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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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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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怖。

她又说:做人就像在做戏,对不对?他不置可否,见她站起来,披了一身烟

雾的,向他走来,手摸着他的头,心凉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几下他的头发,只听

她说了声:你这个小弟弟。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却没有捉到,在空气中徒然

地挥动了一下。王琦瑶已经离开了房间,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门,身上开始

发热。

王琦瑶再回到房间时,见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齿碰得格格响。王琦瑶将手

上的饭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他像藤缠树样地抱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一

个字也不说,闭着眼睛贴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用力扶起他,让他在

床上躺下。他的两条胳膊箍紧了王琦瑶的腰,将她也带倒了,压在他的身上。王

琦瑶叫着松手松手,他反越加抱得紧。她急了,用手掴他的脸,他不睁眼也不松

手,由她掴去,她把手都掴痛了。看着他脸上被掴红杠起的地方,便软了下来,

将手轻抚上去,又被他的脸贴住了。就这样,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她叹息了一声,

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势一翻身,将王琦瑶压住了。

他身上的热退了,泻下一头冷汗,还是打战,嘴里说着梦呓般的话,听不出

是在说什么。王琦瑶百般抚慰他,把他当个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么都依着他,

曲意奉承。他有几次发急,想做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闹着性子,都是王琦

瑶把着手帮他。他还哭了几声,哀哀的,为着什么万念俱灰。王琦瑶便安慰他,

鼓励他。这一夜真是又长又不安稳,不知有多少多出来的事情。那灯是一会儿开

一会儿关,人是一会儿起一会儿睡。这一夜,平安里也不知怎么了,那样的静,

什么夜声都没了,满世界是他们的声音。这声音也是要被吞噬掉的,越是闹就越

显得孤寂。他们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发出压抑着的惊叫,呼吸粗重,眼睛酸涩。

这一夜过得真是累,千斤重担压在身似的。他们心里都在祷告着白天快点来

临,但当窗帘映上一丝光线时,两人又都惧从中来,这个白天将怎么过啊!他已

经精疲力尽,手脚都不会动弹。她则强挣着,在天大亮之前起床。当她梳头洗脸

的时候,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匆匆完毕,提起菜篮子贼样地溜出家门。外面

其实还一片漆黑,路灯都亮着,没几个行人。她向菜场走去,那里已有些人声,

天色又白了些,她这才觉得活过来了一点。后来,路灯一盏盏地灭了,天上却还

滞留着几颗星星,极淡的。王琦瑶想:这是什么时候了?等她回到家,床上已没

了人,老克腊走了。

他这一走就没有再来,王琦瑶觉着这样也好。那天早晨,王琦瑶见他走了,

第一个动作就是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就好像将昨日的夜晚化解掉了。她的思

绪从这个夜晚上跳跃过去,她想:什么也没有发生。以后的日子,很平静,夜晚

也很平静。人来人往似也稀疏了一些,各人都在忙各人的。王琦瑶新起头一件开

司米毛线衫,很烦琐的针法。她从早织到晚,中间除了烧饭吃饭,电视机一早就

开着,直到最后两个字跳出:〃再见〃,然后收针睡觉。她连他的名字都不去想,

就像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有时,她会很诧异地想:日子不是照样地过?有一天长

脚来,随口问了声:老克腊几时回来?王琦瑶一怔,想他何时走的却也不知道。

长脚又说:他不是去了无锡?王琦瑶没说什么,心里却无故地冷笑了一声。

这天,她烧了很多菜招待长脚,为他烫了些花雕,听他吹牛。近来一段,长脚混

得还不错,有几件买卖都得心应手,所以也多了一些话题,一样样说给王琦瑶听。

王琦瑶听得很仔细,不时提些问题。长脚受到这般重视,很是感动,加上喝了酒,

眼睛都湿润了,他说:王阿姨,你或者你的朋友要换外汇的话,交给我好了,一

定比中国银行的牌价合算得多。他举出比价给她听,还算账给她听。王琦瑶说:

我并没有外汇。停了一下,又说:黄货你换不换?长脚说:换呀!又报出黄金的

黑市价和银行价,迅速算出差价,又给她讲了一些兑换的实例。王琦瑶却说:我

也没有黄金。长脚最后说了一句:其实是很合算的。便按下不提,说别的去了。

吃完饭,长脚走出王琦瑶的家,已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阳光很好,灿灿地照着

却是走下坡路的样子,作不了大打算了。长脚略有些走路不稳,而且睁不开眼,

他站在人车如流的马路上,想:现在去什么地方呢?

晚上,王琦瑶坐在沙发上织毛线,听着电视机里闹哄哄的声音,觉着有些乏,

就闭了闭眼睛,不料却睡着了。醒来时,只见电视屏幕上白花花的一片,满屋都

是嚓嚓的空频的嘈音。她睁着眼睛,觉得这房间格外的空和大,灯也比平时亮,

将房间照得惨白。她勉力起身关了电视,然后关灯上床,灯一灭,月光就跳到了

床前。她忽然变得很清醒,睡意全无,看看月光里的窗帘的花影,思忖是什么日

子,有这样好的月亮。她又想方才一觉是不该睡的,弄得现在睡不着了,这一夜

可怎么过?一个人在静夜里醒着,自然会想起许多事情。奇怪的是许多重要的事

情她都没去想,却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夜晚。就是许多年前,两个乡下人抬着病

人找医生,错敲了她的门的那一晚。那万籁俱寂中的敲门声,就好像响在耳畔,

是多么清脆,不知是报喜讯,还是报凶信。这时候,王琦瑶的耳朵变得很灵,能

将这一条长弄的动静尽收耳底,没有敲门声,弄里静得很,连野猫从墙头跳下那

轻轻的一墩都能听见。王琦瑶将这些琐细的夜声都收索进来,细细辨别。这是一

个静夜的游戏,可打发时间。这一夜,王琦瑶几乎是睁着眼到天亮的,有几次瞌

睡,也很浅,似睡非睡,一惊即醒。下一日的晚上,因怕再度失眠,便有意熬到

很晚,实在不能支持,才上了床,自然一沾枕头就入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梦里忽然一惊,听玻璃窗响。醒过来,玻璃窗又是一响,似

乎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楼下弄里一地月光,并没有一个

人。她停了一会儿,刚要放下窗帘,那院墙的影地里却退出一个人,仰头站在月

光里。两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会儿,王琦瑶转身回到床前,拿件衣服披上,然后

下了楼去。后门一开,便踅进一个人来,两人默不做声,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房间里没开灯,但有月光,两人却都对月光背着脸,不愿让对方看清似的。

一个坐在床沿,另一个却站着,抱着胳膊。又有一些时间过去,站着的说:

你回来了?坐着的垂下了头。站着的又说:你跑什么?难道我会去追你?随即冷

笑一声,退到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这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了,是惨白的,头

发蓬乱着,一团烟雾腾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说话,兀自脱了衣裤,蜷进被窝,

蒙上了头。她吸着烟,脸转向窗户,月光勾出她的侧影,烟雾缭绕,像是另一世

界的人形。不知夜里几点,总之,连猫儿都睡着了。她终于吸完一支烟,将烟头

揿灭在烟缸里,然后起身走到床边,上了床。这一夜是静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

进行,没有啜泣,没有呓语,甚至连呼息都偃息着。后来,月亮西移了,房间里

暗了下来,这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声息动静全无。在这黑

和静里,发生的都是无可推测的事情,所谓隐秘就指这,听不得,看不得,甚至

想不得,无以为计,无能为力。这个夜晚,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安静的,那就是楼

顶晒台上的鸽子,它们一夜闹腾,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有谁在摸它们的窝。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阳光下,老克腊骑车走在马路上。他

问自己:这难道不是做梦吗?周围的景物都是鲜明和活跃的,使夜里的梦魇显得

虚无渺茫,并且令他恐惧。他记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终。他现在爱往人多的地

方去,壮胆似的。他还喜欢白天,太阳升起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最怕的是天色将

黑未黑时分,一股惶惑从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动

和约会,可等到晚饭后七八点钟,夜间的节目即将拉开帷幕,他却不由自主地车

头一转,驶上去王琦瑶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梦魇在向他招手。他已经有多长时

间没有去唱片行?也没有听唱片,家里的唱片已蒙上灰尘。在那些他坚持回到自

己的三层阁上的夜晚,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睁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

看久了,一颗心都要坠下去似的。那些梦魇此时在清晰的意识里都复活了,而且

分外鲜明生动,靠他一个人承受着,无依无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瑶家,

却又制造了新的梦魇。他横竖是不得安宁,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

晨,他没有早早地从王琦瑶的床上溜走,而是看着晨曦一点点照亮房间,他看见

了枕畔的王琦瑶,王琦瑶也看见了他。两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

没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床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

支,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射进来了,停在窗框

的一边,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

几点钟上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

眼看春节就到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

年一样过。王琦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

思,并不搭腔,王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请张永红

一对来吃饭,如何?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

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都是光,光里是氤氲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床,简单

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床单泡在肥皂水里,拉开

橱柜扫尘掸灰,两人倒也干得意气奋发。一宿和一晨的晦湿气,都一扫而空,心

情也清明起来。掸扫完毕,王琦瑶洗床单时,便打发他去浴室洗澡,再买些熏腊

干货,好存着过年。等他一身清爽地带了东西再进王琦瑶家,已是点灯时分。虽

是天晚,却也看得出房间里窗明几净,空气都是新鲜的,桌上放着饭菜,王琦瑶

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见他进来,就说:吃饭吧!

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宁,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这个?他和王琦瑶说着

小时候的故事,爬墙磕破头,偷鸡蚀把米的鸡毛蒜皮。王琦瑶静静地听着,脸上

带着微笑。他的话就变得越加琐碎啰唆,电视机里的声音是画外音。弄堂里不晓

得哪个性急鬼点燃今冬明春第一个炮仗,〃嗵〃一声,把人惊了一跳,也是画外

音。这一晚上几乎可算得上是甜蜜,梦魇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们沉入睡乡,

没有呓语。屋里很宁静,只有轻微的鼻息声。他们经历了搏斗与挣扎的夜晚,终

于汇入了平安里的平安夜。

春节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气氛中到来了,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春节,是一个祥和

的春节,到处透露着变化的希望,只要听听除夕的鞭炮声便可明白,此起彼伏,

声声不绝。尤其当十二点钟声敲响,满城都是鞭炮声,天都炸红了。炸碎的火药

纸如落英缤纷,铺了个满地红,说来也是好兆头。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

就像是爆出一个新世界,除旧的爆竹刚刚消停,迎新的又来了。晨曦薄雾中

的头一个爆竹,爆响在天空中,就像雄鸡司晨,揭开了新纪元。你听那远远近近

的一片应和声,虽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却是绵绵不尽,声声复声声。它渐渐

也稠密起来,并不是搅成一锅粥的,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带了些歌唱的性

质。

唱的是复调,赋格,不变中进行,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唱的是对位,众口一

曲中你应我合。唱的还是卡侬,一浪追过一浪的。这就是这城市的大合唱,每个

狭缝和犄角,都有声部参加。你唱累了我接上,从不中止。要听这合唱,便发现

这城市是众志成城。

如王琦瑶所建议,初二那天,请张永红和长脚来做客了。一反常规,这一日

全是老克腊的杰作。他围着王琦瑶的围裙和套袖,从前一天起就在准备。王琦瑶

却为他打下手,玩笑说:看是什么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说:惟有这样的人才考

得及给我做小工。王琦瑶点头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吹破!他说:吹破了自

有人补。王琦瑶问:谁补?你补!他说。忙过一晚,又忙过一早,到下午两点,

各道菜便初见雏形,倒相当令王琦瑶意外。问他从哪里学的,他笑而不答,再问,

就说自己跟自己学的。正说话,那一对到了,长脚手里自然提着大包小包,还有

一束玫瑰。王琦瑶嘴里怪他买这么贵重的花,心里却很高兴,想这是很好的兆头。

张永红对着桌上的大盘小碟,一眼看出风格的异常,便问是新请了厨师吗?

王琦瑶向着老克腊努努嘴,老克腊且是笑而不答,张永红便说:这可是千金难请

啊!

老克腊这才说:不敢当!又忙了一阵,虽然时间还早,但看也没别的事,四

人便围桌坐下,准备吃饭,反正,新年里都是乱了钟点的,无所谓早晚。

坐下之后,那后来的一对便向主人和做菜的道辛苦敬酒,互祝新年欢喜。然

后由老克腊指点着,开始品菜。每一道菜都是有名目的,他都要说个开篇,就要

引来张永红的冷嘲热讽。他也不争辩,只让事实说话。事实果然是过得硬的,张

永红心里服,嘴上却不服,还硬顶着。老克腊见她吃了嘴还不软,便也要用语言

来作较量。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打开了嘴仗。这两人都是聪敏绝顶,又都受过

王琦瑶的调教,很有说话道白的技巧,出语惊人,使那两个听众不时地叫好。一

见有人喝彩,自然更上了情绪,头脑和口舌都加倍机敏活跃,不晓得多少个回合

下去,还没有罢休的意思。渐渐地,那两位喝彩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还鼓噪

着,声音和笑容则冷淡下来,两个抬杠的便也余兴未休地告一段落。

这一斗嘴可说是接上了头,彼此都有些领略对方的厉害,自然生出了好斗心,

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这时候,是想不斗嘴也要斗嘴了。一开口便是挑衅,一回

答则是应战。一餐饭,至少也有两三个段落下来,两人间的对答,竟是有些珠联

璧合,严丝密缝的意思。双方都很恋战,不急于决出胜负,只顾领略乐趣,就像

一场表演赛。正当他们沉浸在这场赛事之中,却听王琦瑶说道:好了,暂停一会

儿,吃些水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

长脚显出无聊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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