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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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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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时候也会谈到一些故人,比如蒋丽莉。这些年里,程先生倒还有蒋丽

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从那位导演朋友处得来的。提起导演,王琦瑶恍若隔世,

有一些场景从混饨的往事中浮现起来,她说导演怎么会认识蒋丽莉的呢?程先生

就告诉她,蒋丽莉曾为了找他,从吴佩珍那里找到导演,再从导演那里找到他的。

吴佩珍是又一个故人,又有一些旧景接蹭而来,浮在眼前。程先生说,导演

如今是在电影部门任一个副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导演其实是共产党员。后来,

蒋丽莉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蒋丽莉挥着大

擦,指挥女学生的腰鼓队游行。她还是戴眼镜,却穿一身旧军装,袖子卷在胳膊

肘,腰里系一根皮带。他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她本来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毕业文

凭,却退学去做了一名纱厂工人,因为有文化又要求进步,就提到工会做了干部。

再后来,就和纱厂的军代表结婚了。军代表是山东人,随军南下到上海的。如今,

已有了三个孩子,住在大杨浦的新村里。听完程先生的话,王琦瑶说:想不到蒋

丽莉做干部了,真不错!程先生也说不错。但两人心里却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蒋丽莉的经历听起来像传奇,里面总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王琦

瑶说,原来导演是个共产党,那年竞选上海小姐,还特地请她吃饭,劝她退出,

说不定是上级指派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听了导演的话,就不是蒋丽莉革命,而

是她王琦瑶革命了。说罢,两人都笑了。

王琦瑶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蒋丽莉一回,却犹豫不定。他们不晓得如他们

这样的身份,是否还能与蒋丽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样,共产党在他

们眼中,是有着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们这样亲受历史转变的人,不免会有前朝

遗民的心情,自认是落后时代的人。他们又都是生活在社会的芯子里的人,埋头

于各自的柴米生计,对自己都谈不上什么看法,何况是对国家,对政权。也难怪

他们眼界小,这城市像一架大机器,按机械的原理结构运转,只在它的细部,是

有血有肉的质地,抓住它们人才有依傍,不至陷入抽象的虚空。所以,上海的市

民,都是把人生往小处做的。对于政治,都是边缘人。你再对他们说,共产党是

人民的政府,他们也还是敬而远之,是自卑自谦,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觉得他们

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瑶和程先生自觉着从此与蒋丽莉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

照说没有聚首的道理,只因为往事的纠缠,才生出这非分之想。

王琦瑶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温习着旧时光,将那历经过

的生平再读一遍,会有身临其境,恍若梦中的感觉。她想,谁知道哪个是过去,

哪个才是现在呢?她身子越来越重,脚浮肿着,越发不想动,成天坐着,心里恍

恍惚惚,手里织一件婴儿的毛衣裤。毛线是用她旧毛衣拆下的,有点断头,一边

接一边织,进度很慢的。程先生忙里忙外,直到晚饭后,将近八点才算忙完坐下,

王琦瑶的眼睛却已经半张半合,说话也是东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

来。两人在一张沙发上,一人一头坐着,打着瞌睡,直到觉出了身上的寒。程先

生打一个寒噤惊醒,王琦瑶还是不动,待程先生为她铺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

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程先生照例检查一遍门窗,然后拉了灯走出去,轻轻碰上

房门。

正当他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蒋丽莉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蒋丽莉竟

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门。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觉,几乎不在自己家里待,

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后才把程先生在电梯里捉住的。她先是上楼,扑了

一个空,只得下楼,等电梯上来,不想电梯里正走出了程先生。两人迎面看见,

又认识又不认识,说是都变了,可又好像都没变,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蒋丽莉

穿着列宁装,一条味叽裤,膝盖处鼓着包,裤腿又短了。脚上倒是皮鞋,却蒙了

一层灰,眼镜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视,一层一层旋进去,最深处才是

两只小眼,眼里的光,也是旋进深处的两小丛。

程先生说:真是太巧了。蒋丽莉说:巧什么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

她这么一堵,不知说什么才好。蒋丽莉又说:早来你不在,晚来你不在,中午来

你也不在!程先生嘴里说对不起,心里却辩解:这不是在了吗?一边开门让她进

房间。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瑶安顿睡了午觉,临时想要洗澡,就回来拿换

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蒋丽莉。蒋丽莉走进房间,站在翻卷着灰尘的阳光里,脸上

没有一丝笑容,眼睛里那两丛充分明是怨气。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着,还有些

窘,想找些闲话说,可出口的却是:你找我有事吗?蒋丽莉又火了,说:没事就

不能来吗?程先生脸红了,赔着笑,说去给她泡茶,可热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

了垢,茶叶听则生了锈,打不开。蒋丽莉跟他到厨房,看他忙着烧水洗杯子,说

:简直像个鸡窝。转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见她一个人站着出神。

照相间的布慢都已拉起,灯推在角落,台阶什么的布景推在角落,越加显得

空荡荡。程先生看着蒋丽莉的背影,不敢惊动她,又轻轻退到厨房去,守着那壶

烧着的水。时间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壶水一点一点响了起来,最后项起了壶盖。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见蒋丽莉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步子

有些像男人似的。程先生将茶放在作布景用的那张摇摇晃晃的圆桌上,两人一边

坐一个。程先生说:你先生好吗?蒋丽莉皱皱眉头说:你是在说谁?是说老张吗?

程先生就知道她男人是姓张,却不敢再问,转而问她的孩子。她也是皱眉,

说孩子除了吵还是吵,有什么好不好?程先生要想问她的工作,又觉着那是自己

不配问的,把话咽下,就再找不出什么话了。可他不说话,蒋丽莉也不愿意,说

这么多年不见面,就没什么要问的吗?程先生听她这么说,知道没道理可讲,反

倒豁出去了,笑着说:我看还是你问我答吧,反正我问什么都不对。蒋丽莉凶声

说:谁说你不对了?脸色却和缓了一些,那凶也是有几分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

主意不问只答,蒋丽莉也没了办法,不再逼他,低下头喝茶。窗外传来轮船的汽

笛声,很是悠扬。,房间里静默着,却有一股温煦滋生出来。他们都在想过去的

时光,虽是不无尴尬的人与事,想起来也是温暖的。这人生说起来是向前走,却

又好像是朝后退的,人越来越好商量,不计较。蒋丽莉对程先生说:你倒是一切

如旧,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是没什么追求的。蒋丽

莉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没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声。停了一会儿,

蒋丽莉问道:王琦瑶住在什么地方?程先生惊异地说:你找她?蒋丽莉不耐烦地

说: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赶紧说知道。蒋丽莉就站起来问:在哪

里?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来说:我正要去她那里,一起去吧,我们

这几天还说到你呢!他神情跃然,也忘了回来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说着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蒋丽莉还站在原地,看看他。

即便是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程先生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幽怨。他好像觉着

回到了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阵,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一个

矢志不忘,然后,一同走出房门。

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

她就想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

而不是真实。

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这生

活里不堪承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积

极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

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

什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再比如杨树浦的纱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有点像演戏,却是拿整个生活作剧情的。

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

的。她几乎每半年要向组织写一份汇报,有点挖心控肺的,用词造句也相当过火,

即便是对组织,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这种狂热病蔓延得很厉害,一般都

有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其实也难说是哪个阶级的,各有各的病根,是连自己

都不清楚的。

从大楼里出来,蒋丽莉和程先生就去乘电车,两人一路都无话,听着电车当

当地响。

这好像是那千变万化中的一个不改其宗,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声音。马路上的

铁轨也是穿越时间隧道的,走过多少路了也还是不改其宗。下午三点的阳光都是

似曾相识,说不出个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万年都是如此,别说几十年的人生

了。下了电车,穿过两条马路,就到了平安里。平安里的光和声是有些碎的,外

面世界裁下的边角料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合起来就有些杂乱。两人走过弄堂,

也是默默无语。有一些玻璃窗在他们头顶上碰响,还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

他们颈窝里。走到后门口,程先生就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蒋丽莉的眼光落在钥匙

上,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待程先生发现,便迅速闪开。

程先生稍有些窘,想开口解释什么,蒋丽莉已夺路而进,走在了前头。王琦

瑶已经醒了,却还睡在被窝里养神。房间里拉着窗帘,有些暗,一时没认出蒋丽

莉来,等她认出,蒋丽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头看她。两人几乎是脸对脸的,

眼睛就不动了。其实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却有十几年的光阴从中关山飞渡,身心

都是飘的,光和声则是倏忽而去。

然后,王琦瑶从被窝里坐起,叫了声〃蒋丽莉〃。蒋丽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

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锐利地一瞥。王琦瑶本能地往下缩了缩,反是画蛇添足。

蒋丽莉的脸刷地红了,她退后几步,坐到沙发上,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

房间里的三个人是在尴尬中分的手,又是在尴尬中重聚,宿债末了的样子。窗帘

上的光影过去了一些,窗下的嘈声也更细碎了。蒋丽莉说要走了,那两人都不敢

说留她的话,是自惭形秽,还是怕碰壁。

程先生将她送到楼下,再回到房间,两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蒋丽莉是误

会了,但这误会却有些称他们。动的意思。

晚上,两人各坐方桌一边剥核桃,听隔壁无线电唱沪剧,有一句没一句的,

心里很是宁静。他们其实都是已经想好的,这一生再无所求,照眼下这情景也就

够了,虽不是心满意足,却是到好就收,有一点是一点。他们一个负责砸,一个

负责出六,整的留着,碎的就填进嘴了。王琦瑶破例没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

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垫了个枕头,问道:大约是什么时候生呢?王琦瑶掐

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内的事了。程先生不觉有些紧张,王琦瑶倒反过来安慰他,

说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这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

说别的不怕,就怕要生时身边没有人,无法送去医院。王琦瑶就说,这生孩子也

不是立时三刻的事情,说是要生,也须一天半天的。听她这么说,且还很沉着,

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说,不知道这孩子是男还是女。

王琦瑶说,希望是个男的。程先生问为什么。王琦瑶说做女人太不由己了。

两人就都沉默了。这是他们头一次提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禁区性

质的话题,双方都小心地绕开着。如今一旦说及,就好像克服了一个障碍,有一

些较深的情和义交流贯通,两人更亲近了一些。剥完核桃,已是十点,王琦瑶让

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楼,听见后门响过,才检查了门窗,洗漱就寝。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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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分娩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

儿躺倒,一会儿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

生赶紧去叫来一辆三轮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

就出来买些吃的做晚饭。再回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

个女孩,说是一出娘胎就满头黑发,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

三天之后,程先生接了王琦瑶母女出院,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

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

漱用具。王崎瑶母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

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喉头却硬着,

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母亲已炖了鸡

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

似的。

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并不往来,

其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

像谁。程先生到灶间拿热水瓶给客人添水,却见王琦瑶母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

窗前,静静地抹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得她母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连门都不肯开,只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

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瑶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后,慑

略了一会儿,说道:伯母,请你放心,我会对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

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水瓶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天,严师母来看王琦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早听娘姨张妈说,

王琦瑶有喜了,挺着肚子在弄堂里进出,也不怕人笑话。其时,康明逊和萨沙都

销声匿迹了似的,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高飞,倒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先生,一

日三回地来。严师母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自视对王琦瑶一路的女

人很了解,并不大惊小怪,倒是那个程先生给了她奇异的印象。她看出他的旧西

装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旧时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个小开,舞场上的旧知

那类人物,就从他身上派生出许多想象。

她曾有几回在弄口看见他,手里捧着油炸臭豆腐什么的,急匆匆地走着,怕

手里的东西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要滴下来的样子。严师母不由受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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