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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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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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中学生样式的丁字猪皮鞋。她说出话来也叫他一吃惊,有一半是报纸上的话。

他其实早从王琦瑶处听过蒋丽莉这个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却和眼前情

景对不上号,不知哪是虚哪是实。

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来,

便绕开这两种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

影响不了他们什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

王琦瑶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

里,那盒金条,她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

了钱,她却一分没用,因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

子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虽然差点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

安慰。

当王琦瑶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

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

都是零碎着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

机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

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多次的重复淹没了。

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

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

层,知道是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

雕花的木盒了。而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

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

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

是这样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

子过到底。这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

是有着一股坚韧。这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

梅雨季节。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

长。那一点煨汤或是煎药的小火,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

坚韧还是节省的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

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

还小的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很扎

实地往前去。

歌和哭都是听不大出来,闷在肚子里的。只有当你看见迷雾笼罩弄堂的上空,

才会发现它的忧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为这些殷实的日子提供了好

资源,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着温饱的

和暖气流,它决非奢华,而是一股朴素敦厚的享乐之风。春天的街景,又恢复了

鲜艳的色彩,滋养着不失常理的虚荣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隐隐的却勃勃的生气,

静中有动。夜晚的灯光,虽称不上是灿烂辉煌,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一点光

都有用处,有情有景,有物有人,没一盏是虚设。这城市就像受过洗礼似的,有

了平常心。这就是一九六五年这城市的内心,尘埃落定。程先生恢复了他的摄影

间,在那里度过他的节假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他有着平静的心境,就好像一

个游子终于回了家。他的兴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长,就是拍摄肖像。开

始是附近理发店请他帮忙拍发型模特儿的照片,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逐

渐就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来造访他的摄影间。此时程先生已经四十三岁,在年

轻人眼里可算得上老头。本来就是拘谨严肃的性情,不轻易动心,大半生全叫一

个王琦瑶占了去,耗尽了情感和兴趣,如今就再无半点儿女情长的心了。在他眼

里,那一个个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观赏的价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纪增长,还

是因王琦瑶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过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

胜的表现,于寻常处见魅力。程先生不轻易接受请求给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

益求精。他宁少勿滥,凡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暗房,只

一盏红灯照耀,万物万事全退于黑暗之中,连自己都一并退去了。药水中浮现起

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蝉蜕一般的,内里是一团虚空。他全心都在这

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浅的对比之中,寻找着最协调的关系。当一切完毕,他轻轻

吁一口气,边上一杯咖啡早已凉了。他任那咖啡搁着,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

房间,走进卧室,上了床。上床后他还要吸一支雪茄,这是他新近培养的爱好,

也是丰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赠赐。雪茄的烟雾好像安魂香,之后,程先生就睡

了。

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中间的上下周折,由于无结无果,便

都烟消雾散,如同做了一场梦。上海的天空终是这样,被楼房挤成一线天,光和

雨都是漏进来的。上海马路上的喧声也是老调子。倘若不是住在这里,或许还能

看出这城市的旧来,山墙上的爬墙虎一层复一层,是葱茏的光阴植物;苏州河的

水是一沙稠过一流,积淀着时间的秽物;连那城市上方的一线天,其实也是加深

颜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变污浊了。悬铃木的叶子,都是这一批不如

上一批新鲜润泽的。可是每天在这里起居的人们却无从发现这些,因为他们也是

跟着一起长年纪的。他们睁开眼就是它,闭起眼也是它。有那么不多的几次,程

先生在暗房里忘记了时间,万籁俱寂中,时间似乎藏匿了起来,岂不知那是时间

分外活跃的时刻,越是无声越是活跃。后来是后街上牛奶车的声音提醒了程先生,

他才知道已经到了早晨。他竟一点不觉得困倦。他放完最后一张照片,拉开暗房

窗户上厚重的布慢,看见了晨赁中的黄浦江,这是久违了的情景,却是熟入心底

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

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些便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

空。程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

程先生渐渐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同王琦瑶、蒋丽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

顶楼上,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

遭际更是一个谜。

他们独往独来。他们的居处就像是一个大蚌壳,不知道里面养育着什么样的

软体生物。

一九六五年也为这些蜗居样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气。这是几乎称得上自由的年

头,许多神秘的事物在这年头悄悄地生存和发展。唯有屋顶上的鸽群是知情者。

这一天晚上,响起门铃声的时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恼怒,他想今天并没有约

人来拍照,谁能够不请自来呢?他走去开门的路上,心里斟酌着如何谢客。他虽

然有些怪腐,却依然保持着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开门,想好的谢客辞却一个

字也用不上了,周口站的是王琦瑶。他没想到王琦瑶会上门来,他已经很久没想

到过王琦瑶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却很平静,多年来激荡他的情感,全

归于温存的往事。他请王琦瑶进房间,为她泡了茶来,这时他发现王琦瑶处在激

动之中,她紧紧握住那杯茶,也不觉着烫手。

她张口便道:蒋丽莉要死了!程先生惊了一跳,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蒋丽

莉生了恶瘤。

这时候,〃癌〃这样东西还不那么普遍,人们对它的了解很少,甚至还不会

叫它〃癌〃,而用〃恶瘤〃这两个字代替它。它是一个恐怖的传说,虽然听的不

少,可从来不会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处的人身上发生。它一旦来临,便

要叫人吓破胆的。

其实长久以来,蒋丽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向来就是灰暗的

肤色,挑肥拣瘦的口味,还有坏脾气。这使周围人忽略了她健康状况的退步,甚

至也使她自己忽略。

由于从小优裕的饮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强,于是减弱了对

病痛的反应。

她也觉得食欲不好,觉得疲劳,肝区不适,可这些全没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使她以为小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张纸也拿不了。是

丈夫老张背了她去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观察室里挂了三

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很浓烈的脑油

的气味,心里涌起一股软弱的温情。她将脸理在老张的后颈窝里,想说什么又说

不动。这股温情是那么反常,叫她生出了不祥的预感。老张能为她做的,就是将

他山东老家的亲人全都叫来。那都是些天底下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却

与蒋丽莉有着最深的隔阂。她们怀着最沉痛的怜悯之情,围坐在蒋丽莉卧房的外

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灵的人,使这房;司里预先就

有了凭吊的气氛。蒋丽莉突然生发的那一点温情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倏忽而去,

荡然无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荡然无存。她每天躺在房间里,一开门便是陌生人

的身影和陌生的乡音。有几次,她竟破口大骂,骂这些亲人是催死的人。这些谩

骂全被她们当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王琦瑶并不知道蒋丽莉生病。这些日子,蒋丽莉在长沙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一个月回来四天,所以她们也就不常见面。这天她走过蒋丽莉家弄堂,看见老张

的母亲出来买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声。他母亲其实记不起王琦瑶是谁,但她是

个热心肠的老太太,特别喜欢与人亲近,又加上这些日子憋得难过,站下来一说

就没个完。王琦瑶听了不禁大惊失色,她顾不上安慰淌着眼泪的老太太,返身就

向弄堂里走。她径直走进房间,穿过静坐无语的人们,推开蒋丽莉的房门。房间

里拉着窗帘,开一盏床头灯,蒋丽莉靠在枕上,读一本《支部生活》,看见她来,

露出了笑容。王琦瑶很少看见蒋丽莉的笑容,她总是漫着眉,怨气冲天的样子。

如今这笑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的样子,不由一阵鼻酸。她在床边

坐下,心里打着战,想才几天不见,竟就慎摔成这个样。蒋丽莉不知道真正的病

情,只以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瑶有顾虑,解释说是慢性的,所以不传染,也

就不住隔离病房了。又问王琦瑶她孩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她来玩。说到此,

再解释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传染。王琦瑶心酸得说不出话,见蒋丽莉却是想说说

不动,便不敢多留,告辞了出来。一个人在太阳很好的马路上乱转了一气,买了

些并不需要的东西,再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肚子却饱饱的。炒了点剩饭给

孩子吃,自己坐着钩羊毛风雪帽。钩着钩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第一个念头,

便是去找程先生。

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楼,两人在外滩走了一会儿,都是心乱如麻,

只得放下另说。江面上有一些水鸟在低低地飞行,开往浦东的轮渡在江心鸣着汽

笛,隐隐约约地传来。背着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头来,殖民时期英国人的建

筑高大森严。这些建筑的风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欧洲的罗马时代,是帝国

的风范,不可一世。它临驾于一切,有专制的气息。幸好大楼背后的狭窄街道,

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空气,黄浦江也象征着自由。海风通过吴世口,

从江上卷来,本是要一往无前而去,不料被高楼大厦挡住,只得回头,印加了外

力,更加汹涌澎湃。幸而有开阔的江面供它铺陈,不至于左冲右突,变得狂暴,

但就此外滩却总有着风在鼓荡,昼夜不息。走在江边,程先生问王琦瑶孩子怎么

样,王琦瑶说很好,又说倘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请他照顾这个孩子。程先生不

由笑道:蒋丽莉生了绝症,你来托孤。两人想起了蒋丽莉,一颗心又沉重起来。

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说:我要是不接受呢?王

琦瑶就说: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赖上你了。话里有着一股认真的悲怆,使它听

起来也不显得轻排了。程先生扭过头去,看那黑暗里的江水,闪着一些微光,眼

前却浮起当年他们一男二女三个,一同去国泰影院看电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

少岁月过去了呢?怎么连结局都看得到了。这结局又不是那结局,什么都没个了

断,又什么都了断了。

这天,王琦瑶还与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劝说蒋丽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静一些,

饮食也好些。岂不料,在他们约好去看蒋丽莉的前一天,她母亲已经去看过她,

几乎是被蒋丽莉赶了出来。其时,蒋丽莉的父亲早已回到上海,与她母亲正式离

婚,将房子和一部分股息分给她母亲,自己和那个重庆女人在愚园路租了房子住。

蒋丽莉的弟弟一直没有结婚,与人也无来往,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便把自己

反锁在房间听唱片。他们母子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却形同路人,有时一连几天不

打个照面的。平日里,她母亲只有一个保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见她软弱可欺,并

不将她放在眼里,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游,于是,连保姆都不常照面了。这幢小

楼因为人少显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里的花草早已凋谢,剩下残枝败叶,后来连

残枝败叶都没了,只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凉。幸好她母亲生性愚钝,不是那

种感时伤怀的人,因此身心不致受到太大伤害。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不知如何打

发。

知道蒋丽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场。像她这样头脑简单且不求甚解的女

人,总是靠眼泪来缓解困境,安抚心灵,并且总能收到好效果。哭过一场后,果

然生出些希望,豁然开朗似的。她洗了脸,换上出门的衣裳,已经走到门口,又

觉不妥,生怕惹那信仰共产党的女儿女婿讨厌。便回到房间,重又换一套朴素些

的,再走出门去。

走在去女儿家的途中,她怀着郑重的心情。她本来是怕去蒋丽莉家的,总共

只去了两三回。那三个外孙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儿也不给她面子,来不

迎,去不送,说话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礼貌的人,却又轮到

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东话听不懂,又嫌他嘴里有葱蒜气,就爱理不理的。女

婿也不会奉承,只能由着她受冷落去。如今,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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