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平时看见小狗受伤都会掉眼泪的凌戈,谈到自身的遭遇时却异常冷静。这也许是哭过无数次后才有的沉静和淡定吧。看到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她,在兴致勃勃地谈她的老年计划,简东平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凌戈……”他叫了她一声,但她停了一下马上就又说了下去。
“简东平,咱俩认识两年了吧?”她转过身正对着他。
“嗯。是有两年。”
“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可是以前一直没勇气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特别想说,我今天的话可真多。”
那是喝酒的缘故,她的确是醉了,简东平想。不过,听她这么说,莫非是要向我表白?哦……简东平心里叹了一声,喜悦涌上了心头。他很矛盾地想,如果她突然说我爱你,他倒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并不想伤害她,但也不想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当然,如果她真的肯这么说,暂时满足她的心愿也未尝不可,而且如果听到她真的开了口,他知道自己一定会非常开心。想到这里,他感觉心跳都加速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他满怀期待地鼓励道。
“好吧。”她注视着他,问道,“你会认真听吗?”
“我在听,凌戈,说吧。”他急急催促道,脸上已经露出微笑,他满心希望听到那句让他心花怒放的话。
“好吧。”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我一直想跟你绝交。”
哗!真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凌戈,你在说什么?!”他有些恼火。
“简东平,我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我得趁现在对你还没什么感情的时候离开你,那样比较容易,如果等以后,我怕会非常痛苦。”说完这番话,凌戈长舒了一口气,“我终于说了。”
简东平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她看得比他远。是啊,如果不打算在一起,现在分手比以后分手要容易得多。跟她一样,他也不想承受痛苦。他的心骤然冷了下来。
他启动了车子。车行驶几分钟后,他问她:“你打定主意了?”
“嗯。”她点了点头。
“那好吧,听你的。”他说,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他以为她会哭,但是她却始终很冷静。
30分钟后,他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你到了。”他说。
“以后咱们别联系了,你也别来找我了。不过我答应把苏志文那案子的复印件给你的,我会做到的,就算是我最后帮你一次吧。我寄给你。”她说。
“好。”他冷淡地回答。
她看着他像有话要说。
“再见。”他不想看见她了。
“再见。”她说,拉开车门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简东平,其实你是存钱的,是吧?沈碧云刚刚说,你10岁的时候就有一个私人账户。我爸说,小时候养成的金钱观念和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你是不愿意告诉别人你的实际经济情况,是吧?”
简东平无言以对。
“别误会,我对你的钱没兴趣。知道这个,我就不用为你担心了,以前我老想着要是你老了,又穷又病又没孩子怎么办?我可真傻。”她笑笑,下了车。
她朝楼道走去,她住在一栋老式公房的底楼。眼看着她就要走进去了,简东平猛然拉开车门,追了过去。
“凌戈!”
她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她前面。他伸出手摸到她暖暖的后颈,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搂到自己怀里,凌戈长得虽然苗条,但却没有骨感,他因此经常讽刺她是个穿着衣服的肉圆,现在他紧紧抱住她,甚至把脸贴在她脸上,嘴唇蹭着她的发丝,更加感觉到她圆乎乎的身体散发出的体温和蕴涵在体内的源源不断的青春活力。
“你不要这样。”她轻声抗拒道,但并没有推开他。
他本来想给她来个友谊的拥抱的,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有点过火了,于是他放开了她,他把手放在她双肩上注视着她说:“凌戈,你知道吗?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在意那件事的。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我相信。”
“别再说了。”她笑道,“我自己有存款,我能养活自己。”
“以后如果你有困难,随时来找我。”他真诚地说。
“不用了,简东平,无论我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再来找你了。有什么困难我自己解决,我相信我可以的。”她扭动身子甩掉了他搁在肩上的双手,语气异常坚决。
很好,你很坚强,看起来我真应该为此鼓掌,他心想。
“那好,给我留个纪念品。”他换了种玩世不恭的口气说话。
“纪念品?”她仰头看着他,“你要什么?”
“我要你就给吗?”
“我……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她好像有些害怕。
“我要你的小账本。”他说。
“小账本?”她吃了一惊。
他撸下了手腕上的手表和手上的戒指塞到她手里:“这是我给你的纪念品,如果你不喜欢,还可以当了换几个钱。”
“你……”她仰头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别磨蹭!我10点半还要赶回去看费德勒对纳达尔的决赛。”他冷冷地催促道,他觉得太阳穴在隐隐作痛。
她从小布包里掏出她的绿色小账本,他一把夺了过去塞进口袋,转身就走。
“你为什么……”她在他身后问了一半,就被他打断了。
“再见。”他背着身子冷漠地回了一句,径直上了车,关上了车门。他本来不想看她的,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站在不远处眼巴巴看着他。简东平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法动弹的植物人,控制自己的腿不去踢开车门。“拜拜,凌戈”,他把这句话对自己说了十遍后,终于启动车子开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向植物人靠近,先是头皮发麻,渐渐失去了知觉,接着是手脚变得僵硬,无法灵活把握方向盘,最后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了,他不得不把车在小路边停了20分钟才重新启程。
虽然他像植物人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如止水,但他隐隐还是觉得身体深处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正慢慢升腾上来。这感觉令他想到5月7日的那场大雨,令他想到周谨在大雨里跟他挥手道别的情景,他一直无法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绝望,或者说是死亡。天气晴朗的夜晚,他却觉得自己被雨水包围了。
“拜拜,凌戈。”
他心里又默默把这句话说了一遍,终于重新启动他的车,直接把它开回了家。
淑女之家 5、她曾经杀过人
第二天清晨,当简东平走进客厅的时候,正遇上父亲简其明在吃早饭。
“今天怎么这么早?”简其明很意外,进而立刻揶揄道,“早上回来的?”
简东平决定把事情说清楚,既然分手了,他就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
“老爸,我跟凌戈分手了。以后不要再把我跟她扯在一起。”他面无表情地说。
简其明的两道眉毛向中间挤成了个八字,这表情说明,一是他觉得遗憾,二是他不相信简东平的声明。
“小凌有什么不好?”简其明问道。
“她没什么不好,不过既然我已经打定主意要一个人过,就不应该耽误人家,你说呢?”简东平泰然自若地在父亲对面坐下。虽然他大半夜没合眼,但今天早晨起来他觉得一切如常,内心非常平静,这让他深感欣慰,因为这说明他并没有一脚踏入感情旋涡。唯一让他略有不满的是,今天的早餐可真是食之无味,一看就没胃口,萍姐的手艺最近怎么变差了。
“噢哈,你想得可真周到。”简其明讽刺地一笑。
简东平不想再提这事了,于是说:“还是来讲讲沈碧云吧。我真没想到你是她的法律顾问,而且,你还认识她那么多年了,你是怎么认识她的?”简东平勉强吞了一口粥,觉得像在喝洗脚水,连忙吐了出来。
“我们以前是邻居,当年她母亲黄绣之带着她两个人住在二楼的亭子间里,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大画家沈谦一的家眷。后来我跟碧云熟了以后才知道她家的底细。”简其明意味深长地一笑,“沈碧云当年可是有才有貌,她还给你妈画过像,可惜生不逢时。”
“冒昧地问一句,你跟她有没有暧昧关系?”简东平的手指弹着桌面,今天他觉得自己松弛得就像是一盘拆骨鱼片,而说话却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尖刻,要在平时这类问题他通常只问到“有没有”,就不会再问下去了。
简其明斜睨了他一眼。
“想哪儿去了,我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好朋友。你以为是你跟小凌吗?”简其明呵呵笑起来,“她经常来找我帮她出主意,当初她跟她的第一任丈夫离婚的时候,我就给她出过很多主意。”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第一次离婚。”
“大概1977年,你打听她干什么?”简其明警觉地瞄了儿子一眼,忽然注意到今天的儿子穿着跟昨天相同的衣服,这是很少见的情况。
“周谨失踪了,她最后是跟苏志文通的电话。她的失踪肯定跟沈家有关。”简东平注意到父亲的目光正溜过他的手指,他今天的手腕和手指都空空如也,不过他不想解释,也不想因为这个打断两人的谈话,于是他假装没注意到父亲的目光,说道,“我昨天买了本她去年底出版的自传《淑女之家》。”
“这本书你也买了?”简其明皱了皱眉头,好像不以为然,“如果你对她感兴趣,可以好好看看。你想打听什么,书里都有了。”
“但我还是想听你说,你肯定知道很多书里没写到的东西。”简东平平静地注视着父亲。
“你想知道什么?”
“首先,沈碧云到底结过几次婚?”
简其明喝完最后一口粥,慢悠悠给自己点上了支细细的雪茄。简东平预感到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将沐浴在一片烟雾中,他实在很讨厌烟味,但是算了,为了听故事就忍忍吧,他决定听完父亲的叙述,去洗个澡。蓦然,他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换。
“她结过几次婚?”他又问道。
“沈碧云一共结过四次婚,第一次是嫁给一个普通工人。当时她在玻璃厂当工人,那个男人是她的师傅,比她大几岁,是个老实的好人,人家不在乎她出身不好,跟她结了婚。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七年,因为沈碧云坚持不肯生孩子,怀孕之后还偷偷流产,那个男人很生气,两人因此就离了婚。”
故意流产的主意大概就是你给她出的吧,简东平心想。
“离婚是什么时候的事?”简东平问道。
“可能是1977年吧。她离婚后没多久,就嫁给了那个玻璃厂的厂长方国华。方国华比她大15岁,是个鳏夫,身边带着一个10岁的女儿,就是你那天看到的方柔枝,她是沈碧云的继女。沈碧云嫁给方国华后,在1980年生下了大女儿方琪。方国华本来身体就不好,1982年,他在外出开会作报告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作,他就这么死了。”简其明平淡地说。
“在这之后,沈碧云又嫁给了一个姓曾的男人?”
“不错。大概是1983年,她嫁给了一个美籍华人曾宏。他们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曾宏比沈碧云大6岁,两人感情很好,我还去吃喜酒了呢。这一年,他们去了马来西亚做生意。第二年,也就是1984年,沈碧云在马来西亚为曾宏生下了一对龙凤双胞胎。”
“龙凤双胞胎?曾雨杉还有个同胞弟弟?”简东平想到了方晓曦口中的小舅舅。
“是的,那孩子叫曾小琛。”
“他在哪里?”简东平问道。
“可能是1995年吧,那年他11岁,意外身亡。”
简东平一惊。
“在哪里发生的?是意外事故吗?”他连忙问。
“现场就在你昨天去过的别墅。他们回国后不久就通过各种关系买下了那栋别墅。本来,沈碧云和曾宏只跟那对双胞胎一起生活,方琪和方柔枝一直被放在沈碧云的母亲黄绣之那里照看,但1989年黄绣之病故后,方琪和保姆章玉芬就一起回到了沈碧云身边。方柔枝那时候已经22岁,快成家了,所以没回来,而方琪那时候才9岁。”
“曾小琛的死跟方琪有关吗?”简东平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
“是方琪造成的。”
简东平再度一惊,他眼前浮现出方琪那张美丽冷漠的脸。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几个孩子一起玩打仗的游戏,方琪算一边,双胞胎算另一边。一开始只是用树枝之类的东西假打,后来,方琪可能被打急了,那个男孩还一直嘲笑她,于是方琪就从厨房拿出把真刀来,那个男孩也去厨房拿了把菜刀,两人真的打了起来。结果,方琪一刀把曾小琛捅了个正着。当时他们家的用人章玉芬正好不在,家里只有个20岁左右的小保姆,是负责照看这对双胞胎的,但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在楼上自己的房间打瞌睡,等她被惊醒的时候,曾小琛已经……”简其明撇了撇嘴,口气中却既没有遗憾也没有同情。
“她跟弟弟合得来吗?”从这个惨烈的故事中,简东平感受到一种隐藏在方琪内心深处的强烈情绪。
“我事后跟她谈过,她说沈碧云在前一天因为她私自到储藏室去玩打了她,她很生气。曾小琛不仅打她的头,还不断用前一天的事嘲笑她,她气极了,但她也说,她没想到弟弟会死,她当时只想叫他闭嘴,但是曾小琛就是说个不停。”简其明表情严肃地说,“说实话,这个男孩的确是被父母宠坏了,当然,中年得子,又是唯一的儿子,难免会溺爱一点,但这男孩的言行的确很叫人恼火,他仗着父母宠他,几乎欺负家里的每个人。我为此也曾经多次提醒过沈碧云,但那时候她一心忙她的事业,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后来这事是怎么了结的?”
“当然也走了正常的手续,其实也没什么好深究的,这是一场意外事故。”简其明深吸了一口烟,露出很享受的表情。
“方琪那时候几岁?”
“15岁。”
“15岁?!”简东平吃了一惊。
“这有什么可一惊一乍的?”简其明不解地瞥了他一眼。
“你刚刚说双胞胎是1984年出生的吧,那么小男孩应该是11岁。老爸,15岁的女孩跟11岁的男孩能玩到一起吗?”简东平疑惑地问道,“我觉得15岁早就不是玩过家家游戏的年龄了。这场游戏是谁最先提出来的?如果是小男孩提出来的,那么他可能是企图欺负他的姐姐,他很可能是强迫方琪参与的,但如果是方琪提出来的话,那么……”
“儿子!”简其明没允许他说下去,“不要瞎猜,有些事就点到为止吧。”过了一会儿,简其明又叹了口气,“其实,方琪是个可怜的女孩。她一直很崇拜自己的母亲,她被抛弃在外婆家的时候,每周都写信给沈碧云。她非常爱沈碧云,也很怕她。那件事发生后,她问我,她妈妈是否会永远恨她?如果请求法官判她死刑,是否可以让她妈妈原谅她?”
虽然父亲的口吻永远轻描淡写,但简东平还是从中听出了当时方琪的绝望心境。
他禁不住又回想起那天方琪说的话。“我选择独身。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妈妈毕生的心血——妙邻公司,打理好。妈妈老了,虽然她很坚强,但她总有一天要退休的。”
她是在赎罪吗?为弟弟的死赎罪?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她愿意用一生来偿还,可这么做了,沈碧云真的就能原谅她吗?中年得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可以想象沈碧云当年有多伤心。沈碧云会因为女儿的赎罪就放过她吗,沈碧云会将心比心地想到女儿心中的痛苦,并大度地原谅她吗?沈碧云会吗?从昨天晚餐的情形看,应该不会。简东平简直无法想象这些年来,方琪在如此压抑的家庭氛围中是怎么活下来的,她的生命力真强。他为她感到心痛。
“那么后来呢?我是说曾宏跟沈碧云。”简东平努力把思绪从方琪的旧梦里拉出来。
“曾宏是1998年死的。”简其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