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杜老汉不 大爱说话,知青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显得很拘谨,他实在闹不清这些知青娃咋好好的京城不 呆,到石川村干吗来了。
这十个知青都不是来自同一个学校,彼此之间还不认识,钟跃民对那几个男生没兴趣,因为 一看就知道这些男生下乡之前都是安份守己的学生,不是玩主,钟跃民和郑桐跟他们没有共 同语言。不过,钟跃民倒是仔细看了看那三个女生,发现其中有两个长得还不错。他挺满意 ,扭头对郑桐说∶〃县知青办的干部对咱石川村的哥们儿还不赖,没给咱分来几个猪不叼狗 不啃的女生,要不然可惨透了,这儿本来就穷山恶水,咱再成天守着几个丑妞儿,出来进去 老在你眼前晃悠,想不看都不成,这日子怎么过?〃
大车上的男生都哄笑起来,那三个女生则绷着脸不吭声。
钟跃民躺在行李包儿上继续发牢骚∶〃这鬼地方真他妈没劲,走了半天连棵树都没见着,哟 ,前边那条河是黄河吗?水怎么这么黄?〃
郑桐拿出地图册看了一下∶〃你丫整个一个地理盲,黄河在晋陕交界处,离这儿远着呢,这 条河可能是无定河。〃
钟跃民猛地支起身子∶〃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就是唐诗里说 的那条河?我操,我说怎么不对劲?闹了半天这地方在古代就是充军发配之地,得,把哥几 个发配到这儿来了,闹不好就成了无定河边骨了。〃
郑桐笑道∶〃你好歹还是春闺梦里人,我呢?无人认领的遗骨。〃
前边路上一阵铃铛响,一个青年农民牵着一头毛驴,毛驴背上坐着个青年女子,象是对回娘 家的小夫妻。知青们觉得新鲜,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小夫妻。
赶车的杜老汉突然张开缺了门牙的嘴,扯着嗓子唱起了酸曲儿∶
正月里来哟是新年,
我给公公来拜年。
手提一壶四两酒,
我给公公磕一头。
……
杜老汉这冷不丁一声吼,可真把钟跃民听傻了,这可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从土 生土长的老农民嘴里唱出来,那股味道是任何歌舞团的专业歌手也模仿不了的。
……
二月里来龙抬头,
公公拉住媳妇的手,
拉拉扯扯吃个口。
人家娃娃的好绵手
……
钟跃民乐得栽倒在行李包上∶〃这老公公扒灰呢,也不怕儿子跟他拚命……〃
……
三月里桃杏花开,
媳妇又穿枣红鞋,
走起路来随风摆,
爱的公公东倒又西歪
……
回娘家的小夫妻走远了,驴头上挂的铃铛发出的叮咚声还隐隐可闻,杜老汉也歇嘴不唱了 。
郑桐小声说∶〃这老头儿勾搭人家新媳妇呢,咦?跃民,你怎么啦?傻啦?〃
钟跃民两眼发呆地盯着杜老汉,他还没从这首酸曲儿中醒过来……
石川村的打谷场上,正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一块破烂的红色横幅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热烈欢迎北京知青到石川村插队落户〃。
衣衫褴褛的村民们目光呆滞,表情麻木,他们散乱地坐在打谷场上,妇女们纳着鞋底,男人 们吸着旱烟,他们不大关心开会的内容,只是在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一群孩子在谷草堆中 追逐着,打闹着。
钟跃民、郑桐和七八个男女知青坐在地上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石川村党支书常贵正在讲话。他五十多岁,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一双小眼晴却闪着狡黠的光 芒,和他周围目光呆滞的村民们比起来,这样的人在农村就理应混上个村干部。常贵头上也 同样扎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羊肚手巾,身上披一件光板老羊皮袄,看打扮和赶车的杜老汉 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手里拿着两尺多长的烟袋。
《血色浪漫》第七章(2)
常贵用烟袋敲敲面前的破桌子,清了清嗓子,噗地将一口浓痰吐出两米开外,这才开始讲话 :〃乡亲们,现在开会了,大家静一静,莫说话,今天,咱村来了十个北京知青,我代表石 川村党支部……咦?狗娃,我日你娘,你个驴日的咋还说话?拿领导说话当放屁是不是?小 心我开你个驴日的批判会。〃
陕北穷,交通工具主要是驴,因为驴好养,所以陕北驴多,人们对驴也比较喜爱,因此 民间 张嘴闭嘴都是〃驴日的〃,有时这未必是骂人,很可能是一种表示亲热的语气助词。
村民们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会场上仍然是闹闹嚷嚷。
知青们听到支书骂人,忍不住哄笑起来。
常贵见知青们笑,连忙解释:〃娃们莫笑,日子常了你们就知道了,咱村有些愣种是属驴的 ,轰着不走赶着走,你得拿酸枣棵子老抽着才行。咱接着说,嗯,说啥来着?〃
村民们和知青们又哄笑起来。
郑桐说:〃常支书,你说有个叫狗娃的是驴日的。〃
笑声更响了。
常贵点上一锅烟:〃不是这,噢,今天是欢迎北京知青来咱村,知青来农村落户是毛主席他 老人家的主意,既是毛主席说了,咱石川村没二话,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咱石川村没别 的,就是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如今又添了十张嘴,咋办?我也没办法,毛主席他老人家 让这十个娃到咱村落户,咱就是粮食再紧也得给毛主席这个面子,咱村男女老少一共是四百 一十七口,再添上十口是多少?张会计,是多少?〃
一个剃着锅盖头的中年男人站起来回答:〃四百二十七口。〃
常贵说:〃对,四百二十七口……这是谁呀……〃
一头觅食的老母猪正用嘴拱常贵的裤裆,村民和知青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常贵狠狠踢了老母猪一脚,老母猪嚎叫着逃走了,他继续讲话:〃咱村的人口实在是太多啦 ,倒退二十年,咱村的粮食还没这么紧,那时没这么多人口嘛,现在可好,地没见多,人倒 多了二百多口。咋回事?这得怨婆姨们,生娃生上了瘾,象老母猪抱窝,一生还就收不住啦 。就说狗娃的婆姨吧,手里抱的还吃奶呢,肚里又怀上啦,这是第七个了,你还有完没完? 〃
看样子这个狗娃是常贵的出气筒,动不动就给拎出来骂一顿,知青们伸长脖子往人群里看, 也不知哪个是狗娃,却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姨站起来回骂道:〃常老贵,放你娘的屁,生娃 是一个人的事么?你们男人哪个不是偷嘴的馋猫,闻着腥味儿就往上凑?这会儿又往婆姨身 上推啦?〃
看样子这是狗娃的媳妇,村民和男知青们哄笑起来,女知青们都臊得低下头去。
常贵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只是揪住狗娃不放:〃好男不和女斗,我不和你说,狗娃 ,你个驴日的咋不说话?你婆姨顶撞领导,你是咋管教的婆姨?还没王法啦?〃
一个个子矮矮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从人群里站起来∶〃常支书,我家婆姨当家,我说话不作数 。〃
村民和知青们又是一阵哄笑……
常贵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个驴日的咋就让婆姨夺了权呢?你就捶她一顿还能咋的?晚上还 能不让你上炕?不说啦,咱说正事,乡亲们,我常老贵求求你们,别生啦……〃
哄笑……
〃咱石川村就这点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呀,这不,又添了十张嘴,明年开春青黄不接时, 我还得带乡亲们外出讨饭。嗯,知青来了也好,都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要饭都比咱村人 强,去年栓柱带人去米脂讨饭,吭吭哧哧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丢人那,这下可好啦,明年 让知青娃带队,咱也让人看看,咱石川村不是没能人……〃
钟跃民站起来:〃常支书,明年开春我带队去讨饭怎么样?〃
常贵喜道:〃好小子,有种,就是你啦。〃
钟跃民恭敬地说:〃感谢领导的信任,我一定努力讨饭,决不辜负村领导的信任。〃
常贵问:〃你这娃叫啥?是党员吗?〃
〃钟跃民,不是党员。〃
〃嗯,好好干,明年让你入党。〃
〃谢支书栽培。〃
常贵大吼一声:〃散会。〃
石川村的知青点设在两个已经废弃的破窑洞里,这两口窑洞以前是村里一个老光棍的家产, 他死了以后这窑洞就渐渐废弃了,这次支书常贵得到公社通知,要他解决十个知青的住处, 还按国家规定发下了知青的安家费,以常贵的精明,当然不会用这笔钱给知青打新窑洞,他 叫人修整了这两口破窑洞,就算是完成了上面交待的任务,按他的理解,这些知青娃呆不长 ,他们以为农民就这么好当?要是没点儿扛饿的本事,就趁早卷铺盖卷。
知青们来的头一天晚上,村里的会计张金锁来敲常贵家的窗户请示,问县知青办分给知青的 粮食咋办?
常贵说:〃不是和你说了么?发一半给他们。〃
张会计踌躇道:〃这……怕顶不到麦收?〃
常贵不以为然地回答:〃咱村谁家能顶到麦收?没吃的了就去要饭,往年不是都这么过的? 〃
张会计有些胆小:〃我怕上面怪罪下来,说咱克扣知青粮食……〃
常贵一言九鼎:〃上面还管这么多?咱村的事,我说了算,就这么办。〃
《血色浪漫》第七章(3)
常贵在石川村已当了十几年支书,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思维方式了,出了石川村他屁事不顶, 可就在石川村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说话就是圣旨。
知青们到了石川村的笫一个晚上,情绪都不大好,尽管他们在下乡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陕 北是贫困地区,他们是知道的,但当他们进了村才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首先 这两口破窑洞就让他们大吃一惊,其中一口窑洞的顶部竟裂开了一道一公分宽的缝隙 ,破烂 的门窗根本挡不住风,窑洞里的温度和露天差不多,钟跃民抱了一把高粱秸想烧烧炕,谁知 烟道向回倒烟,把大家又薰回了露天,知青们只好作罢。
知青中只有钟跃民和郑桐两人心情还不错,因为他们早已学会了苦中作乐,心里明白发愁也 是白搭,不如自己找点儿开心的事,当然,能拿别人开心就更好了。
钟跃民建议知青们先开个会,商量一下今后的生活,其实谁也没选他当负责人,只不过他自 己觉得有这份责任。
男女知青们都盘腿坐在土炕上,一开始谁也不说话,情绪都很低落。
钟跃民情绪饱满地首先发言:〃我说同学们,今后咱们可就在一个锅里抡勺子啦,大家还都 不熟悉呢,都不是一个学校的,这样吧,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民,这位是郑桐,我们 都是育英学校的,我看看,咱们是十个人,七男三女,唉,狼多肉少呀,三个女同学先自我 介绍一下怎么样?〃
女生们只好自我介绍。
〃我叫李萍,翠微路中学的。〃
〃我叫王虹,人大附中的。〃
〃我叫蒋碧云,师院附中的,钟跃民,你刚才说狼多肉少是什么意思?〃一个眉眼清秀的女 生显然对钟跃民的话感到刺耳。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是明摆着的嘛,既然让咱们一辈子扎根农村,就得男女比例 搭配合理,比如咱们知青点,就该五男配五女,这样不容易打架,你看,象这样七男三女, 就得有四个男的打光棍,这不是狼多肉少是什么?〃
蒋碧云愤怒地瞪着他:〃钟跃民,你说话怎么这样流氓?〃
〃哟,你还真有眼力,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流氓来了?真不好意思。〃
郑桐笑道:〃你这人挂相儿,怎么装好人也装不象,这才一天就露馅了吧?同学们,这是我 们学校有名的流氓,曾因打架斗殴,调戏妇女,多次被公安机关拘留,请大家以后提高警惕 ,特别是女同学们。〃
男知青们都笑了起来,蒋碧云鄙夷地扭过脸去。
郑桐指着几个男生道:〃跃民,刚才我和这哥几个聊过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钱志民,海 淀中学的,这是张广志,这是曹刚,石油附中的,这是赵大勇,这是郭洁,他俩是北安河中 学的。〃
大家这才一一握手。
曹刚打量着钟跃民说∶〃我见过你,那次和我们学校刘利华打架,你也去了吧?〃
钟跃民说:〃我还去你们学校打过架?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曹刚肯定地说:〃没错,就是你,那天你穿一身将校呢,拎把菜刀,口口声声说要剁了刘利 华。〃
钟跃民想起好象是有这么回事,他摆摆手说:〃不提了、不提了,那都是没参加革命之前的 事,贺龙还玩过菜刀呢。〃
郑桐问:〃跃民,县知青办发给咱们的粮食不多,我算了一下,怎么省也吃不到麦收。〃
〃这好办,有就吃个饱,没了咱再想办法。〃钟跃民才不想操这个心。
郭洁认真地说:〃能想什么办法?总不能真去要饭吧?〃
钟跃民一听就喜上眉捎:〃怎么不能?听我爸说,这一带农民有个传统,青黄不接时就成群 的外出要饭,我早就想尝尝要饭的滋味,要是在北京,咱到哪儿去找这机会?〃
蒋碧云似乎最烦钟跃民,她马上表示:〃这是谁在出馊主意?谁愿意去讨饭谁自己去,我反 正不去。〃
钟跃民不想和她计较:〃这好办,咱们把粮食分了,自愿搭伙,蒋同学,你能分六十多斤粮 食,你要是一天能吃二两粮的话,那顶到麦收应该没问题。〃
钱志民说:〃我建议,咱们男女分灶开伙,省得她们女的说咱们占便宜。〃
曹刚也表示赞同:〃这倒是个办法,我同意。〃
男知青们纷纷表示同意。
蒋碧云哼了一声:〃分开就分开,有什么了不起的?〃
钟跃民嘻皮笑脸地说:〃我跟你们搭伙吧?要是你们同意,我马上和他们男同学决裂,咱四 个搭伙怎么样?〃
郑桐不放过任何攻击钟跃民的机会:〃跃民,你丫最好搬到女宿舍去住,我们这儿也宽松些 。〃
男知青们哄堂大笑。
钟跃民面不改色:〃这我没意见,还要看女同学们同意不同意。〃
蒋碧云气白了脸:〃流氓……〃
郑桐说:〃那是钟跃民的小名儿……〃
男知青们大笑。
蒋碧云气得流下眼泪……
周晓白和罗芸入伍时,袁军还在社会上闲逛,没想到她们走后一个星期袁军就作为〃后门兵 〃入伍了,这批新兵都属于一个野战军的,不过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罢了。
周晓白遇见袁军时,已经是新兵连结束后的两个月了。周晓白和罗芸被分到医院,周晓白在 内科当卫生员,罗芸被分到药剂室。而袁军被分配到坦克团当装填手。在北京时,他们虽然 很熟,但谁也没有谈论过家庭情况,其实他们三个人的父亲都和这个军有着很深的渊源。周 晓白的父亲周镇南在抗战时期指挥过的一支部队在解放战争时并入这个军,成了这个军的一 个主力师,因此,这支部队的军、师、团干部中有不少周镇南的老部下。罗芸的父亲和这个 军的邵副政委是老战友,两人在解放战争后期曾在一个团做搭挡,罗芸的父亲是团长,现在 的邵副政委是当年的团政委,这可是生死交情,现在老战友的女儿到这个军来当兵,邵副政 委自然要格外关照。袁军的父亲袁北光简直就是这个军的老伙计,他从三八年入伍就在这支 部队,二十多年根本没挪地方,到五九年转业时,已经是大校师长了,这支部队是袁北光的 娘家,现任军长李震云曾当过袁北光的排长,那还是三八年在冀中的事,现在袁军到他父亲 的老部队来当兵,可是了不得了,从军部到各师团几乎到处是他的叔叔伯伯,这跟回老家差 不多,许多叔叔伯伯见了袁军还提起他童年时的劣迹,说军部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