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低头吃饭,好像是准备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几秒钟后,他开了口:“我爱的是,被爱的感觉。”王木的声音很冷漠,也很清晰。
“既然你不爱她为什么对她说你爱她,还由着她为你做那么多事?”简东平觉得这问题问得并不高明,但王木还是回答了他。
“我……容易被感动。而且,我总想讨好别人,这是我的弱点。”王木异常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在对他说,瞧,我现在就在讨好你,为了吃这顿饭,我被迫回答我不一定要回答的问题,这是我的弱点。
王木居然不爱邱元元!这对简东平来说,真无异于吃米饭时吃出根鱼刺来,非常意外且难以接受。他本来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有情人呢,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但等他冷静下来后一想,又觉得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开始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那是因为在他的固有观念中,软弱无能的王木被有性格、有激情的邱元元爱上,予以相同的热情是理所当然的,但其实他忽略了一点,即被动的那一方也有选择的权利,处于弱势的那一方也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我不出色,但我有权利不爱比我出色的你——何况邱元元外形并不出众,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乖女孩。
“你是什么时候清楚自己的这种感觉的?”他问道。
“在我们第一次约会之后。其实,在她失踪之前,我已经提出分手了,我也跟她把话说清楚了。”王木咬了一口荷包蛋,慢悠悠地咽下去后才说,“她付出很多,要的也很多,而我无法给她同等的回报,所以我跟她说清楚了。”
现在简东平明白了,为什么王木的事,王木本人没有参加,只有邱元元一个人在那里忙里忙外了。邱元元是想向王木证明自己的爱,也许还想给他个惊喜,但是王木对她的行为认同吗?不见得,或许他并不完全知情。
王木的话让他想起了邱元元最后写给王木的那封信,昨天,他用100元向陈金弟买下的那封信,内容如下:
木:
你说的话我不能同意,但也不想跟你争辩,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不是因为“人血纽扣”好玩才导演这个游戏的,我是因为爱你才这么做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杀了华云吗?你不是一直怀疑凶手是他们五个中的一个吗?那么,为什么我们不把亊情搞搞清楚呢?我真好奇啊,到底是谁呢?难道你不想知道吗?爱不爱她,跟寻找亊情的真相并不冲突啊。你不爱她,也可以找到杀她的凶手。如果你把她当作一个邻居,一个陌生人,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顾虑了吧。想想这是多么有趣的亊啊。
我向你道歉,我不该在你流泪的时候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你的说法很好玩。为什么你总说你看见的世界是个公共厕所?你说,“它不是我的,又臭又脏,但我又离不开它。我的世界就是个公共厕所。”你说话的神情好严肃,我能不笑吗?对不起,我笑完之后,才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我理解你的感受,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会这么想。可是,木,别太悲现了,悲现真的是没用的,还是给自己的人生找点乐趣吧。
你好好养病,我这两天不来看你了,我要出趟远门。我前几天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亊,我突然发现某个人出现在不该他出现的地方。他不是张,也不是程,是另外一个。等我回来后再详细告诉你。
不要为我担心,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很开心。
元元
2001年4月18日
“这是我从那个流浪汉那里要回来的。”简东平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连同王木的身份证递到他面前。
王木扫了一眼信和身份证,没说话,继续吃饭。
“抱歉,我看过那封信了。”简东平说。
“我知道。”
“你知道元元在信里说起的那个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她说她回来后会告诉我。”王木呆滞地望着面前的那一小盘青椒土豆丝,低声说,“我没想到,她一去不回。如果我知道……”他停了停,颇为泄气地说,“当然,就算我知道,我也拦不住她。”
“你跟她发生过关系吗?”简东平脱口而出。
“没有。”王木瞄了他一眼,很冷漠地说,“我们没有那种事。”
“瞧不起元元?你没兴趣?”简东平有点为邱元元抱不平,他相信这个早熟的女孩肯定给过王木这方面的暗示。
“的确没兴趣。”王木用极其平常的口吻说。
对了,他不爱她,这也可以理解。但简东平听他这么说,还是觉得心里一凉。望着王木脸上的表情,简东平决定问得再深一步,倒不是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知道王木的底线。
“你小时候,到底是哪两个人欺负你的?”他问道。
王木默默咀嚼着一块酱茄子,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你想知道?”
简东平不说话,他知道这会儿保持沉默更有力量。
王木又默默吃了一口米饭。
“一个姓张,一个姓苗。”直到把整口米饭完全吞下去,王木才说。
“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采用同一方式吗?”简东平忍住怜悯心,进…步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
“不是。”王木说。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方式?”
“对。”
“不同的方式,是指什么?”简东平冷漠地问道。
王木抬头朝他望过来,眼睛里刹那间充满了愤怒、绝望和羞耻,简东平觉得自己用一把刀捅开了对方的旧伤口,那个伤口经年累月地腐烂化脓,始终没有好。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他立刻说,怜悯心最终战胜了他的好奇心,他决定放弃了。
王木低下头吃了一口饭。
“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的?”王木忽然问道。
“是……”简东平刚想回答,就被王木打断了。
“是元元告诉你的。”王木的声音像瓷器一样冷而薄,“她曾经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的。这些事我也从没跟别人说过,那两个人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简东平没想到王木会绕到这上面来,他不希望自己的提问成为王木拒绝邱元元的另一个借口,于是连忙说:“你别误会,不是元元说的。我之所以问你这些,是因为前不久我去拜访过他们五个人,跟他们聊过后,我发现有三个人说起你的时候,口气很怪,所以我乱猜了一通,抱歉,我只是在套你的话。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给你听录音。”
王木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把饭碗放了下来,他终于吃好了。
“你不知道她出走,但你总该知道她制作人血纽扣的事吧。”简东平迅速换了个问题。
“纽扣的事,是因我而起的,我当然知道。”
“你们怎么会想起做人血纽扣的?”简东平起身给王木倒了杯咖啡。
“这事说来话长。”王木道。
“没事,我有足够的耐心。”
“最开始跟我说起人血纽扣的是我的……父亲,他也是一个喜欢搞收藏的人……”王木说到“父亲”这两个字时,有些迟疑,好像在犹豫是该叫父亲呢,还是。该直呼其名。
“他叫王升。”简东平道,“不久前,因病去世了。”
“其实谋杀他很容易,只要把他的药藏起来就行了。”王木说。
简东平一惊。
“你怀疑他是被谋杀的?”他问。
“他知道得太多了。”
王木盯着咖啡,好像在看一面能印照出昨日景象的镜子。
王木一点都不想见父亲。
自从那次无意中在家里撞见华云和父亲同床共枕后,他就对父亲丧失了最后一点感情和尊重,现在他每次看到这个长着一对三角眼的秃顶老头,都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按在水泥地板上用铁榔头猛捶一顿,一直捶到他头骨破裂,脑浆迸流为止,但是,想象归想象,等真的把这老头的脑袋顶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又失去了捶打它的勇气,他只听到自己在气喘吁吁地问父亲:“说!华云在哪里?她到哪里去了?”他用一把菜刀顶着父亲的脖子,恶狠狠地问道。
父亲显然没想到在黑暗中袭击自己的竟然是他那一向软弱的儿子,脸上马上露出惊怒的表情,他张开满是烟臭的大嘴吼道:“原来是你!老子……”
他没让父亲再说下去,他怕老头再说下去,他会失去对抗的勇气。父亲,这个称谓就足以让他双脚发软地跪下,但是他不想跪。
“你快说!华云在哪里?!”他听见自己嚎叫了一声,声音就像只爆破的气球,他听到自己的心也跟着“乓”的一声炸开了,他的力量好像就在那声巨响中得到了释放,于是他用整个身体压住了比他强壮许多的父亲,再次吼道:“华云在哪里?在哪儿?你说!你说!”
父亲望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哪知道她在哪儿?”父亲瞄了一眼那把菜刀,冷冷地说。
“她不是什么都对你说吗?”他把菜刀顶住父亲的脖子,心砰砰直跳,虽然他很熟悉这把菜刀,但是等他握在手里,才充分意识到了它的功用,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断”。它可以断开一根黄瓜,也可以断了一个人的命。
“你给我快说!快说!快说!”他再度扯开喉咙叫道,感觉刀赋予了他无穷的力量,但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一阵异常刺耳的咯咯疯笑,是父亲。
他正在茫然之际,忽然感觉自己的双肩像被一对铁钳钳住了,疼痛难忍,接着,他完全失去了控制,整个人飞了出去,菜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他看到一个人影朝他走来,再接下去,就听到“啪”的一下,有人给了他个清脆的耳光,正当他被打得眼冒金星的时候,那个打他耳光的人又一把将他揪起来,把他拎到了沙发上。
“好了!不就是个烂女人吗?”又传来一阵疯笑。
现在是父亲在上,他在下了,父亲的力量比他大得多。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耻,他想骂人,但骂不出来,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妈的!够了!不就是个女人吗?哭什么!”父亲放开了他。
他不想听这些屁话,也不想争辩,华云的确不是个好女人,但这并不意味着父亲就可以跟她上床。长期的共同生活告诉他,跟父亲谈论礼义廉耻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他永远听不懂也不会听。
他直起身子,擦干眼泪,跟父亲并排而坐。
“好了,高兴点!”父亲看看他的脸色,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你老爸马上要发财了,到时候大不了分你一点。有了钱,还怕没女人?”父亲的兴致很高。
“谢谢你。”他说道,现在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感到精疲力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妈的!你这只瘟鸡!就不能说点别的?”这是老爸对礼貌用语的―贯反应。
“对不起,这是妈教我的。她说:因为你有个坏爸爸,所以你待人接物就更要有礼貌,不然会被人看穿底细。”他冷冰冰地说。这是他跟华云分手后第一次跟父亲坐在一起。他遗憾自己没好好利用那把菜刀,白白浪费了时机,现在他已经没那勇气了。
“你妈懂个屁!她就会挑拨离间!”父亲听了他的话,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算了,虽然你跟我不亲,但名义上你还是我儿子,所以等我有了钱,我会分你一点的。”
听父亲的口气,他又准备干什么违法的勾当了,他倒情愿父亲再次锒铛入狱。
“谢谢。你的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得了,这次我不会去偷去抢。”父亲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笑道。
“除了偷和抢,还有敲诈勒索,拦路抢劫……反正犯罪的道路条条通罗马。”
“呵呵,敲诈勒索!说得好。我觉得这可比偷和抢安全多了,不是现场操作,当然不用担心会被当场抓住了。哈哈哈,好。”父亲拍掌大笑。
他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你要敲诈谁?”他忍不住问道。
“一个男人,我们中的一个。呵呵。”父亲走到桌边,拧开开黄酒瓶,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前天,我捡到个小包,里面有好几颗纽扣,本来以为很普通,谁知道去找人化验了一下,居然是人血,呵呵,还是不同的人。”
王木对纽扣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父亲的行为本质。
“你偷了人家的包。”
“我检的。”
“对你来说,偷跟捡没什么两样,所以你就承认吧。是你偷的。”
“如果是偷的,我怎么还会在这里发牢骚?我根本不知道那是谁的。你知道吗?关键不是那些纽扣,而是跟纽扣在一起的那几张剪报。”父亲手里拿着黄酒瓶,晃到他跟前,忽然降低了音量,“每份剪报里都有一篇失踪女人的寻人启事,有人用红笔在那上面画了个圈。妈的,你还不明白,有个神经病杀了五个女人,用她们的血制成了人血纽扣!那纽扣,妈的,还真精致!”父亲的眼睛熠熠发光,他觉得此刻的父亲就像个精神分裂患者。五颗人血纽扣就说明是五个死者吗?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我可以肯定东西是俱乐部某个人的。”父亲说。
“为什么?”
“因为包里有张守震、程华和邱源的名片,还有上星期我们活动时邱源发给我们的海外收藏资料,妈的,这个包肯定是我们中的某个人的。我猜,肯定是有人偷了他家的东西,拿回去后,觉得这些东西都是破烂,就把它们扔了。可是,没人承认有那个包。我偷偷问了一个遍,没人承认。如果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敢承认?”父亲像在自言自语,“吴建国以前是镇派出所的法医,他懂这个,不会弄错。”
“我跟你,再找三个邻居,也能制成五颗不同的人血纽扣。”他懒得听父亲胡侃,忍不住反驳道。
“哼!你懂个屁!”父亲瞪了他一眼。
“他有没有给你看过那几颗纽扣?”简东平问。
“给我看过了。”
“是五颗吗?”
“五颗。”
“现在这些纽扣在哪里?”简东平问道。
王木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曾经让元元去你家偷过那几颗纽扣?”简东平直截了当地问道,他一直怀疑袁之杰和邱元元那天去王家拿的那个饼干盒子里装的就是这些纽扣。
王木喝了口咖啡,缓缓点了点头。
“她说想帮我整整我……父亲,我同意了。而且,我在外面生活也需要钱。”
“但是你自己没去。”简东平提醒道。
“她不让我去。她说想去看看我生活的屋子。”
“你们偷来的纽扣现在在哪儿?”
“我给了元元。”王木脸色僵硬地说。
简东平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们后来是在你的出租屋里制作那些假纽扣的,是吗?”
王木又喝了口咖啡。“是元元做的。”
“她是怎么做的?”
“元元看了真纽扣的模样,就到纽扣市场去找了差不多的有机玻璃纽扣,先用钳子把上面的盖子撬开,把里面的颜料用小刀刮掉,然后灌进鸡血和一些防腐剂之类的东西,再找人把盖子重新封住。其实封住盖子只要在两边钻个孔就行了。具体操作流程就是这样。”王木说到这里,笑了笑,道,“元元很可爱,但她像把刀,太锋利了。我没想到她会一头钻进这件事情里。我阻止不了她,谁也阻止不了。”
“那上网发布消息的事也是你们搞出来的吧。”他道。
王木一惊,咖啡杯晃了晃。
简东平笑道:“凶手不可能发布这样的消息,人血纽扣只是他的作案证据,他不会想把事情捅出去,这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你父亲应该不会上网。我看就只剩下你们两个会做这事了。所以,那盘网上播放的杀人录音带是假的,那女人是元元装的。她后来把真的录音带给了她朋友,现在那盘录音带就在我手里。”
王木稳住咖啡杯,叹了口气道:“我说过,她一头扎进了这件事。本来说好只是把纽扣偷出来整整我父亲,但她后来忽然想出来,要在网上发布消息,一开始只是为了好玩,但后来越玩越大了,因为有人质疑真假,元元就决定录假录音来证明照片上的纽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