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什么见解,只知跟随时尚走的女孩,她们在长期的身体力行之后,逐渐积累
起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尚观念。她们在一起时常讨论着,否则你怎么解释她们
在一起的话多?其实,要是将她们在一起的闲聊记录整理出来,就是一本预测时
尚的工具书,反映出朴素的辩证思想。她们一般是利用反其道而行之的原理,推
算时尚的进程。比如现在流行黑,接着就要流行白;现在流行长,紧跟着就是短
;也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极端〃也是她们总结出的一个时尚精神。
时尚为引起群众注意,总是旗帜鲜明,所以,它又带有独特的精神。然后,
矛盾就来了,她们如何能在潮流中保持独特性呢?她们的讨论其实已经很深入,
如果换而不舍,便能成为哲学家了。
在薇薇的女朋友里边,最使我激崇拜的,是中学同学张永红。张永红可说是
已经达到时尚中的独特境界,是女朋友中间的使使者。她对时尚超凡脱俗的领悟
能力,使你不能不相信这个女孩是有着极好的审美的天性。张永红能使时尚在她
身上达到最别致,纵然一百一千个时髦女孩在一起,她也是个最时髦。而她绝不
是以背叛的姿势,也不是独树一帜。她是顺应的态度,是将这时尚推至最精华。
这城市马路上的时尚多亏有了张永红这样的女孩,才可保持最好的面目。因
为大多数人是在起破坏作用,把时尚歪曲得不成样子才罢休的。张永红难免会引
起女友们的妒意,觉得被她抢了风头,但内心又不能不服,因为确实从她那里学
来许多东西,所以在面上还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张永红自知这一切,便格外骄傲,
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却唯独对薇薇迁就,甚至还反过来有些巴结她的。当然,
这巴结也是带有恩赐的意思。其实这也很简单,再得意的人也一样怕孤独,总是
要找一个伴的。张永红选择薇薇,虽不是经过明确的权衡,但本能的驱使自有它
的道理。该银的心地单纯和她的不具备威胁性,使张永红一眼就认定这是她最好
的伙伴。薇薇见张永红对她好,几乎是受宠若惊,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是那种内
心挺软弱的女孩,天下的仇敌只她母亲一人,出了门外,就都是她的朋友,个个
曲意奉承,何况出类拔萃的张永红呢。和张永红走在一起,她禁不住有着点狐假
虎威的心情,张永红出众,她也跟着出众了。
而你决计想不到如张永红这样的风流人物,她所生活的家是什么样的,这其
实是淮海路中段的最惊人的奇迹。这条繁华的马路的两边,是有着许多条窄而小
的横马路。这些横马路中,有一些是好的,比如思南路,它通向幽静的林阴遮道
的地方。那是闹中取静的地方,有着一些终日关着门的小楼,切莫以为那里不住
人,是个摆设。那里的人生是凡夫俗子无法设想的,是前边大马路的喧哗与繁荣
不可比拟的。相形之下,这种繁荣便不由不叫人感到虚张声势,还是徒有其表。
有了它在,这淮海中路的华丽怎么看都是大众情调,走的群众路线。倘若认
识到这一点,再去看那些旁技错节般的横马路,你就能有些心理准备。这些横马
路中最典型的一条是叫做成都路,它是一条南北向的长马路,要知道,这城市的
大马路几乎都是东西向的,所以,它是从多少著名的马路穿越而过啊!
尽管如此,它依然没有沾染那些豪华大道的虚荣气息,因它是有些铜墙铁壁
的意思。这是坚如磐石的人生。你只要嗅嗅那里的气味便可了然。那气味是小菜
场的气味,有鱼腥气,肉腥气,菜叶的腐烂气,豆制品在木格架子上的酸酵气,
竹扫帚扫过留下的竹腥气。
你再抬头看看那里的沿街房屋,大都是板壁的,伸手可够到二楼的窗户。那
些雨檐都已叫雨水蚀烂了,黑马岛的。楼下有一些小店,俗话叫烟纸店的,卖些
针头线脑。弄堂就更别提了,几乎一律是弯弯曲曲,有的还是石子路面,自家搭
的棚屋。你根本想不到,这样的农舍般的房屋,可跻身在城市的中心地带。这些
农舍般的房屋到了薇薇这个年代,大都已经翻建成水泥的,这使得局面更加杂乱,
弄堂也更狭窄,连供人转身都勉强了。
想不到吧,淮海路的浮华竟是立足于这样一些脚踏实地的生存之计。
在那条崎岖漫长的成都路上,淮海路与长乐路之间的一段,沿街有一扇小门,
虽是常开着,却无人会注意。一是因它小,再是因那里头的暗。假如无意地在门
口滞留一时,便可嗅见一股呛鼻的异味。这异味中说得出名堂的是一股皮硝的气
息,而那说不出所以然的,其实就是结核病菌的气息。这门里黑洞洞的,没有后
窗,前窗也叫一块早已变色的花布挡着,透进暖脆的光线。倘若开了灯,便可看
见那房间小得不能再小,堆着旧皮鞋或者皮鞋的部件。中间坐着的修鞋匠,就是
张永红的父亲。迎着门,是一道窄而陡的楼梯,没有扶手的,直上二楼。说是二
楼,实在只是个阁楼,只那最中间的屋脊下方,才可直起身子。这一个阁楼上躺
着两个病人,一是张永红的母亲,二是张永红的大姐。
她们患的均是肺结核。倘若张永红也去医院检查,或就又是一个结核病患者。
她的肤色白得出奇,几乎透明了,到了午后两三点,且浮出红晕,真是艳若
桃花。
因从小就没什么吃的,将胃口压抑住了,所以她厌食得厉害,每顿只吃猫食
样的一口,还特别对鱼肉反胃。她身上的新衣服都是靠自己挣来的:她替人家拆
纱头,还接送几个小学生上下学,然后看管他们做作业,直到孩子的大人回家。
她倒也不缺钱,但她也绝计不会给自己买点吃的。当薇薇第一次把张永红带到家
里,王琦瑶仅一眼便看出这女孩的病态。她先是不许薇薇与她做伴,以免染病。
可薇薇哪里听她的,说了也是白说。再则,张永红看上去是那么美,结核病菌倒
替她平添一股高贵气质,掩饰了困窘生活留下的粗鲁烙印。她也触动了王琦瑶的
恻隐之心,让她想起红颜薄命的老话。张永红衣着的得体更是赢得王琦瑶的好感,
同样的时尚,在薇薇身上是人云亦云的味道,在张永红身上却有了见解。
于是,她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交往,但她决不留她吃饭,当然也决不担心张
永红会留薇薇吃饭。
张永红对王琦瑶印象深刻。她问薇薇她母亲是做什么的,这倒叫薇薇答不上
来了。
继而她又问她母亲有多大年纪,薇薇以为她也会像所有人那样感叹母亲显得
年轻,看上去像她的姐姐。不料张永红只是说:你看你母亲身上的棉袄罩衫是照
男式罩衫做的,开衩、反门襟,多么时髦啊!薇薇听了此话并没像以往那样生忌,
反而有些高兴,因她实在太感激张永红的厚爱,心怀惭愧,不知该回赠什么。现
在,看见张永红对她母亲有敬佩和学习之心,便觉得对得起她了些。虽因母亲反
对她们往来,有些为难再带张永红上门,可实在报恩心重,也顾不得太多,于是
三天两头邀张永红来玩。张永红则有请必应,一趟不落。久而久之,就和王琦瑶
熟了起来。张永红和王琦瑶不熟不要紧,一熟竟是相见恨晚,有许多不谋而合的
观点。而且,就像有什么默契,什么话都不用多说,一点就通。薇薇在一边听着
简直傻了眼。比如有一回张永红对王琦瑶说:薇薇姆妈,其实你是真时髦,我们
是假时髦。王琦瑶笑道:我算什么时髦,我都是旧翻新。张永红就说:对,你就
是旧翻新的时髦。王琦瑶不禁点头道:要说起来,所有的时髦都是旧翻新的。薇
薇就笑了,说你们就好像绕口令。可毕竟是因为崇拜张永红,所以便也对母亲有
了些尊重,不再那么事事作对了。
张永红的审美能力从没有受到过培养教育,马路上的时尚是她唯一的教科书,
能够在潮流中独占鳌头已是可能得到的最好成绩。她毕竟又还年轻,没经历过几
朝时尚的,虽然才能过人,却终是受局限。不致掉在时尚的尾上,至多也不过是
在时尚的首上,还是大多数人的队伍。如今的情形却起变化了。王琦瑶给她打开
一个新世界。张永红再没想到,在她们之前,时尚已有过花团锦簇的辉煌场面。
她们如同每一代的年轻人一样,以为历史是从她们这里开始的。但张永红不
像我做那么冥顽不化,而王琦瑶又特别叫她信服,因她是真的懂什么是好,什么
是不好的。那羽衣霓裳的图画呀!张永红真是庆幸自己遇到王琦瑶,这是她人生
的良师。王琦瑶也很高兴遇到张永红,她有多少日子没有打开话匣子?真是数也
数不清了。又不是说别的,说的是时装。几十年的时装,王琦瑶全部历历在目,
那才是不思量,自难忘。时装这东西,你要说它是虚荣也罢,可你千万不可小视
它,它也是时代精神。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要是会说话,也可说出几番大道理。
王琦瑶向张永红仔细地描绘历年历代的衣装鞋帽,眼前是一幅幅的美人图。张永
红禁不住惭愧地想:她们这时代的时尚,只不过是前朝几代的零头,她们要补的
课实在太多了。薇薇也跟着一起听,却不像张永红那么有感触,她还是觉着自己
的时代好,母亲描绘的时装,在她脑子里,就好像老戏里的戏装,总显得滑稽可
笑。
只有等到这些时尚又一个轮回过来,走到她面前,她才会服气。这孩子是有
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她完全不动脑筋,只看眼前,过去和将来对她都没意义。
八十年代初期,这城市的时尚,是带些埋头苦干的意思。它集回顾和瞻望于
一身,是两条腿走路的。它也经历了被扭曲和压抑的时代,这时同样面临了思想
解放。说实在,这初解放时,它还真不知向哪里走呢!因此,也带着摸索前进的
意思。街上的情景总有些奇特,有一点力不从心,又有一点言过其实。但那努力
和用心,都是显而易见,看懂了的话,便会受感动。自从受到王琦瑶的影响,张
永红表现出脱离潮流的趋势。乍一看,她竟是有些落伍,待细看,才发现她其实
已经超出很远,将时尚抛在了身后。但毕竟如张永红这样的有识见者是在少数,
连好朋友涤液都难以理解,所以她便把自己孤立了。
这时,有许多女孩额手称庆,以为她们的竞争对手退场了,留下的全是她们
的舞台。其实她们是该感到悲哀才对,因为失去了领头人,每一轮时尚都难免平
庸的下场了。说真的,本来时尚确是个好东西,可是精英们不断弃它而走,流失
了人材,渐渐地就沦为俗套。现在,张永红显得形单影只的,只有王琦瑶是她的
知音。有时候,薇薇不在家,她也会来和王琦瑶聊天。正说着,薇薇走了进来,
她们俩看薇薇的眼光,就好像薇薇是外人,她们倒是一对亲人了。后来,中学毕
业,薇薇去护校读书,张永红因是家庭特困,照顾分配到煤气公司,做抄表员的
工作,三天两头就跑来看王琦瑶,就更是这两个人近,薇薇远了。薇薇有时对王
琦瑶说:把张永红换给你算了!但其实,王琦瑶和张永红之间,倒并不是类似母
女的感情,而是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间的,跨过年纪和经历的隔阂而携起手来。
这两个女人的心,一颗是不会老的,另一颗是生来就有知的,总之,都是那
种没有年纪的心,是真正的女人的心。无论她们的躯壳怎么样变化和不同,心却
永远一样。这。
已有着深切的自知,又有着向往。别看那心只是用在几件衣服上,可那衣服
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她们的人生。都说那心是虚荣心,你倒虚荣虚荣看,倘不是
底下有着坚强的支撑,那富丽堂皇的表面,又何以依存?她们都是最知命的人,
知道这世界的大荣耀没她们的份,只是挣一些小风头,其实也是为那大荣耀做点
缀的。她们倒是不奢望,但不等于说她们没要求,你少见她们这样一丝不苟的人。
她们对一件衣裙的剪裁缝制,细致入微到一个相,一个针脚。她们对色泽的
要求,也是严到千分之一毫的。在她们看起来随便的表面之下,其实是十万分的
刻意,这就叫做天衣无缝。当她们开始构思一个新款式的时候,心里欢喜,行动
积极。
她们到绸布店买料子,配衬里,连扣子的品种都是统筹考虑的。然后,样子
打出来了,试样的时刻是最精益求精的时刻,针尖大的误差也逃不过她们的眼。
睛。
等到大功告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穿新装,针针线线都是心意。
她们不禁会有一阵惆怅,镜子里的图景是为谁而设的?这样虚空的时候,她
们更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她们俩穿着不入俗流的衣装,张永红挽着王琦瑶的
胳膊,走在热闹非凡的淮海路上,那身姿是有着无法掸去的落寞。这是迟暮时分
的落寞和早晨时节的落寞,都只有着一线微弱的光,世界笼罩在昏昧之中。一个
是收尾的,没有前景可言,另一个虽有前景,可也未必比得过那个已结束的景致,
全是茫茫然。要不从年纪论,她们就真正是一对姐妹。
不过,她们倒不说体己活的,论衣谈帽就是她们的体己话。只是当一件事情
发生之后,情形才有所改变。这天,张永红从王琦瑶家出来,已经走到弄堂口,
想起前日借王琦瑶的两块钱没还,就又返身回去。进去时看见方才自己喝过水的
茶杯已收到一边,杯里放了一个纸条。这显然是模仿一般饮食店的做法,桌上放
一碟红纸条,凡患有传染病的客人吃过之后,取一张纸条放在碗盘里,以便特别
消毒。张永红当时没说什么,将两块钱还给王琦瑶就走了。可过后有一个星期没
有上门。星期六薇薇从学校回来,问张永红怎么没来,王琦瑶嘴里说不知道,心
里却有几分数的。薇薇去找张永红,是她姐姐从阁楼窗口伸出头来,说张永红不
在家,单位里加班。薇薇只得去找别的女朋友,打发过了一个假日。过了两日,
张永红却忽然来了,进门一句话不说,将一份病历卡放在王琦瑶面前,上面有医
师潦草的字迹,写着诊断结果,说明没有左肺部发现病灶及结核菌。
王琦瑶窘得红了脸,一时竟有些嗫嚅,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说:张永红,你
做到我前边去了。我早就想带你去检查呢!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不过,虽然
你没有肺病,但我还是觉得你有肺火,肺虚。过几日,我陪你去看看中医,你说
好不好?张永红先是一怔,然后扭过头哭了。
在张永红这样的年纪,最体己的话,自然是关于男朋友的了。张永红没有男
朋友,当她谈起那些对她表露心意的男孩子们总是怀着嘲笑的口吻。王琦瑶知道,
像张永红一类的女孩子,总是要犯高不成低不就的错误。她们仗着长得好,衣着
时髦,又因为同时有几个男孩追逐,就以为这男朋友是由她们挑由她们拣的。她
们摆足了架子,却不知男孩子大都不很有耐心,并且知难而退。虽有个把死心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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