为什么好像一点都不心急?为什么他那么平静?
“明晚我有事。为什么不是今晚?”他谨慎地问。
陆劲似乎笑了笑。
“今晚我正好有点事。”陆劲说。
“约会吗?”他用开玩笑的口吻问。
“我去看看雅真的妈妈,已经约好了。”陆劲平静地说。
他对雅真还真上心,简东平想。
“说起雅真,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
“请说。”
“那天你的素描里,为什么雅真穿着红衣服?”
“凑巧罢了。”
“凑巧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她也穿了件红毛衣。”简东平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陆劲沉默了会儿。
“我喜欢她穿红色,不可以吗?”陆劲调侃道。
如果陆劲是罪犯的话,显然他非常谨慎,因为其实那天晚上,雅真穿的是白毛衣,换作别人可能会为了证明自己在事发当晚没见过雅真而出言反驳,但其实像陆劲这样巧妙绕开,才最高明。
“一般把自己的喜好投注在对方身上就表示对这个人有特殊的感情。陆劲,你喜欢雅真对吗?”简东平试探性地向前跨出一步,他想看看对方的反应。哪料对方却回答得既坦白又轻松。
“是啊,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喜欢的不是你吗?”陆劲轻轻笑起来。
“如果你追她,我相信她会给你机会。你追过她吗?”
这个问题让陆劲稍稍停顿了一下。
“老实说,没有。”陆劲说。
“为什么?你们都是单身,有共同的爱好,她似乎也喜欢跟你在一起。”他拿出了记者的职业耐心刨根问底起来。
“你别忘了她有男朋友。”陆劲对这话题似乎并不反感,但也没表现出特别的热情,他说话总是不长不短,你既不能说他在故意回避,也不能说他答得爽快。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没追求她,你认识她,应该比她男朋友认识她更早,你有机会,她也喜欢你,而且你承认你也喜欢她,不是吗?”
“喜欢了就一定要占有吗?”陆劲笑道。
“哈,这哪像收藏家说的话啊。”
他也笑了。
“有的人收藏讲究全,有的人则讲究精。”
“那你呢?”
“我属于随性的。我认为有价值才会收藏。”陆劲轻轻叹了口气,“再说,感情上的事,跟收藏一样,要讲缘分,不是你出钱出力了就能拥有的。其实,我暗示过,但她没回应,所以我就放弃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还是暗示过的。
“好奇心得到满足了?”陆劲问。
“满足了。”
“那到时候下手就对我客气点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陆劲笑着说。
他是在说纽扣的事吗?
“那你看时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