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档案里说,你不会游泳,为什么你能把我救出那条河?”岳程问道,同时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陆劲,他希望这次他的问题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哪知被他这一撞,陆劲立刻痛得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啦?”岳程吃了一惊,看到陆劲捂着自己的胳膊,他很想拉开陆劲的衣服看一下是怎么回事,但又觉得这么做有点肉麻,所以只好又问了一声,“你到底怎么了?”
陆劲没回答,岳程看见他脸色苍白,额角上渗出了几滴汗珠,他猜测汽车坠河时陆劲可能也受了伤,想到体格比他瘦弱不少的陆劲在自身受伤的情况下,还把他从河里拽上来,他不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什么也不说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磨蹭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问道:“那……你要不要吃块糖?”
陆劲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你刚才在问我游泳的事,是吧?我的原则是,我自认为做得不好的事,就说不会。”
“哪有你这样的人!你就不会推醒我?干吗让我睡在你床上?你不是最讨厌别人睡你的床了吗?莫名其妙!”凌戈脸红脖子粗地嚷道,并重重关上了车门。
简东平一想到今天早上她看见他躺在她身边时的表情就想笑。
“你……你……你怎么会在我床上?”她瞪圆眼睛看着他,又羞又怒。
“这是我的床。”他提醒她。
她看了下屋子里的陈设,脸顿时涨得通红,她惊慌失措地摸摸身上,他马上看出了她的心思,呵呵坏笑道:“放心,你只不过没穿袜子罢了。”
“下流!”她气急败坏地骂道,顺手抓了个靠垫扔到他头上,接着掀开被子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他的房间。
“好了,别生气了,不是跟你说我只是在被子外面躺会儿吗?再说家里又没别人,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他笑嘻嘻地发动了他的吉普车,他今天的任务是,先把凌戈送到警察局,然后去父亲那里拿资料,有可能还得去拜访两个人,陆劲托他打听的事终于有了眉目,他深深觉得有个八面玲珑的老爸真管用。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袜子藏在你车里?!”凌戈气愤地嚷道。
“为了让你上我的车呗,我怕你一生气就不上我的车了。”他不敢回头看她,生怕一看她,自己就会禁不住开怀大笑。
“算了吧,你就是想……哼,不说了!”凌戈把头扭过去,恼火地说,“哼!反正,简东平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下流胚!”
“喂!这话好像有点过了!为了保住你的名节,昨晚上我可是一直睡在沙发上,睡得我脖子都扭了,我还不够好吗?天下哪有像我这么正派的男人?”他抱怨道,还故意转了转脖子,以表示他的脖子出了问题。
“活该!谁让你不叫醒我?”凌戈骂了一句,好像自己报了仇,接着她又嘀咕道,“都怪你,害我早饭都没吃。”
“请你吃早茶怎么样?”
“不用,我办公室抽屉里有饼干。”她道,听口气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于是他问她:“凌戈,昨晚我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凌戈回头看看他,一脸茫然。
“记性真差。是不是我的龙床太舒服了?”看见她准备顶嘴,他马上说了下去,“我是让你去找一下你们那个岳探长。”
“好像是有这事。”她点点头,随后问道,“可我要是找到他,我跟他说什么呀?”
“就说你要给他提供点线索。”
“我能有什么线索提供给他?”凌戈回头看着他,没等他回答,又问道,“是不是你有什么线索要给他?”
“对,你约他出来见个面,到时候,我会教你怎么说的。”
“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跟他说?”
“傻啊!我又不在警察局上班!你给他提供点有价值的线索,他会记得你的。老实说,我觉得跟高竞相比,他获得晋升的可能性更大。”简东平说。
“为什么?”凌戈有点吃惊,随即就反驳道,“高科长是我们系统的英雄,光2007年就办了两个大案,现在又受了伤,大会都表扬他好几次了,这样还不给他升职?岳探长虽然也厉害,但是名气就是没高科长响。”
“可是我觉得岳程比高竞更懂得人情世故,更精明,而且工作能力也不差,”简东平笑着回头望了凌戈一眼,“不管怎么说,你给岳程一个积极破案的印象没什么坏处,这也是一种姿态。凌戈,你记住,在机关,适当的时候显示姿态比工作能力更能说明问题。”
“你应该自己到机关里去混。我最讨厌拍领导马屁了!”凌戈很不情愿。
“你以为我不讨厌吗?哈!”简东平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道,“如果岳程不在,你务必要打听一下他去了哪里,明白吗?”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岳程是不是换了手机,如果没换,为什么打不通电话。
“麻烦!”凌戈皱皱眉头。
岳程发现陆劲的家比想象中还要远,他们清晨七点十分左右下的长途汽车,随后根据路牌沿着公路笔直前行,在步行了将近二十分钟后,陆劲忽然带他拐进了一条岔道,他们又步行了将近两公里,越过两座桥和一座矮山,才终于看到了陆劲家的旧址。
“为什么不走刚刚那条平路?为什么不走近路?”下山时,岳程忍不住问陆劲。
“我带你走的就是近路。”陆劲步伐轻快地从陡坡上走下来。
这也算近?算了吧。
“你是不是怕被人认出来?”岳程问道。
“我已经很久没回来了,这里能认出我来的人不多。”陆劲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我原来住的地方现在有没有其他人住。”
“你妈住的是农场分配的房子吗?”
“嗯。”
“我一直想问你,那时候你为什么拒绝跟你妈见面?”
“没什么好见的。”
“为什么?那时候政府也同意你们见面,认为你妈来见你有利于你的改造,你为什么不肯见她?”岳程是个孝子,在那种情况下,拒绝跟母亲见面,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我不想看见她。”陆劲冷漠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是没有人性的变态杀人狂。”
岳程曾经在陆劲的档案里读到过这句话,他觉得再没比这句话更虚伪的回答了。看起来,这似乎可以解释一切,但换个角度看,它又等于什么都没说。他认为陆劲其实是想用这句话来掩饰他不想看见母亲的真实原因,那就是,跟很多从农村出来的孩子一样,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的母亲。
“你是几岁离开家的?”岳程看着陆劲矫健的步伐,心想这家伙一定从小就在这些山川河流之间跳来跳去的。
“十九岁那年考上大学后,就很少回来了。我不想回来,这里没什么东西可让我留恋的。”陆劲声音低沉地说。
这句话让岳程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他一直觉得,罪犯的家属比被害人的家属更可怜,因为她承担的不仅是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来自社会的压力,以及周围人的白眼。想当年,考上大学的儿子一定也曾让这位孤单可怜的母亲风光过一阵,她一定也曾期望,有一天等儿子成家立业了,她能跟儿子住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普天下的母亲大都是这样想的吧,但是后来,希望一个接着一个破灭,辛苦一生,付出了一切,最终却一场空,连死都不太平。这一切还不是拜这个儿子所赐?如果陆劲争气点,他的母亲也许还活着!想到这里,岳程的口气就变得生硬起来:“喂!你说什么?这里没什么可让你留恋的?那你妈算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妈的感受?本来我已经觉得你有点像个人了,可现在我发现,你根本就是个畜生!”
陆劲好像没听到他说话,自顾自往前走。
“我看过你的资料,你老爸根本不管你,你就是你妈一手带大的,你这么说,对得起她吗?你自己也说,只有你回去的时候,她才弄点荤菜吃。你不在的时候,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应该很清楚!你他妈的根本就是忘恩负义的畜生!”因为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越说越气,他简直不敢想象有人会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待自己的母亲。
陆劲走在他前面,听到最后一句时,忽然站定了,回过身来,岳程看见他脸色铁青,目光如炬地走向自己,他心想,魔鬼的脸又重现了,不过现在我可不怕你,陆劲,如果单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你撂趴下,更何况你的胳膊还受了伤。
“你少管闲事!”陆劲怒道。
“想叫别人少管你,干吗要当杀人犯?”他吼道。
陆劲盯着他看了会儿,说道:“回家的感觉,对我来说,从来就不好,所以,你最好不要刺激我。”说完,陆劲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他追了上去。
“你就是看不起她,对不对?”他问道。
陆劲没理他,当他还想继续再问的时候,陆劲忽然站住不动了,一间简陋的农家院落出现在他们面前。
“就这里吗?”岳程问道,他看见院子里有个年轻女人正在扫地,一个男孩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嘻嘻哈哈地笑着,看上去真是一幅惬意温馨的画面。
“对,就是这里。”陆劲凝望着那个院子,冷冷地说。
“那女人是谁?”
“农场财务主任的女儿。”
“那她应该认识你。”
“对。希望我不会吓到她。”陆劲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院子走去。
院子没有锁门,陆劲直接跨了进去,那年轻女子看见他先是脸上一呆,随后便惊恐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把将那个男孩拉到了身边,护在怀里。
“你……你怎么……会来?”她惊惧地望着陆劲,声音发抖地问道。
岳程本来以为陆劲会借着跟孩子打招呼来缓解气氛,但不承想,陆劲回身关上了院门之后,便直接朝那个女子走了过去,那女子看见他朝自己逼近,连着倒退了三步。
“这话应该我问,你为什么在我家?”陆劲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这是农场的安排……你已经……你已经……”她可能是想骂他,但又没有勇气,踌躇了一会儿后,她的态度软了下来,用可怜巴巴的口吻说,“你好像瘦了呀,陆劲,没想到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嗨,这是上级领导的安排,其实谁想来这里?你妈,可是在这屋里上吊的呀,我们住在这里不是福气,是晦气啊!你可千万别以为我们喜欢住在这里啊。”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两个的表情。
岳程很想直接告诉这个女人自己的身份,但苦于身边没有证件,所以他只能站在一边。
“你放心,我们看过那间屋子就走。”陆劲道。
“哪间屋子?”女人问道。
“就是我妈……”陆劲说了一半停下来,喘了口气才说下去,“我们要看看厨房。”
陆劲说完话,自顾自地走了进去,那女人忙不迭地跟了上来。
“可是,可是,那间屋子,已经是我们的了呀,有啥可看的啊……”那个女人半是胆怯,半是厌烦地说。
岳程走到陆劲身后,低声道:“这样不太好吧。”
“这是我家,有什么不好?”陆劲低声回答。
岳程不说话了。
根据当年县公安局的现场勘查报告,陆劲的母亲是在自家的厨房里上吊自尽的。现在,这个原先的厨房已被改成了一个杂物间,虽然原来的灶台还在,但看得出来,这里已经不是生火做饭的地方了,里面堆放了农具、柴火和长凳。
陆劲走到一根横梁下,抬头看着那根梁,许久许久才说:“她应该就是在这里挂的绳子。”
“很高。”岳程道。
简东平刚从父亲的事务所出来,凌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简东平。”她的声音偷偷摸摸的。
“有消息了?”他连忙问。
“原来岳探长跟陆劲一起失踪了,他们出了车祸,车掉在了一条河里,现在已经被捞上来了,但车里没人。”凌戈停顿了一下,简东平想象她正在四下张望,看周围有没有人在偷听她说话,隔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现在这个案子已经交给岳探长的上司负责了。我还听到一个议论,他们好像怀疑岳探长跟陆劲是串通的,他故意放跑了陆劲。”
“不会吧。”简东平觉得这种怀疑纯粹是无稽之谈,岳程给他的印象是,成熟干练,有强烈的成功欲,像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冒着牺牲前途的风险跟犯人合谋的。
“我也不相信,但他们分局都在议论这事呢。”
看来,岳程很可能是跟陆劲一起回家乡了。
“那他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做?”简东平问道。
“他们准备去陆劲的家乡,今天下午就派人去。”
“他们应该已经通知当地警方了吧?”
“通知了,让对方配合,这是老规矩了。那是人家的地盘嘛。对了,他们还说,上面下了命令,如果陆劲这次还不肯自首就当场击毙,然后把岳探长抓回来审查。”
当场击毙?!简东平心里一凉。
“你的消息可靠吗?”
“当然可靠了,我的同学小梅你还记得吗?”
“就是满天星斗那个?怎么啦?”
“不要那么刻薄!人家脸上的雀斑又不多!她在跟岳探长的一个手下谈恋爱呢。消息肯定没错。”凌戈的声音忽然小了下来,“同事来了,我得挂了。”
“谢谢你,小戈,晚上我给你买五香鸭脖子。”简东平笑着说。
“要麻辣的。”凌戈匆匆说了一句,挂上了电话。
简东平立刻拨通了邱元元的手机。
“他们出车祸了?”她大惊。
“放心。他应该没事,不然他也寄不了那个包裹。再说我给他的那件外套在必要时可以充当救生衣。”
“他水性不好,不知道那条河深不深,我怕……”隔了一会,她说,“你知道他是怎么学会游泳的吗?有一次他女朋友跟他吵架,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了河,他拼命游上来,这才学会了游泳,之前他说他就是个旱鸭子。”邱元元的声音愤怒而忧伤。
他的女朋友真不是个东西!简东平在心里骂道。但他还是以轻松的口吻对她说:“元元,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他们已经派人去他的家乡了,而且也已经联系了当地的警方,”他顿了一顿道,“如果,陆劲肯自首当然最好,但如果这次他不肯,他可能会被当场击毙。”
她立刻紧张起来,“他是不会自首的,如果要自首,当初就不会逃跑。”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警方一定会把整个农场都包围起来。所以他们想逃过这一劫不容易啊。”
“那怎么办?”邱元元有点慌了。
“陆劲一定知道怎么逃出来,他从小在那里长大的,你可以联系一下他。我不是把他的短信转发给你了吗?那上面有他的手机号。”
“我已经打过了,那不是他的手机,他是向别人借的。”
“他的手机一定是掉进河里了,”简东平想了想道,“你先别急,让我先联系一下安徽那里的驴友,看看能否想到办法。”
“不用了,我知道该怎么做。”邱元元忽然冷静了下来。
“你怎么做?”
“他曾经把他家所在的地理位置,画了幅油画送给我,他说等他死了以后,如果我想他,可以去他的家乡看看。他在那幅画上用不同的颜色标明了他曾经走过的路,”邱元元道,“我去过他家,而且不止一次。我知道他的习惯路线,也知道怎么才能从农场里跑出来。”
“元元,现在能救他的就只有你了。”听了她的话,他觉得很感动,他没想到在过去的几年中,她曾经偷偷去过他的家,那时候她是什么心情,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我想也是。”邱元元似乎点了点头,接着又道,“不过真奇怪,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对他,他们不是还指望他协助破案的吗?”
“所以我觉得我们上次的设想是对的,也许‘歹徒’先生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许还披着一身警服。”
“哼,想叫陆劲死,没那么容易!我一定要揪出他的狐狸尾巴!”她恶狠狠地说,“我已经设计好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