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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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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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喂过没有?”
刘桂兰笑着回答道:“忘了喂了。”郭全海噙着小烟袋,起身往外走。他要去喂马,刘桂兰说道:
“暖和暖和再去嘛qd。这死人真是,牲口就是他的命。”郭全海确实爱马。他从不用鞭子抽马。对这怀着身孕的青骒马他分外爱惜。他再困难也喂它点豆饼,不管怎么冷的天,半夜也要起来喂它一遍草。他说:“不得夜草马不肥。”马干活回来,浑身出汗,他就要牵着它遛遛,先不叫喝水,免得患水病。马圈里打扫得溜干二净,还搭着棚子,挡住雨雪。凭着他这么细心地侍候,马胖得溜圆,干起活来,气势虎虎的。如今要走了,他要再去喂一回夜草,摸摸它那剪得齐齐整整的鬃毛。一迈出门,张望着马圈,星光底下,牲口不见了,他慌忙走近马槽边一瞅,马爬蛋了。一个漆黑的小玩艺在它后腿跟前蠕动着。他欢叫道:
“你来,你来,快出来看呀,马下崽子了。”
刘桂兰正在火盆里给郭全海烧土豆子,听到这话,撇下土豆,跳下地来,光脚丫子跑出来,边跑边说:
“别胡弄我,小崽子在哪?”
星光下面,郭全海瞅着她的光脚丫子踩在湿地上,骂道:“你找死了,这么冷,光脚丫子跑出来?快去穿鞋子。”刘桂兰说:
“不用你管。小马崽子在哪儿?这老家伙,不声不响,就下下来了。”
小马驹子躺在它妈妈的后腿的旁边,乱踢蹄子,挣扎要起来,可是老也起不来。它浑身是粘粘的水浆,冻得直哆嗦。郭全海跑进灶屋拿出个破麻袭,蹲在旁边,擦干它身子,完了把麻布袋盖在它身上,用手掐断它的脐带,抱它起来,用棉袍的大襟小心地兜着,就往屋里走。刘桂兰也跟着进去。躺在地上的青骒马嘶叫着,想要起来,却起不来。夫妇俩抱着小崽子,放在炕上。小家伙四只腿子乱打乱踢,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打晃,终于又摔倒在炕上。刘桂兰哈哈大笑,西屋老田头也给闹醒了。老头子披着棉袄,走过东屋,看着小马驹子说:
“哟,这样好事,一声不吱就下了,我来瞅瞅,是个儿马子。”
刘桂兰忍不住笑着说道:
“嗯哪,要不他赶巧出去,这样大冷天,小家伙早冻坏了。”老田头用手摸一摸炕席,随即说道:
“太凉,快去烧烧炕。唉,你们年轻人,仗着身板好,炕也不烧。”说着,揭开炕席,下头炕着苞米,摸摸还有一点热气,忙把小崽子扶到苞米上,叫它炕干身上的湿气。刘桂兰点着松明,跑到外屋,抓一把柴火塞在灶坑里,点了起来,完了又塞进几块干柈子。灶火通红,照着刘桂兰的红红的圆脸和她沿脑盖子上的几根乱发,和她胸脯绷得紧紧的新白布衫子。她伸手理一理乱发,站起身来,走进里屋。老田太太眼睛看不见,起来趁一会热闹,又回西屋去睡了。郭全海蹲在炕头,用破麻布袋子仔仔细细揩擦马驹的湿漉漉的小身体。老田头坐在炕沿,眼睛盯着马崽子,不紧不慢,絮絮叨叨地说起这新生的小玩艺的家史:“它妈是老王家卖给杜善人家的,它爹是杜善人的那个兔灰儿马。它妈年轻的时候,是这屯子里的有名的好马。翻地拉车,赶上最棒的骟马,我瞅瞅小家伙的蹄子。”老田头用手拖住一个胡乱踢着的蹄子,看看说道:“又尖又小,干活准快当。赶到两岁半,个子长得大,就能夹障子①,三岁拉套子,赶到五岁,拉它一刀②,就能给你干十来多年。”
①干轻快活。
②阉。
郭全海搁麻布片子擦净小马的蹄子,一面说道:
“我这马崽子早答应送你。”
老田头说:
“我可不能要。”
郭全海说:
“我是说话算话的,说出的话,不能往回收。”
“说啥也不能要呀。”
“往后再说吧,刘桂兰,你记着,咱们这小家伙断了奶,就拴到老田头马圈里去。”刘桂兰笑着答应。老田头唠一会闲嗑走了。剩下两口子,一面揩擦着小马崽,一面唠着家常嗑。刘桂兰说:
“正赶上送粪,它坐月子了。你看这咋办?”
郭全海说:
“跟人换换工嘛,叫它多歇几天。这会子小户谁家没有马?在早,大财阀家的牲口多,马下了崽子,歇一个来月,比人坐月子还要娇贵。小户人家的马,下了崽子,才十来多天,就得干活,大的没养好,小的没奶吃。我们只顾说话,忘了它妈了,你快去添点高梁,再整点豆饼,叫它吃着好下奶。”
刘桂兰出去一阵,回来的时候,郭全海正在梳理小马的黄闪闪的茸毛,用手握住它的整整齐齐的小嘴巴子。刘桂兰上炕,还是不困。她东扯西唠,说明年一定要拴一挂小车,上山拉套,不用求人。她说老母猪也快下崽子,又说今年要把后园侍弄得好好的,多种些瓜菜,多栽些葱。她含笑问他:“头回你说爱吃地瓜①,我问老田头要了些籽种,给你种一点,如今有了地,咱们爱吃啥,就种点啥,不像早先……”
郭全海没有吱声,光顾抽烟袋。刘桂兰搂着马驹子,摇晃着,顺着它的茸毛,摸着它的脊梁,冷丁她说道:
“我还忘了告诉你。”
这话才说完,她又顿住,脸庞连耳根都涨得通红。郭全海看着她的气色,听着她的言语,叼着烟袋子问道:
“你怎么的呐?”
刘桂兰半吞半吐地说道:
“我……身上不来了。不知是有病呢,还是咋的?早该来了,过了十天期,往常一天也不差的。”
她脸上绯红,心里却有一种道不出口的欢喜,紧紧搂着马崽子,把自己的脸蛋贴在马崽子的长长的小脸上。郭全海没有吱声,她却像开了话匣子似的,不停地闲唠:
“老孙头说:今年松花江是文开,冰往底下化,年景不会坏。庄稼上得快,种啥都能有七八成年成。早先,没马哈马地②,种不起小麦,今年咱们跟老田头伙种二三亩,到年也能包半拉月饺子。”
①即红薯,北京叫白薯。
②翻地。
郭全海还是不吱声。刘桂兰轻轻打一打朝她咂儿上乱蹦乱踢的马崽子的腿子,又说:
“杨树枝枝上都长上了小红疙疸,有些还冒了花苞。小枝梢梢上都冒嫩绿叶芽了。小猪倌说:‘山上雪化了,花开了,槟榔花、鞑子香花、驴蹄子花、猫耳朵花,还有火红的、鹅黄的、雪白的山芍药花,满山遍野的,都开开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又香又好看。’小猪倌还送你一根木头,说是狗奶子木。”她说着,伸手从炕席底下,掏出一根二尺来长的焦黄的树根。“这是狗奶子木头,能治病,能去火,小猪倌还说:‘用这木头磨做筷子,菜里放了毒药,筷子伸进去,就冒烟。’他说你斗争坚决,反动派心里有你,不定放毒药药你,得加点小心,送你这个磨筷子。”
郭全海笑起来说道:
“哪有这事?狗奶子木熬药能去火,那倒听说过,哪能试出毒药来?别信他孩子话了。”
刘桂兰还唠了一些山里和地里的闲嗑,郭全海想要说话,但是又不说,刘桂兰忙问:
“你是咋的呐?”
郭全海寻思,总得告诉她的,就简捷地说:
“我要参军去。”
刘桂兰心里一惊,抱在怀里的小马驹子放松了,她问道:“你说啥呀?”
“我要报名参军去。”
刘桂兰凑近他问道:
“你骗我是咋的?”
“骗你干啥?我跟萧队长说了。”
“他能答应你?”
“怎么不答应?”
“农会的工作能扔下?”
“大伙另外推人呗。”
刘桂兰知道这是真的了。过门以来,半天不见郭全海,她就好像丧魂失魄似的。如今他要走了,去参军了,她嘴上说:“好,那你去吧。”心里却酸一阵,两个胳膊软绵绵,抱着的小马崽子,从她怀里滚下来,摔倒在炕上,蹄子乱踹,想爬起来。它连跌带晃地站起来一会,又摔倒了。头正搁在刘桂兰的盘着的腿脚上,一滴冷冷的水珠掉在它的晃动着的长耳丫子上,接着又一滴。它不知道这水珠是啥,不知道这是妇女的别离的眼泪。
郭全海把小烟袋别在腰里,过来替刘桂兰脱下棉袄,扶她躺下,他也解衣躺下来,脑瓜搁在炕沿上,低声说道:“别哭,你一哭,我心就乱了。参军的人有的是,打垮蒋匪,我就回来的。萧队长说:‘蒋匪快垮了。’”
刘桂兰还是哭泣着。郭全海往年打胡子的那股劲头又涌上来了。他心一横,骂起来了:
“你哭啥,要扯腿吗?要当落后分子吗?”
刘桂兰用手背擦干眼泪,说道:
“我不哭,我不哭了。”
但是不听话的眼泪还是像断线的珍珠似的,配对成双地往炕席上掉。她接着哭溜溜地说道:
“我也知道,你去是对的,不用跟我说道理。我就是个舍不得。咱们在一块堆的日子太浅了。”
郭全海打断她的话说道:
“往后在一块堆的日子多着呢。”
刘桂兰手擦着眼窝又说:
“我要是男人,跟你去多好。”
“在家生产也当紧。咱们合计一下,家里还有啥活要干的,明儿开大会,我就报名了。”
刘桂兰脑瓜靠紧他胸脯,黑发抵住他的下巴颏。她低声地说:
“家里事倒不用惦记,咱们宗宗样样都有了。你这一去,不知有几年?”
“快了。蒋介石跟他的美国爸爸,都不抗打。一两年后,打垮蒋匪,就能回家。我准挣个功臣匾回来。”
“衣裳铺盖,啥也没有收拾好呀,还得几天吧?”
“那不用你操心,啥也不用带。这一报名,三两天就走。你怎么的,又淌眼泪?妇女都不结实。别哭了,听小鸡子叫了,咱们再躺一会,就得起来了。忘了告诉你,你的请求,我跟萧队长说了,你还得自己去请求。”
“啥呀?”,因为别离,刘桂兰一时懵住了,记不起来。“你要入党的请求。”
刘桂兰抬起头来。她知道郭全海是共产党员,她自己早想参加党。郭全海干的事,她都想干。她想她入了党,懂事更多,和郭全海更挨得近了。她连忙问道:
“萧队长说啥?够不够条件?”
郭全海瞅着她泪眼婆婆的脸庞说道:
“条件倒是够,可是不能哭,你要再哭,就不够资格,哪儿也没有哭天抹泪的共产党员呀。”
“我不哭了,我再不哭了。”

第30节

全屯的参军大会,在小学校的操场里举行。红旗飘动着。郭全海参军的消息宣布以后,会场上引起了参军的狂潮。当场有三十多个年轻小伙子争上来报名。老王太太才办事的大小子,也报名了。他说:“跟着咱们郭主任爬高山,过大河,上哪去都行。到关里也行。”小猪倌吴家富也报上名了。老孙头把胡髭一抹说:“老孙头我今年五十一,也还是能干,太公八十遇文王,屯子里的小蒋介石算是整垮了。咱们去打大蒋介石,把他整垮,大伙都过安生日子了。”刘德山也要报名,他说:“咱是中农,这江山咱们也有份,咱也要去,咱们家有农会照顾,不用惦记。”刘德山带头,有七个年轻的中农先后报了名。李大个子在会上不声不响,开完了会,回到家里,把铁匠炉和全部家当都收拾好了,整一挂小车,拉到西门外他表姊家里,他表姊见他把家当拉来,惊讶地问道:
“你这是干啥?”
李大个子一面搬东西,一面说道:
“咱去参军,打垮蒋介石,回来再打铁,铁匠炉寄放你家。”说完就走,跑到农会,找着萧队长说:
“我早报名了,得让我去。”
萧队长睁眼瞅着他说道:
“你一定要去?都去了,这屯子交谁来管?”
“人有的是。我非去不行。人家上前方,当上英雄了。我呆在屯子里,窝窝憋憋的,算个啥呀?带担架队上前方,要不是领队,早不回来了。”
萧队长说:
“你这个想法,不是共产党员的思想,前方后方,不是一样?一样得安心的工作。不行,老一点的党员得留下一两个。郭全海要去,你就不能去。”
农会各小组,来了个竞赛。有的说上前方痛快,有的看着郭主任也去,非跟去不行。有的是家人、朋友和农会小组组员的督促和动员。三天三宿,父母劝儿子,女人劝丈夫,兄弟劝哥哥,都用郭主任来作例子,郭全海成了参军的旗子。第四天清早,郭全海和参军的其他党员,骑着马上区委会去,要了党的关系信,回元茂屯时,已经是晌午,萧队长正在农会的上屋,检查参军的人的名单。他点点人数,一共一百二十八名。其中有一个,名叫杜景玉,萧队长皱着眉尖,好像记起啥来了。他问站在一旁的郭全海道:
“这人名字好像看到过。”
郭全海说:
“这是杜善人的侄儿,在伪满当过二年国兵,‘八·一五’后,从长春回来。”
萧队长道:
“把这个人留下。”
郭全海问:
“怎么的?地富成份不行吗?”
萧队长说:
“地富成份也行,当二年国兵也不要紧。问题是他从长春回来,怎么去的,怎么回来的,要搞清楚。我们不能叫一个来历不清的人混进我们的军队里去。”
萧队长瞅着名单,又把李毛驴、老孙头、老初、小猪倌等等的名字都抹了。张景瑞的哥哥张景祥早参军了,他家里要求把他留下来,萧队长也把他名字涂掉。一百二十八个人里头,他挑来挑去,通共挑了四十一个人,这四十一个人都是成份占得好,岁数是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的结实小伙子。农会的灶屋,三个大师傅,剁菜,炖猪肉,切咸菜,安排明儿欢送参军的酒席。西门的木头门框上,民兵用山里拉回的松枝,扎着彩牌楼。小学校的课堂里,点着两盏豆油灯,白大嫂子,赵大嫂子和刘桂兰领着十来多个妇女,用红色的油光纸,扎着大红花。
三星晌午,刘桂兰才回到家里。她给郭全海煮好的四个鸡子,他没有吃。他们又唠了一宿,到天亮时,郭全海先起来穿戴,对刘桂兰说:
“今儿不要再哭了,知道吗?”
刘桂兰擦干眼窝说:
“知道。”
郭全海走进灶屋,挑起水筲,上外面的井台上,挑回一担水,放下水筲嘱咐刘桂兰:“下晚多挑两挑水,灶坑边上,别堆乱柴火,小心火烛。”往后又到马圈边,给青骒马添一些谷草,加一点豆饼;又回屋里找到一把铁梳子,梳着马毛。他嘴噙烟袋,屋前屋后,都细看一遍。柴够一年烧的了。谷草少一点,他叫刘桂兰在种大田前,多编点草帽,交农会去外屯换些谷草。他又吩咐了一些家常,民兵来请他赴席,他就走了。
这是阳历四月里的一个清早,冰雪都化了。屯子里外,只有沟沟洼洼,背荫洼地里,星星点点的,还有一点白色的雪点子。道旁的顺水壕里,浑绿的水,哗哗地流淌。一群一群的鹅鸭在壕里游走、寻食和鸣叫。大地解冻了。南风吹刮着,就是在清早,风刮在脸上,也不刺骨了。柳树和榆木的枝上冒出红的小疙疸,长着嫩绿的叶芽,远远一望,好像一片贴在蓝玉的天上的杂色的烟云。小家雀子在枝头上啼噪和蹦跳。家家的洋草屋顶上,升起白色透明的炊烟。家家的院子里,柴火垛赶上房檐似地高。房前屋后,在没有篱墙,没有障子的地方,都堆起一列列的柈子,整整齐齐的,像是木砌的一垛一垛的高墙。
牲口都添喂豆饼和高粱。犁杖、耲耙和锄头都摆在院里,人们准备春耕了。
太阳透过东边的柳梢,屯子里的各种乐器都响了。首先是锣鼓和喇叭,跟着是小学生的洋鼓和军号。民兵、儿童团、小学生、老年团、农会和妇女会都在公路上,排成了队伍,农会的红绸子旗子,在空中飘荡。三挂四马拉的四轱辘大车,越过人群,往西门奔去,为首一挂车上赶车的是老孙头,他的大鞭上吊个红布条子。大车赶出西门外,停在公路上等着。喇叭吹着《将军令》,军号和鼓乐一齐伴奏着,欢送着从农会里宴罢出来,往西门走着的四十一个人。队伍跟随着他们,到了西门,都停下来。以郭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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