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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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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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俩娘们真蝎虎。”
“别吵吵呀。”
“有事上农会妇女会去谈嘛。”
“地主娘们还进妇女会?”
两妯娌还是吵嚷着,从晌午吵到天黑。而在这时候,贫雇农团在开小组会。听了白大嫂子的报告以后,郭全海的眉毛打着结,嘴上叼着小蓝玉嘴烟袋,他寻思半晌,才说:“腊月里扒炕,哪有这事呀?”
刘桂兰插嘴道:
“他小儿媳说:‘扒了没有?扒了没有?’看样子,好像是扒了。”
郭全海又问:
“腊月里干啥扒炕呢?”
白大嫂子说:
“怪就怪在这。”
人们唠着,郭全海寻思一阵说:
“我寻思那个炕里有着啥玩艺,咱们去瞧瞧。”
老孙头说:
“早瞧过了。”
郭全海又问:
“扒开来看过没有?”
老孙头说:
“那倒没有。”
“走,我们去扒去。先叫他们一家搬到西下屋去住。”郭全海带领人们,拿着铁锹、铲子和铁探子,往杜家走去。到得那里,干仗的人收场了,卖呆的人回家了。妯娌俩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外屋,一个躺下了,一个正在摆动摇车子①。郭全海要胖疙疸带着孩子,搬着东西到西下屋去住。他跳上她住过的南炕,使着铁探子,仔仔细细敲着每一块青砖。敲到炕琴旁边的一块,发出的声音有点不一样。他扔下铁探子,拿起铁铲,掀开那块砖,露出一个小洋铁盒子。这时候,大伙都跳上炕来,围着郭全海,铁盒子打开,里头装的是一副金钳子,一个金牌子,一个金屁股簪子。盒里放着一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有一卷伪满的地照,还有两张纸密密麻麻写着字。
①吊在炕前一根悬空的横木上的木制的小孩的摇篮。
郭全海叫小猪倌去请栽花先生来。这位黑长条子又带着算盘来了,他又以为要算细账。才迈进门,郭全海招呼他道:“黑大叔,快上炕来看看这单子,看上头尽写些啥?”栽花先生把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拿起郭全海给他的一张焦黄的纸,念道:
民国三十五年夏历八月初八。红胡子萧祥带队逼咱交出祖产五十垧。分予李常有、初福林(老初)、田万顺、张景祥、孙永福(赶大车的),……
念到这儿,大伙都像堵在上流的水,冲开了闸口似的,哗哗地叫嚷起来,叫得最响的是老孙头:
“这是翻把账。操他妈的,把我的名也写上了,好大的胆子。”
郭全海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老田头说:
“他还管咱们穷人的救命恩人叫红胡子呢。”
老孙头说:
“这是汉奸话。‘康德’二年,杜善人当自卫团长,跟日本子上山去撵抗日队,他管那叫红胡子,头年萧队长来,我一打听,才知道那是打日本子最带劲的赵尚志。”
这时候,老初也来了,老孙头忙告诉他:
“你的名也写上这翻把账了。”
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
“咱们去抓起他来,揍死他也不当啥。”
郭全海忙问:
“这家伙上哪儿去了?”
“他装蒜,上山拉柴火去了。”
这时候,郭全海心里平静一些,脸不红了,从从容容地说:
“咱们不抓他,可也不能由他自由自在往外跑。宽大也不能这样。他心还没死。”
老孙头接过话来:
“对,在早,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坏蛋们犯了国法,也划地为牢。”
所有的人都应和老孙头的话:
“对,对,咱们也得叫大地主都划地为牢。”
说完这话,有人急着往外走,郭全海叫道:
“别忙走,这儿还有一张条子,黑大叔,瞅这上头写的啥?”栽花先生念道:
“元茂屯农会干部(共产党官儿)赵玉林、郭全海、李常有、白玉山、张景祥……”栽花先生往下念。元茂屯的小组长的名,都记在上头。底下是分他东西的人的名字。谁分劈他一石元豆①,一斗高粱,一棒子豆油,一个笊篱,他都记上了。谁家分了他的什么马,是骒马,还是儿马;什么毛色,几岁口,也都明明白白写上了。老娘们听到这儿,都叹口气,三三五五地议论道:
①大豆。
“看看地主这个心!”
“他平日笑不离脸,可真是笑里藏刀。”
“他心眼像个马蜂窝,转个磨磨,就想糟践人。”
“他记下这账,要等‘中央军’来拉咱们脖子。”
“‘中央军’撵得远远的了,长春也围困住了,他还能来?”栽花先生念完名单,老孙头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问:
“干部里头,有咱的名没有?”
“没有。你分他一腿马,倒是记上了,一个黄骟马的一条腿,对不对呀?”
老孙头挺直腰眼说:
“对,咱不赖账。干部里头,咋没我名?萧队长是咱用胶皮轱辘车接来的,他一来,咱就干了。”
栽花先生摘下眼镜子,笑着说道:
“对,他拉下你了,给你添上。”
郭全海把张景瑞拉到一边,叫他带着杜善人的旧地照和翻把账,套爬犁送给三甲萧队长,并且问往后咋办。张景瑞去不一会,带着萧队长的回信回来了。信上写着,开贫雇中农大会,宣布翻把账,看大伙说啥。不许打人,也不必绑人。干部要掌握这点。他们埋起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得追他的枪。
贫雇中农的大会开到夜深。大伙的愤怒又像头年斗争韩老六那样。老初提议:把杜家撵出大院,叫他住在一个马架里,尝尝穷滋味。“看他再翻把不翻?”
张景瑞叫道:
“旁的地主也得撵大院。”
郭全海站起来,问大伙道:
“赞不赞成?”
都鼓起掌来,有人往外挤,就要去撵地主大院。郭全海说道:
“别忙走。地主造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杜善人当过山林里把头,跟苇子河胡子有过来往,还当过自卫团团长,打过抗日联军,你们想,他插枪没有?”
好几个声音回答:
“一定有枪。”
“那还能少?”
“要不价,他家修四座炮楼子干啥?”
郭全海又问:
“大伙说,他有枪不往外拿,怎么办呐?”
声音像雷轰似地接二连三地爆发:
“揍他。”
“悠①他。”
①吊。
“挖掉他两个细长眼睛,叫他留下枪也瞄不准。”
郭全海笑着摇摇头,吧一口黄烟说:
“只能文斗,不能武斗。武斗违反毛主席的政策,先调查清楚,杜善人到底能不能有枪?”
老孙头插嘴:
“有是准能有。光复那年,‘中央’胡子刘作非刚来不久,杜善人二小子还跟韩老六的大小子回家来过呢。咱亲自听见杜家响过一枪。”
郭全海忙说:
“这就露出点头了。咱们一面调查,一面开大会追根。”

第10节

元茂屯百分之八十的人们参加了斗争。大伙动手抠政治。从打杜善人的翻把账起出来以后,人们知道地主心不垮,还是想反鞭①。仇恨的心,又勾起来了。他们都说:“要保江山,要抠枪。”“地主舍命舍财不舍枪。枪不抠尽,太平日子也过不消停。”黑天白日,大会小会,屯子里又卷起了暴风骤雨,向封建猛攻。
①翻把。
发现杜家翻把账的第三天下晚,农会西屋吊在横梁上的大豆油灯的五个灯苗不停地摇晃。照着炕上地下,黑鸦鸦的人堆。杜善人还没有来。人们吵吵嚷嚷议论着。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
“抠不出拉倒,送他到县大狱去,咱们也省心。”
郭全海没有吱声。他寻思一会,又跟几个积极分子低声合计了一会,往后叫白大嫂子跟刘桂兰去找杜家的小儿子媳妇,劝她坦白。郭全海正说到这儿,身后有人叫:“来了,来了。”窗户外边,有灯光闪动,两个民兵带着杜善人挤进人堆里。杜善人脸庞煞白。胖大的身体摇晃着,差点站不住。头两天他又说出了三个地窖,想要叫人不抠他的枪,但是人们就是要抠枪,别的啥也不稀罕。屋里灯火,在人气和黄烟的烟雾里,忽明忽暗。有的人骂杜善人道:
“面善心不善的老家伙。笑不离脸,心里揣把刀。”“你干过多少黑心事呀?”
“修桥补道,尽摊人家官工,你这叫借香敬佛,借野猪还愿。”
郭全海也慢条斯理地说道:
“要是他把匣子拿出来,陈年旧账管保都一笔勾销。”杜善人听到这话,抬起眼睛,冲人堆斜扫一眼,想要说啥,却又收住,又顺下了眼睛。郭全海压低嗓门在老孙头耳边说一阵小话,叫他去劝劝。老孙头挤到前边,他想,还是先尊他一声:
“咱们菩萨心肠的善人。”
杜善人又抬起眼睛,瞅着在他家里吃过劳金的这个笑眯左眼的大车老板子,却没有答话。老孙头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你听我说:咱们一东一伙,也有些年,你有什么,咱也摸底。你在旧中华民国,就养活过枪。光复那年,还摆弄过匣子。痛快都说了,放你出去,干正经活。”
“我没有呀,叫我说啥?”
老孙头说道:
“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你说没有,家修四个炮楼子,搁啥来把守?”
杜善人见钉得紧,又看见众人都冲他瞪眼,沉思一会,松了一句:
“我养活过一棵洋炮,再没有啥了。”
张景瑞紧追一句:
“洋炮呢?”
“早交官家了。”
老孙头说:
“哪个官家?”
“旧中华民国。”
“你他妈这旧脑瓜子。只有咱们八路哥才配称官家,你还不知道?”
张景瑞连忙打断老孙头的话,怕他把话引开了。杜善人却早抓住这点,他点头说:
“是呀,我是个旧脑瓜子。我是个‘夹生饭’。往后我知过必改。这回献出了金子,下定决心,跟农会走,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为人民服务。”
大伙都笑骂他口是心非。张景瑞忙说:
“别笑。老杜家,你要是真心改过,咱们也欢迎,可是得把大枪交出来。”
杜善人说:
“庄稼院哪有那玩艺呢?”
老初插嘴:
“不说大枪,说匣子也行。”
“匣子更没有。”
老初挤过来:
“你二小子把二八匣子①插在欤B里,可屯都知道,你敢说没有?”
①匣枪的一种。
“确实没有。我要是有,天打五雷轰。”
老初脸红脖粗地叫道:
“没有,拉出去。”
张景瑞摆弄着大枪,枪栓当的一声响,杜善人吃了一惊,脸又变色了。老初又说:
“咱们调查确实,他有大枪匣枪,插起来是要翻把。他不讲咋办?”
“绑起来。”
“送他去蹲笆篱子。”
小猪倌动手就推,杜善人叫道:
“哎呀,妈呀,你们别吓我,我有气喘病。哎呀,不行,我眼花了,妈呀。”
他往地下倒。人们扶着他,不让他倒下。有人拿水瓢舀半瓢水他喝。他才站起来,直着腰眼,两眼往上翻。小猪倌说道:
“这么大岁数,还叫妈呢。”
张景瑞气冲冲地用枪顿得地板响,骂道:
“装什么蒜呀?再不说,把他往外拉。”
蹲在炕上一直没有吱声的郭全海,这时候噙着小烟袋,和气地劝杜善人道:
“你得说呀,说了没事,不说没有头。”
杜善人哭丧着脸道:
“叫我说啥呢?金子元宝都拿出来了。”
张景瑞接着问道:
“枪插在哪?再有金子元宝咱们也不要,光要枪。”杜善人挨近炕沿,坐了下来,要碗水喝了,这才脊梁靠着墙,慢条斯理说起枪的事:
“头年五月,我那二小子跟韩老六的大小子韩世元打哈尔滨回来。韩世元带一棵匣枪是不假。放在欤B里,也是不假。他们坐一个车回来,韩世元还带一个窑子娘们,不敢回家,怕媳妇找他干仗,藏在我们家的西下屋。他和那个破鞋常唧唧。有天下晌,听见下屋枪响好几声,把我小孙子吓得够呛。咱们当他要打死那娘们。往后,他又到南门外搁枪打野鸡,叫大青顶子的胡子头北来知道了,半夜里来把他绑去,他连枪带人,随了北来队胡子。”
张景瑞打断他的话:
“胡说。”
老初也说:
“你别胡嘞嘞呐。”
老孙头望着郭全海说道:
“看他编得可圆全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杜善人仰起胖脸来道: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们再详细调查,韩世元娘们还在,你们去问问。我说的话,要有一句不实在,搁枪崩我,也不叫屈。”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道:
“早调查好了。在你家吃三年劳金,你家的事,根根梢梢,咱都知道。你那二小子啥活不干,就好摆弄枪。韩大小子有枪,你二小子也有,你当老孙头我不知道。”
张景瑞瞪眼瞅着杜善人说道:
“你小子随了‘中央’胡子第三军,跟韩世元一块堆,打哈尔滨拉回一大车东西,连车带东西都是抢的。那时候,谁敢走车呀,他要没拿枪,能把东西拉回家?”
杜善人忙说:
“韩世元有枪,东西也是韩世元的。”
张景瑞驳他:
“别把过都推到死人身上。多会韩世元到你家西下屋住过?你儿子在西下屋冲灶坑里试枪,隔壁邻居谁没听见?谁不知道?”
老孙头插嘴说:
“你当咱们不知道你这根呀?”
老初挽挽袖子,露出黑不溜秋的胳膊,使大嗓门叫唤:“他不说拉倒,拉他走。”
杜善人不走,也不吱声,站在地当心,像一个拴马桩子。小猪倌从老初的胳膊下面,钻出个头来,仰脸对杜善人说:“我说你这大坏蛋,把枪留着是给谁预备的呀?你造一本翻把账,又插下枪,想反鞭,你不想活了?”
杜善人还是抵赖着:
“确实没有枪,……妈呀……你们冤屈好人。”
小猪倌笑道:
“看你有没有出息?这么大的人,孙子都有了,还叫‘妈呀’。”
郭全海上白大嫂子那一组去了一趟,又回来了。他背对着杜善人,压低嗓门跟近旁几个人唠着。杜善人不叫唤了,侧耳听着。郭全海转过身子来说道:
“干榆木脑瓜,死也不说,你小儿子媳妇早替你说了。”杜善人听到这话,胖身子哆嗦一下,一会又镇定下来。还是说那句老话:
“确实没有呀,庄稼院哪有那玩艺?”
郭全海叫把他送走。两个民兵从人堆里挤出,一个逮着杜善人的领子,一个拿出捕绳来动手要绑。郭全海说:
“绑啥?他还能跑掉?”
杜善人没有上绑,从屋里出来,老孙头跟到门外,冲那送差的民兵叫道:
“加小心呀,别叫他走近那棵榆树。”
一个民兵说:
“用你废话,咱们干啥的?”
月光底下,老孙头担心杜善人寻短撞树,小心望着三人走过那棵榆树,见没有事,才转回屋里。院子里新下的雪上,留着三个人的清楚的杂乱的脚窝。

第11节

追问杜善人的枪的会散了,郭全海往妇女组走去。月亮照着雪地,四外通明。郭全海放下帽子的耳扇,两手拢在棉袄袖筒里,往杜家大院走去。杜善人家都撵大院了,妇女们在杜家大院的上屋,围着杜善人的小儿子媳妇,追问她家插起的枪枝。
郭全海迈进杜家上屋的东屋。屋里冒出一股热气,把眼都蒙住了。他停一会,才往里挤。妇女们团团围住一个人,那是杜家小儿媳。她站在当间,胖脸上一对小眼,骨碌碌地往四外转动。有的妇女盘着腿,坐在炕上。有的叼个二三尺长的烟袋。有的坐在炕沿奶孩子。一个快坐月子的女人挺个大肚子,一个人占个半人的空当。老田太太坐在灯匣子旁边一条凳子上,一面用心地听着,一面捻麻线。赵大嫂子站在老田太太的旁边,两手扶着锁住的肩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都站在胖疙疸跟前,正在追问。郭全海进来,刘桂兰早瞧见了,只是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白大嫂子挤过来告诉他说:
“好说歹说也不行,还是那句话,她不知道。”
郭全海吧哒吧哒抽着小烟袋,走到胖疙疸跟前说道:“都说你知道,要不早说,赶到咱们起出来,事就大了。”胖疙疸听到郭全海说这话,觉着分量就不同,偷眼瞅瞅郭全海的脸色,就透出点口风道:
“要是说了,大伙上那儿起不出啥来咋办?”
郭全海移开烟袋道:
“只要说真话,起不出也不怪你。”他怕她动摇,又添上道:“你要不说,就得沾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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