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摆足了架子,却不知男孩子大都不很有耐心,并且知难而退。虽有个把死心塌
地等着的,又往往是她们最瞧不上眼的那个。所以倒不如那些自知不如人的女孩,
能够认清形势,及时抓住机会。王琦瑶觉着有责任将这番道理讲给张永红听,心
底里也是想煞煞她的傲气。王琦瑶想:谁的时间是过不完的呢?张永红却不以为
意,甚至还有几分不服,觉着王倚摇把她看低了。
于是,她再向王琦瑶展示那些男孩时,自然就夸张一些,将有些其实并不属
于追求者的人也拉了进来,充人头数似的。这些谎言竟将她自己也骗过了,说起
来像真的一样。王琦瑶当然能辨出虚实,想这张永红是在做梦,会有什么样的结
果呢?因她不听自己的规劝,有时便也不掩饰怀疑的态度。张永红就恼了,越发
要说得她信,却越说越有疑。说来也有意思,不说体己话的时候,句句是真,正
经说起了体已话,倒要掺些假话了。不说体已话时还很和气,说开了体己话,就
难免要生隙了。这阵子,王琦瑶和张永红之间,气氛是有些紧张了,比较起来。
王琦瑶毕竟有涵养,从容不迫一些,张永红可就剑拔弩张的。也是她年轻,
看不出王琦瑶的虚处,才这般的不肯让步。为了向王琦瑶作证明,这天,她带来
了一个男朋友。
那男朋友来的时候,薇薇也在家,见张永红带个男孩子来,话就多了些,行
动也琐碎了些。王琦瑶不觉咬牙,心里骂薇薇不庄重,暗中给了她几个白眼。我
我却全无察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张永红静坐一边,脸上的表情是带几分慷慨
的。又见那男孩子确实不错,脸庞白净,举止斯文,难免更添气恼。可由不得男
孩子会讨人喜欢,说话也有趣,尤其和薇薇一句来一句去的,好像说相声,有几
回,三符瑶忍不住也笑了。她起身走到厨房,为这几个孩子烧点心,耳边是那不
解忧愁的笑声,心底反渐渐明朗了。想到底是些年轻人,在一起不分你我,只顾
着高兴,也是福分,大人不该去扫他们的兴。她替他们做了几样点心,吃过后又
打发他们去看电影。等他们走了。一个人坐在陡地安静下来的房间,看着春天午
后的阳光在西墙上移动脚步,觉着这时辰似曾相识,又是此一时彼一时的。那面
墙上的光影,她简直熟进骨头里去的,流连了一百年一千年的样子,总也不到头
的,人到底是熬不过光阴。她的眼睛逐着那光影,眼看它陡地消失,屋里渐渐暗
了。薇薇还不回来,不知去哪里疯了。星期天的黄昏总是打破规矩,所有动静都
不按时了。明明是烧晚饭的时间,却分外安静,再过一会儿,灯光就要一盏一盏
亮了。然后,夜晚来临,出去玩耍的人们更不急着回家了。
王琦瑶没等到薇薇回来就自己上床睡了,夜里醒来,见灯亮着,薇薇自己在
收拾明天回学校的东西,想她还没忘记上学,又合上了眼睛,半睡半醒的,听得
见邻家晒台上的鸽子,咕咕地做着梦吃。又过了一会儿,灯灭了,薇薇也睡了。
下一回,张永红再来时,王琦瑶夸奖她的男朋友很不错,不料张永红却说那
算不上是男朋友,不过在一起玩玩罢了。王琦瑶碰了个钉子,要说的话又咽回肚
子,停了一会儿,笑着说:可别把光阴都玩过去了,后悔就来不及。张永红说:
不怕的,有光明就是要玩。王琦瑶就说:你认为有多少光阴供你用的,其实都只
一霎眼的工夫,玩得再热闹也有蓦然回首的一天。张永红说:攀回首就幕回首。
两人就有些不欢而散。再到下一回,张永红又带个男朋友来,不是上回的那
个,是黑一些,高一些,不太爱说笑的一个,铁塔似的坐在旁边,听张永红叽叽
嘎嘎地笑,同上一个形成对比。王琦瑶晓得她是〃玩玩的〃,就不当真了,也没
烧点心,两人坐到晚饭前走了。第二天,张永红来说,这倒是个正经的男朋友,
不过是在试验阶段。王琦瑶还是没当她真。可再下回,张永红真地又带他来玩,
以后就经常地来。这男孩虽不如前一个那么讨喜,可是却能干。自来水龙头,抽
水马桶,电灯开关,缝纫机皮带盘,都会修,而且手到病除,对张永红也是忠心
耿耿的样子。薇薇在家的时候,三个人就一同去吃西餐,都是他会炒。可是忽然
有一天,张永红却宣布同他断了,理由很奇怪,说他有脚癣,而且是生在手上。
那男孩子来找过王琦瑶一回,羞愤交集,竟流下了眼泪。不仅是他,连王琦瑶都
觉得受了耍弄。她对张永红说:以后不要把她的玩伴带来,她没时间奉陪。张永
红果然不再带来。可有时候,话正说到一半,站起来就要走,说有人等她。话没
落音,后窗下就有自行车铃声。等她下了楼,王琦瑶耐不住好奇,跑到楼梯拐角
的窗口,往下看。就看见张永红坐在一架自行车的后架上,慢慢出了弄堂。那骑
车人虽只看见一个背影,却也认得出是个新人。并且,从薇薇口中,她也听出来,
张永红又替换过几轮新朋友了。
张永红走马灯似地交着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来源不一,有单位的同事,有中
学的同学,有住一条马路的邻居,甚至有一个是她负责抄煤气表的地段里一个用
户。她很难说有多少喜欢他们,她选择他们做朋友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
他们喜欢她。他们的喜欢是能为她撑腰的,喜欢她的人越多,她的腰杆就越硬。
她的那个家呀!除了替她挣羞辱,还能挣什么,还不都靠她自己了。他装束
摩登,形貌出众,身后簇拥着男孩子,个个都像仆人一样,言听计从,招来妒忌
的目光。
这是她亲手为自己绘制的图画,哪怕有一笔画歪了,也是她画上去的。她特
别善于捕捉那些欣赏她的目光,再使些小手腕,将欣赏发展成喜欢,就到此为止,
又去注意下一个了。这样大的吞吐量,而后来者从不会断档,就好像是一支义勇
军的队伍。他们从她那有始无终的圈套里经过,留下昙花一现却难以磨灭的记忆。
因为那大多是在他们人生的初期,最容易汲取印象,这使他们一生都以为女
人是扑朔迷离的。张永红自己呢?男朋友拉洋片似地从眼前过去,都是浅尝辄止,
并没有太深的苦乐经验,心倒麻木了,觉不出什么刺激,像起了一层壳似的。所
以,面上看起来很活跃,底下其实是静如止水。
现在,张永红和男朋友约会,几乎都要拉薇薇到场,薇薇是个俗话里的电灯
泡。这〃电灯泡〃也是做观众的意思,约会就变成展览,最合张永红心意了。要
换个女朋友,是断断不肯做〃电灯泡〃的,可薇薇不是有心眼的,又天生喜欢快
活,还很感激张永红总是叫上她。她也处在对男孩留意的年纪,学校里男女生间
都不说话。抱着不无做作的矜持态度,内心却一无二致地渴望交往。张永红带着
她去约会,她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有点不识趣地话多,没有守〃电灯泡〃的本
分。张永红却并不见怪,相反还有一种满足的心情。那男朋友起先觉着薇薇聒噪,
喧宾夺主,并且经常被张永红推出做替身,错承了他的殷勤,叫他有苦说不出。
但渐渐地,因追求张永红太紧,怀了受挫败的伤痛,面对薇薇的如火热情,
不觉把目光移到了薇薇身上。虽说不觉有些退而求其次的味道,可年轻人总是善
于发掘优点的。于是,主次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哪里瞒得过张永红呢?她
稍一看出端倪,便立即将男朋友打发了,是先下手为强。想到薇薇的男朋友是她
不要的,失落中又有了一丝安慰。
当男朋友单独来与薇薇约会的时候,她自然是又惊又喜,却做出勉强的表情。
这倒不是因为那是被张永红不要的,怕贬了身价;只是她以为男孩提出邀请,
女孩就该这样。
这都是。从张永红那里学来的。她学来的还有频繁地更换男朋友,当然,这
些男朋友一律是从张永红那里败下阵来的。薇薇内心里一直是羡慕张永红的,一
招一式都跟着她走,亲闻目睹她交男朋友,早盼着有朝一日练练身手。不过,她
再跟张永红学,也只是学的皮毛,走走形式而已,内心还是她自己的。她首先是
抗不住别人的对她好,再就是天生有热情要善待别人,所以是不忍那么抬一个扔
一个的,架子也摆不足。又因为总是处在旁观的位置,得以冷静看人,所以,还
是有自己喜欢与不喜欢的原则。于是,三五轮下来,她就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男
朋友,虽不是如火如荼的,却呈现稳步发展的趋势。每个星期见一两回面,看一
场电影,逛一回马路。分手也不是十人相送式的,却说好下回再见,从不爽约。
是那种可以将纯洁关系一直保持到婚礼举行的恋爱。你说平淡是平淡了些,
可许多幸福和谐的婚姻生活,都是从这里起步的。这时候,薇薇已经在市区一家
区级医院实习,做一名开刀间的护士。
4。薇薇的男朋友薇薇的男朋友姓林,比薇薇大三岁。父亲是煤气公司一名工
程师,年纪虽不大,但因文化革命中吃了苦,身体垮了,便提前退休让儿子顶替,
在下面基层单位做修理工。
小林白天工作,晚上自修。他曾经考过一次大学,可惜落第了,现正在准备
下一年再考。
由于考试落第,又由于和张永红也是落第的初恋,他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
言语又不多,正好和薇薇形成互补……薇薇的简单的活泼,无疑是对他起好作用
的。他的沉默寡言,也可抑止薇薇的浮躁,使她变得稳重一些。总之,他们是天
生的一对,真是没比的和谐。
像薇薇这样没心没肺,不用脑子的女孩,倒能忠实地听凭她的本能行事。这
本能一般都骗不了她,不会给她亏吃的,到头来,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而
聪敏如张永红,本能就不起作用了,那点聪敏又还不够用,难免会犯错误。倘要
是大智大慧,则是将本能化为理性,还是跟着本能走,就像是两次否定一样。所
以,还是薇薇这样的好,省得绕圈子。王琦瑶看见小林第一面的时候,就禁不住
地想:这才叫糊涂人有糊涂福呢!
薇薇不说,王琦瑶也猜得到,小林先是张永红的男朋友,但她并没觉得有什
么委屈,她倒还替张永红有些遗憾,觉得她没有眼光。小林家住新乐路上的公寓
房子。那是一条安静的马路,林明遮地,有这城市难得的鸟叫,来自附近的花园,
那是昔日上海大亨的一所偏宅。因此,小林的脸色看上去就清洁一些,也安静一
些,没有闹市喧嚣所洛上的骚动与浮躁,是好人家孩子的面相。他家的公寓,王
琦瑶不用进也知道,只凭那门上的铜字码便估得出里面生活的分量,那是有些固
若金汤的意思。然而也挡不住时间淘洗,世事变迁,那门内的房间已经有些分崩
离析了。有的来自外力,文化革命中的抢占房屋;还有的源于内部,比如兄弟生
隙,分门立户。倘能避免这两劫,那就至少还可再保持一代人的好日子。那是安
定,康乐,殷实,不受侵扰的日子,是许多人争取一生都不得的。
这一日,王琦瑶很郑重地请张永红来,向她打听小林的情况。这并不是王琦
瑶的本意,小林的情况又不经薇薇这张快嘴说的,三言两语便一清二楚。王摇摇
其实是向张永红照会,明确薇薇和小林的关系。她对张永红存着戒心,怕她会后
悔当初再来插足。王琦瑶晓得,薇薇远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年轻人的情感本就容
易死灰复燃。因此,叫张永红来也含有安抚的意思。张永红没来之前就猜出王琦
瑶几分意思,一经她提起话头,便大表撮合之意,完全是介绍人的姿态。王琦瑶
不禁暗叹这女孩子的聪敏和骄傲。但她毕竟是个孩子,比不上大人的圆滑,表演
得过火了些,还是露出不自然的马脚。王琦瑶看出她的失落,又想到没有大人为
她做主不说,倒有大人同她斗法,不觉惭愧和内疚,便放下了那话题,问她究竟
有没有谈妥一个男朋友。张永红先是一怔,接着便沉默下来。
王琦瑶说:那么多男朋友,难道就没一个中意的?张永红还是不说话,眼圈
却红红的,有点触动心事的样子。王琦瑶叹了口气,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别
看这一时争先恐后,一眨眼便作鸟兽散了,女人呀,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到最
后被耽搁的,其实都是你这样漂亮聪明的女孩。张永红低着头,半天才说:你看
哪个好呢?王琦瑶被她的孩子气逗笑了,说:怎么要我看,你看才作数的。张永
红也笑了,带几分撒娇地说:就要让你看。
王琦瑶说:我不看,我看不来。张永红便说:你替薇薇看得来,替我就看不
来?这话虽是无心,也叫王琦瑶尴尬了一下,她停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对你说的
这些话,对薇薇倒是从没有说过,你比她聪敏,我怕的是聪敏反被聪敏误。张永
红不作声了,两人相对无言地又坐了一会儿,张永红就告辞了。
其时,薇薇的男朋友小林已进入复习临考的关键时刻,与薇薇的见面自然减
少了。
每天晚上,王琦瑶看见薇薇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想那〃复
习临考〃会不会是个托词。再一想,自己女儿又不是个老姑娘,还怕嫁不出去?
可一颗心终是有些放不下。这一天晚上,已经十点钟了,薇薇已经洗过澡上
床,不料那小林却在前弄堂窗下一声送一声地叫。薇薇穿着睡裙跑下去,去了就
不回来了。王琦瑶想她穿了睡裙也不会跑远,就借买蚊香作由头,锁了门到弄堂
口去找。刚出小弄堂,便看见前进横弄口一盏电灯下,站着那两个孩子,隔了一
架自行车在说话。薇薇总是疯疯傻傻,张牙舞爪的样子,老远能听见她的笑声。
王琦瑶又悄悄退了回去,再推开那房间门,心是放下了,却觉着发空。也是那空
房间衬托的,形影相吊的情景。那面梳妆镜更是不堪,里面外面都是一个人,照
了不如不照。正站着,楼梯上一阵饼里啪啦声,是薇薇穿了拖鞋的脚步。
问她小林这么晚来做什么?回答说是看书看累了,来找她说几句闲话,放松
放松。王琦瑶就说,以后让他上楼来坐,吃点西瓜什么的。薇薇说:谁家没有西
瓜?
下一次小林再来,把薇薇叫出去,站在路灯下说话。王琦瑶就借故走过去,
对薇薇说,她出去买东西,房门也没销,他们到家里坐坐,替她看一会儿门吧!
薇薇只得带了小林回家,嘴里南咕着说她怎么出去不锁门。两个孩子上了楼,
东说西说的,王琦瑶也不回来,渐渐倒把她忘了,很是自由。小林在她家房间里
走来走去,指着那核桃心木的五斗橱说:这是一件老货。又对了梳妆桌上的镜子
说:这也是老货,一点不走样的。薇薇就说:有什么镜子会走样?小林笑笑,不
与她分辩,又去看那珠罗纱的帐子,结论是又是一样老货。薇薇对他质问道:照
你这样说,我们家成了旧货店了?小林知她理解错了,却并不解释。这时,王琦
瑶从楼梯口上来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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