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啊你别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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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啊你别开花-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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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点点没了人形。


最后,他们变成了一堆泥土,混合在一起。


郝凤兰看见姨的一只眼睛连着一块脸颊,在那堆泥土的最上面,好像看着她……


姨就是在这天夜里死的,她穿得整整齐齐,死在了爷爷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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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看不见的女婿 1


从表面看,这是一个正常的家庭:一男一女,丈夫早出晚归,媳妇在家缝衣做饭……


实际上,所谓的丈夫根本不存在。


看不见的女婿


我的老家在绝伦帝小镇,位于中国最北部,那地方冰天雪地,天蓝地白。


我26岁那一年,姑死了。


在我的记忆中,她黑衣黑裤,脸色纸白。


她的小脚像两只粽子,常年盘腿坐在土炕上,抽一根长长的烟袋。


那土炕上铺着秫秸席子,已经磨得发红,缝隙是黑黑的污垢。


她的眼睛很威严,甚至有点恶毒的味道。


她一辈子遵从旧时代的重重礼数,老了之后,立下的规矩繁多,她的儿孙、媳妇都很怕她。


姑家住在一个叫巨龙的屯子,离绝伦帝小镇30里路。我赶去了。


在下面的故事里,我会用很多笔墨写到姑的葬礼。


这有两个用意,一是渲染气氛,二是向年龄小的读者描绘一下东北民间的葬礼文化。


我很不喜欢中国式的葬礼,把悲痛都冲淡了,只剩下怪诞和恐怖。


我早就叮嘱过亲友:我死去的时候,决不要给我送花圈,更不要举行任何传统葬礼的仪式。请我的身旁摆上鲜花。只要你们表肃穆就行了。至少不要笑。


接着说。


姑家住在屯子的最东头,高高的院墙上已经支出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面挂着白花花的纸,被风吹得“啪啦啦”响,告诉外人,这一家有人去世了。


那应该是74张白纸,象征死者的年岁。


有人出出进进,那都是亲朋近邻。


我进了大院,看见院里已经搭起了灵棚。


空的大院中央,端端正正放着一口大花头棺材,上面画着《二十四孝图》,“投江寻父”、“卧冰求鲤”、“子路负米”、“黄香扇枕”、“陆绩怀桔”、“老莱娱亲”、“哭竹生笋”、“郭巨埋子”……


表叔、表姑等等都披麻戴孝,全身白素,个个脸色沉。


他们把我接进去。


堂屋很深,有点暗,我看见姑躺在地上。


她的身上穿着咖啡色丝绸寿衣,脸上盖着黄表纸。


她的脚上拴着绊腿绳,苍白的手上拿着打狗棍子和打狗干粮。


按照规矩,她的嘴里还应该含一枚铜钱,叫压什么钱。


我一进了这个大院,就有一种压抑感。


我对丧事一点都不懂,帮不上任何忙,就一个人站在了院门外,想清净一下心神。


顺着土道朝屯子里望去,我想起了田改改,她家住在屯子最西头,她说话小声小气,总是很怯懦的样子……


由于我经常来姑家,她母亲很喜欢我,甚至当着田改改的面说过:我家改改长大后,要是能找到你这样的小伙子,那就是福气了。


后来,我经常梦见她。


几年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天亮之后,姑要入殓了。


姑被抬出了堂屋。


有人在她脸的上方罩着一块黑布,意思是不能见天日。


表姑跪在棺材前头,尖厉地喊了一声:“妈!——”接着儿孙们就哭声了一片。


几个壮汉要钉棺材了。


长长的洋钉。


他们钉棺材的南头,执事就喊一声:“你朝北躲呀!”


他们钉棺材的北头,执事就喊一声:“你朝南躲呀!”


红白事,人总是乱哄哄的。


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个子很高,他好像也是来吊丧的,但是他一直站在院子一角,不见他行礼,也不见他磕头,他一直在看那口大花头棺材。


我注意观察,似乎没有人认识他。


表婶的胆子很大,天黑之后,她守灵。


我想体验一下,就来到院子里,跟她坐在一起。


我知道,守灵只是一种形式,惟一要做的实际事是防止小猫小狗小鸡之类的从棺材附近走过,怕死人“借气”诈尸。


大家累了一天,都睡了。


谁家的狗在闷闷地叫。


有风,院墙外的白纸在黑暗的半空中抖得更厉害了:“啪啦啦,啪啦啦……”


棺材头摆着供品,点着长明灯。


那是一个小小的盘子,里面盛着油,一根棉花捻儿伸出来,火如豆,在风中闪跳,忽明忽暗。


表婶在棺材前的盆子里一张张烧着纸。


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了。


棺材已经钉上,现在我不知道姑的表。


我有点害怕,就和表婶唠嗑。


“那个田改改还在这个屯子吗?”


表婶愣了一下,说:“她死半年了。”


我有点震惊:“怎么就死了?”


表婶叹口气,对我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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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看不见的女婿 2


田改改高中毕业之后,在土房土院土桌土椅的学校里当民办教师。


一次,她被派到县城去学习,认识了一个外乡的男教师,那人姓姜。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她就深深爱上了他。


学习结束之后,各回各乡,音信渺茫。


那时候,只有村部才有手摇式电话机,田改改要给那个男教师打个长途电话,首先要接通绝伦帝小镇总机,再转县城总机。从县城总机,转那个镇的总机,再转那个屯子的电话,请求电话机旁边的闲人到学校找到他……


中间所费的周折,甚至不如步行去见面。


其实,她和他只是处于一种朦朦胧胧的关系,互相并没有公开表白。田改改根本不可能去找他。


如今,安全成了贞洁最后的防护。


那时候的男女之间却隔着山,像月亮一样含蓄,那时候的男人女人还会脸红。


田改改是一个柔弱、敏感、寡言的人。有一次,她终于壮着胆向父母吐露了一点她感深处的秘密。


她的父母听说那个姓姜的男教师家里很穷,立即拉下脸,严厉地警告她:这种关系不现实,今后你永远不要再见他。


田改改不敢反抗。从此,她陷入了单相思。


她家三间房,东西两个房间有两铺炕,她的父母跟她的弟弟田泉睡东屋,她一个人睡西屋。


一天晚上,停电了,田泉跟父亲割麦子还没有回来。田改改的母亲点着油灯纳鞋底。


田改改在东屋,应该是在看书。学校放寒假了,她一直呆在家里。


可是,母亲突然觉得西屋好像有说话的声音。


她放下手里的活,下了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听见田改改果然在西屋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跟谁说话。


母亲走过去,看见田改改一个人坐在炕上,正跟对面的一个人唠嗑。而她的对面一个人都没有!


油灯闪闪跳跳,墙上的旧年画上,一个胖娃娃在傻呵呵地乐。柜子上花花绿绿的龙凤图案显得极其深邃。窗帘挡得严严实实。


“改改!”母亲大声喊道。


田改改小声对那个看不见的人说:“我妈来了。”然后,她一抬腿下了地,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低声低气地问母亲:“妈,你有事?”


“你在跟谁说话?”母亲严厉地问。


“……大周。”


哪里来了个大周?母亲连听都没听说过!


“大周是谁?”母亲惊怵地问。


“我女婿啊。”


“你结婚了?”


“你不知道?他不是你们做主给我找的吗?”她皱着眉,不解地看母亲。


母亲惊慌地把她拽进东屋,低声问:“他长得什么样?”她怀疑是屯子里哪个死去的男人附了女儿的身。


田改改回头看了西屋一眼,说:“高个子,大眼睛……”


接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妈,其实……”她好像怕母亲生气,不敢说下去了。


“其实什么?”


“……我对他的长相不太满意。太瘦了,皮肤还有点黑,嗓子也有点哑。他根本比不上那个人……”


她说的“那个人”就是指那个姓姜的男教师。


她接着说:“妈,我可不是抱怨你。他对我也挺好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抱着走呗……”


母亲傻住了,女儿描述的这个人,她从来没见过。但是,从女儿的神态看,这个人确实是存在的,就坐在西屋的炕上。他是女儿的丈夫!


“妈,没什么事,我就回我的屋啦?”田改改试探着说。


“你,你回吧……”


田改改转过身,轻飘飘地走回了她的西屋。


母亲朝西屋看去,油灯光还在闪闪跳跳。


割麦子的父子终于回来了。


母亲没有说这件事。田泉才15岁,她怕他受惊吓。


田泉吃完饭钻进被窝睡着之后,母亲把门关上,吹灭了油灯,小声对田改改的父亲说了这件事。


丈夫趴在炕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袋,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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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看不见的女婿 3


我听着表婶的讲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仅仅是这样一个故事并吓不住我,我的恐惧另有含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们。


表婶专心致志地对我讲田改改,停止了烧纸。


风一点点大起来,那盏长明灯“忽”地一下灭了!


这时候,我感到一个小活物突然从我旁边冲出来,纵身一跃,跳上棺材,朝黑糊糊的猪圈方向窜去。


我吓呆了。


我不知道那个猫还是老鼠。不管它是什么,它都跳上了姑的棺材!


按照迷信的说法,姑借了气,就可能坐起来。


表婶急忙把那长明灯点着。


我和她都心照不宣地看那口大花头棺材,过了半天,终于没听见里面有任何声音。


表婶接着讲。


次日,田改改没来东屋吃早饭。


母亲走进西屋,见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西屋的炕上照镜子。


“改改,你怎么不吃饭?”


她不好意思地说:“妈呀,我都是嫁出门的人了,怎么还在娘家吃呢?晚上大周就回来,他给我带吃的。”


中午,田改改也没有吃饭。


到了晚上,她还是不吃饭。


父亲急了,走到西屋,大声呵斥她:“你想不想活了?赶快吃饭去!”


田改改怯怯地说:“他回来会生气的……”


父亲不再讲什么道理,抓住她的手腕,朝外拽。


田改改害怕地看着父亲,却死死地撑住门框不放手:“爸,求求你,你不能我呀。我不敢吃啊!……”她一边挣一边哭起来。


……这天晚饭,田改改的父母和田泉都没有吃好。


天黑了,家家户户都睡了。


田改改的父母仔细听西屋的动静。田改改没有说话,好像在纳鞋底,“哧——哧——哧——”。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好像回来了什么人,她又开始说话了,就像夫妻间说话的那种口气。东屋的三个人大气都不敢出,一直听。


那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没听不见了。


接着,他们听见田改改在被窝里吃什么的声音,“喀哧喀哧”,好像吃胡萝卜。


又过了两天,田改改还是不吃一口食物,她好像要断绝人间烟火。


她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都拿了出来,一天换几次。她把自己打扮得鲜鲜亮亮之后,就坐在炕上发呆。


一到了晚上,她就嘀嘀咕咕地和那个人说话,说什么听不清楚。


这一天晚上,父母把她拉到东屋来,让她睡在他们身边。


她惊惶地说:“他会生气的!”


父亲说:“有事我担着!”


晚上,父亲和母亲睡在改改的两旁,把她紧紧夹在中间,没有一丝空隙。他们要看看到底能怎样。


第二天,我们东北那湿淋淋的红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田改改的父亲就醒了,他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在他和改改中间,空出了一个人的地方!


是改改把他挤走的?


是他自己睡着之后滚开的?


是夜里有一个人进来了,把他搬开,睡在了改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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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看不见的女婿 4


连续几天不吃一粒饭不喝一口水,田改改瘦得像纸人一样。


可是,她脸上的脂粉却擦得越来越厚,眉眼却描得越来越黑,嘴唇却画得越来越红,显得极其恐怖。


父母上马车,把她拉到绝伦帝小镇医院。


一个独眼医生给她看了看,诊断不出什么实质病,就给她打了点葡萄糖,嘱咐回家要好好给她加强营养。


回到家,田改改的父母几乎绝望了。


他们感觉西屋好像真的存在着一个男人,他隐了身,他们永远看不到他,只有田改改能看到他。不知他来自何方,不知他的名字,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们似乎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陌生的气息,以及他瘦瘦的高高的影子。他似乎昼出晚归。


这一天,他们找来了一个跳大神的。


那个人留着山羊胡子,眼睛滴溜溜乱转。


可是,他跟着田改改的父亲刚刚进了田家大院的门,突然返身就朝外走。


田改改的父亲追上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不进屋?”


那个人慌乱地说:“你不要再找我啦!”


田改改的父亲苦苦拉住他,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吧,我给你磕头都行!”


那个人的眼睛转了转,说:“老实告诉你,这个东西我治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可是谁高明呢?”


“……小蛇屯有个花大神,他行。”


小蛇屯离巨龙屯有30里路。


田改改的父母上马车,带她去了。


田泉也跟着,他早知道了这件事,他不敢跟那个人住在家里。


那个花大神是个老头,他听田改改的父母讲述着事的始末,一直沉吟不语。


过了半晌,他说:“我也斗不过这个东西,他道行太深了。不过,我有个主意——我这个房子比较深。你们在我家躲几天,他实在找不着,自己就会离开了。”


于是,一家四口就在花大神家住下来。


说来也奇怪,这两天,田改改的病似乎好多了,她不再一个人嘀嘀咕咕,而且,她也开始吃饭了。


第三天傍晚,天刚一黑,田改改突然惊恐地看着窗外,低声说:“不好了!他来了!”


然后,她吓得满地跑,寻找躲藏的地方。


大家都惊呆了。


她终于没找到藏身之地。


这时候,那个人好像进了屋,好像在恶狠狠地殴打她,她一边惊恐地朝后躲闪,一边大叫:“我这就回去!别打啦,我这就回去!”


然后,她跪在父母面前说:“快送我回家呀!”


她父母没办法,只好车回家。


他们离开花大神家的时候,发现花大神和他家人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整个房子里空。


在车上,田改改平静了许多。


她母亲哆嗦着问:“他说什么?”


田改改一边叹气一边说:“他问我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告诉他一声。他说我在躲他。他说我一辈子都躲不开他。”


……两个月后,田改改死了。


这个故事极其深邃,我越琢磨越觉得糊涂,越糊涂越惊骇。我怕的究竟是什么?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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