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在天空盘旋了几圈,又飘回来落到她的脸上,他看得出来,她现在既生气又失望,但是他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哄她了。
“元元,我老了。”他道。
“男人老不老,应该女人来说!我觉得……”她停顿了一下道,“你并不老。”
他看了她一眼,冷静地说:“我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元元,你就当我死了,过好你自己的生活,这就算帮我忙了。”
说完,他没理会她,再次越过她,向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元元,我想我这么做是对的,你再也不是我的小鸟了,再也不是了。你我都应该明白这点。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接着快步跟上了他,并再次拦在了他面前。“好吧。陆劲。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怒气冲冲地说,“你要表现你的大度是不是?OK!我成全你!把你的烂东西还给你!谁要你的东西!混蛋!”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项链奋力朝他身上扔去。
“亏我这些年一直戴着这破玩意儿!亏我这些年一直惦记着你!原来我只是在浪费时间!原来你就是个懦夫!笨蛋!你根本不算男人!我回去就把你的画通通烧了!”她声音尖厉地朝他吼道,接着转身朝小巷外的马路走去。他低头拾起那串项链,发现项链的坠子是两颗纽扣,那是他当年送给她的。这些年,难道她一直戴着它?
他觉得应该再跟她说几句。
于是,他追上了她,可他刚拉住她的手臂,她就回身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滚开!我恨你!”她怒视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跟过去一样,每当她打他耳光的时候,就好像是朝浇了汽油的地板上扔了根燃烧的火柴,火一下子从他的心灵最底层蹿了出来,瞬间烧遍他的全身,没到半秒钟,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滚烫的火球般朝她扑了过去,他从背后抱住了她那柔软又带着韧劲的身体,脸贴在她的发际,像过去一样,企图让她安静下来。
起初,她余怒未消,不断挣扎着想推开他,她死命抓住他的手,想把它们从身上剥开,“滚开!滚开!你这头臭猪!死杀人犯!谁要你!”她哭着闹着,踢打着他,但当她转过头,正好看见他时,脸上的神情忽然变了,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一种莫名的惊异,好像她忽然发现,抱着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她眨巴着眼睛注视着他,接着没有任何迟疑,她忽然灵巧地转过身,双手捧住他的脸,吻住了他。
野生动物的气息把他包围了。当她的嘴唇朝他压过来时,他浑身有种被针刺的感觉,有点痛有点麻,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和满足,针针仿佛都扎在他想要被刺的地方,他喜欢这感觉。他已经好久没那么亲近一个女人了,他知道以他的身份,他不该跟她亲热,更不应该在大街上跟她亲热,但是,一想到这是个他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吻,他的热情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涨。他的身体紧紧贴着她,比她更贪婪地吸吮着她的嘴唇,他的舌头像匕首一样插入她火热的口腔,好像要直接刺入她的喉咙,他隐隐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声的呐喊,是的!宝贝!是的,我爱你!我要你!现在就要!
终于分开了,简东平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在小巷口的热吻,他已经尽收眼底,是元元主动的,像羚羊般灵巧的转身很漂亮,但更漂亮的是陆劲的情绪转变,从起初的冷漠拒绝到后来的忘情拥抱,再加上元元的那记耳光,简直就像出热闹的舞台剧,看得他目瞪口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情感大爆发,他本来以为这个人只会喝咖啡,吃起司蛋糕,然后斯文地朝别人笑笑呢,想不到他还会有这种时候。
虽然他觉得他们的行为很不合时宜,他也不打算去祝福一个杀人逃犯的爱情,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有点被感动了,尤其是当他们分开时,他看见陆劲对着他怀抱里的元元笑了,那是他从来没在这个人脸上见过的幸福的微笑,他觉得心里有点难过,谁都知道,这幸福维持不了多久,他想陆劲心里也很清楚,但是,他还是做了,也许,为一个吻而死,他觉得比什么都值吧。
简东平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快十一点了,不知道那些警察会不会追过来,他不能再给他们时间了,得赶快把陆劲轰走。他快步朝他们走去。
他刚走近,陆劲就看到他了,他连忙放开了元元。
“你们说好了吗?”他板着脸问道。
“好了。”陆劲没看他,为元元拉开了车门,把她推上了车。
“看来你心情不错。”简东平说。
“是啊,这得谢谢你。”陆劲朝他笑了笑。
“有什么打算?”
“打算多着呢。”陆劲答道,他轻轻碰了下元元放在车窗上的手,两人对视了一秒钟,仿佛达到了某种默契,然后陆劲又朝简东平点了点头,说:“我走了。”便转身走进了刚才的那条小巷,他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这颗定时炸弹终于暂时在他面前消失了,简东平松了口气,上了车。
“好吧,去哪儿?”简东平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问邱元元。
“我想去找我们家的律师。”她笑着说,现在她红光满面,情绪极佳。
简东平瞥了她一眼,忍不住揶揄道:“你们是不是疯了?”
邱元元扑哧笑了出来。
“没错,是疯了。”她道。
“你们就没考虑后果吗?要是让人看见怎么办?幸亏这条路上人少。”
“我们在接吻,别人看不见他的脸,再说他还戴着帽子呢。”她笑着说。
“切!妇人之见!”
“别这样!James!你也有那种时候的,我还记得你跟江璇的事呢!”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反驳道。
好心好意提醒她,却被莫名其妙扎了一刀,他现在最不愿意听见的就是这个名字了。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她。”也许是发现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她连忙道歉。
他想说“没关系”,但没说出口。今年春节前夕,江璇死了,在临死前,她给他写了封信,他后来还从凌戈那里看见了她的遍体鳞伤的尸体的照片。没人知道,除夕那天晚上,当他强颜欢笑地跟父亲和凌戈一起吃完年夜饭,一个人回到房间时,他最终还是忍不住为她哭了,而且哭了很久。他以为他一直都恨她,但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那天晚上,听着窗外的爆竹声,他躺在床上,眼前一幕幕全是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第一次接吻,他们的第一次亲密关系,他们一起过的那个春节,她在他面前掉的第一滴眼泪……他一直在问自己,如果他知道除夕那天早上她来过他家,如果他碰到她,他会怎么样?他会怎么样?他无法回答。他想最大的可能是,他先呆立在那里,然后他也许会,也许会把她拥入怀中。
但他知道,他永远都没那个机会了。
所以他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再跟他提起这个名字。
“元元,江璇已经死了,以后别再提她了。”他漠然地说。
“对不起。”她看了他一眼,内疚地再次道歉。
他笑了笑,迅速扭转了自己的情绪,为了证明自己没事,他用轻快的语调问道:“好吧,你找你家律师,准备干什么?”
“我想了解,当年从陆劲屋子里搜出来的东西,后来是不是真的交给他妈妈了。他想要确切的信息。”
“那些信不在你这里?”简东平问道。
“不在,都让警察拿走了,后来我家律师说,都交还给陆劲的妈妈了。”她又有些担忧起来,“不知道我家律师是不是在说谎,那时候,他还说陆劲已经死了呢,可是你看……”
简东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陆劲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逃跑?”他问道。
“他只说有些事他需要自己去弄清楚。”
“他昨天告诉我,在入狱后不久,他的母亲就上吊自杀了。”
邱元元一怔,随即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太绝望吧,他那时候拒绝见他妈妈最后一面,老人家一定是伤透了心。有时候他的心真狠。”她的目光投向窗外。
“他为什么拒绝见他的母亲?”
“他没说,不过我知道,他跟他妈妈向来就不亲,虽然他会按时寄钱,但是他很少去看她,他好像不想见她。”
“为什么?”
“他说他妈妈对他太好了,他受不了。”她笑了笑说。
“怎么个好法?”简东平歪嘴笑了,问道。
“这他没说。”她别过头来,白了他一眼,道,“你别想歪了,他妈妈顶多是比较啰嗦,跟我妈妈差不多,其实当妈妈的都这样,男孩就是不像女孩那样能体谅妈妈的心。”
“喂,请你不要叫他男孩好不好?”简东平露出要吐的表情。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打了他一下。
“我是泛指,我又没专指他。”她道。
简东平很想再讽刺她几句,但看到她一脸幸福,他忍住了。显然她现在仍沉浸在那个深吻里,那场地震过后的余震还在她身上起作用,想必她今晚是无法入眠了,陆劲跟她应该也差不多,可怜的家伙。
好吧,不笑话你们了,言归正传。
“你告诉他那些信可能都在他母亲手里,他是什么反应?”他接着先前的话头问道。
“好像受了打击,很震惊,他一直以为那些信在我这里,是啊,本来我是想拿的,但是后来……”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警觉地问道,“James,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他的母亲,跟他的逃跑有关?”
“我只是觉得他没必要逃跑。”简东平直视着前方,“据我所知,他最近几个月,每个月都有两天时间可以自由外出,政府对他已经是好得没话说了,他还想怎么样?他根本没必要逃跑,而且他也跑不了,逃跑只会死得更快。”
她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认为,现在他只在乎一个人。”
“你是说我吗?”她问。
“你说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想说,他是为我越狱的?”
这不明摆着吗?他心道,但没说话。
“可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那些信?”她的眼珠一转,“难道他认为那些信在我这里,会对我有危险?所以,他才会不惜越狱,冒险到我家去?他想拿回那些信?”
“我想这种解释比较合理。除非他越狱的理由是想带着你私奔,他提出这条了吗?”他笑着学陆劲的口气说,“元元,跟我走,天涯海角,我也带着你,我们生生世世不分离,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别闹!James!”她挥了挥手,阻止他再说下去。
他不说了,等着她猜下去。
“就因为那些信,他才会急于想见我,他以前放风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但是他没有,其实他是不想打扰我的,我知道。”她道。
“对,之前,他有自由的时候,却选择了沉默。”
“可是,你刚才说,他妈妈在他入狱不久后就上吊死了?而那些信其实在她手里……”她的脸色骤然变了。
“这只是猜想。”简东平却觉得这种猜想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他相信陆劲的下一站应该会是他的安徽老家,母子虽然好久没住在一起了,但作为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的儿子,他应该记得母亲藏东西的地方。也许因为那是儿子留下的东西,作为一种精神寄托,陆劲的母亲一直珍藏着那些信。
“关于那些信,他以前还跟你说起过什么吗?”他问道。
“他根本不相信那个人在信里说的一切,他说那个人是吹牛大王。”邱元元的神情很焦虑。
“所谓的宝藏,他有没有跟你说过?”
“那个人曾经写信给陆劲,说他找到了宝藏。”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又放了回去,“但是他说,宝藏的秘密跟他原先的设想有出入,但也已经足够让他过上富人的生活了。这个人的语调很怪,听上去特别狂妄,我觉得他完全是个神经病,绝对有妄想症。我才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宝藏等着他去挖呢!你相信吗?James?这种事不是应该只出现在小说里吗?”她回头看着他问道。
“他挖到了宝藏?”这让简东平颇为意外。
“他是这么说的。陆劲经常把他的信念给我听给我解闷。但是,我们两个都把他的信当笑话,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一切。”说到最后半句,她的声音又温柔起来,好像瞬间又回到了那些跟陆劲共处一室,一起读信的美妙时光。
“这人说他挖到宝藏后,还给陆劲写过信吗?”简东平问道。
“有啊,不过好像后来信就越来越少了。他最后那封信应该是2000年的年底吧,我记不清了。他让陆劲把他以前的信通通寄还给他,陆劲回信让对方把他的信先寄还,从那以后那个人就杳无音讯了。”
简东平越来越觉得这事有趣,他听到元元在他耳边分析道:“如果他在信上所说的一切犯罪行为都是真的,那么这就好理解了。他是想把自己的犯罪证据收回去,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些信会给他带来麻烦。为什么过去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怕了呢?我想……”她停顿了片刻说,“他没准真的弄到笔意外之财,而那些钱让他成了个体面的人,他有了身份地位,有了自己稳定的生活,就开始意识到,以前写那些信有多蠢,所以他想收回来。”
“有道理。”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他应该就是那个‘一号歹徒’吧。”
“应该是的。”她点点头,“就是有一点我想不通,假设我刚才说的这些都对的话,如果他有身份又有地位,为什么现在还要冒出来杀人?他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就行了?好像他作案还特地要让陆劲现身,为什么?”
“不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简东平也想知道原因。
“还有,如果陆劲妈妈的死跟那些信有关的话,他怎么会知道那些信在他妈妈手里?”
“你不是说他有身份有地位吗?”简东平笑着说。
“上次那个警察跟我说,‘一号歹徒’自称是我那个节目的忠实听众,他还在我的节目里跟陆劲对过话呢,我当时就觉得他可能是嘉宾之一,我们请来的嘉宾大部分都有点来头。”邱元元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她今天下午一定会去查嘉宾名单,简东平想。
岳程走出第一百货时,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陆劲突然会逃跑?之前他有很多机会脱逃,但他没有,却偏偏这次跟他一起出来办案,选择了逃跑,这是为什么?照几个下属的分析,陆劲本来就想逃,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更好的机会?但是在精神病院的那个机会算好吗?应该不算。也有人说,他之所以逃跑,是想跟那个女人私奔。但是元元没跑。
他也不认同陆劲逃跑单纯就是为了跟她在一起。放风的时候,陆劲有的是机会去找她,但他一直没有,那就说明,他本来是打算放弃的,看那天他们两个的情形,也是元元更主动,他一开始打算回避她,但后来还是情不自禁,这个他倒能理解陆劲,他理解这个男人对元元的感觉,爱玩危险游戏的人,一定会喜欢她这种类型。所以,陆劲的逃跑应该不是准备跟她私奔,那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那个案子?那天是不是有什么话让他想起了什么?以至于他临时作了这个决定?岳程在脑子里搜索着,但是想了好久都没找到答案。
简东平和元元在他眼皮底下的逃脱,他并不觉得意外,相反,他还挺欣赏陆劲和简东平的。很显然,元元最初是被蒙在鼓里的,这一点从她在女装柜台心神不宁的表现,就不难看出来。她一定以为陆劲会在那里出现才会东张西望。简东平付了账后,他们一起从楼梯离开,由于楼梯没安装探头,他们这个举动让警方以为,他们仍躲在这栋楼里,但仔细一想,要想安全地见面,他们完全不必选择这个密封空间。现在看来,所谓在第一百货见面,果真只是个诡计。
这个诡计的始作俑者,应该就是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