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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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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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类。它们总是凌空而起,将这城市的屋顶踩在脚下。它们扑啦啦地飞过天空,

带着不屑的神情。它们是多么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则它们怎么会再是路

远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们是人类真正的朋友,不是结党营私的那种,而是了

解的,同情的,体恤和爱的。假如你看见过在傍晚的时分,那竹梢上的红布条子,

在风中挥舞,召唤鸽群回来的景象,你便会明白这些。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带

有孩子气的默契。它们心里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

信用。鸽群是这城市最情义绵绵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较为明丽的景象,在屋

顶给鸽子修个巢,晨送暮迎,是这城市的恋情一种,是城市心的温柔乡。

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祸与福,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当天空有鸽

群惊飞而起,盘旋不去的时候,就是罪罚祸福发生的时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

阳下骤然聚起的雨云,还有太阳里的斑点。在这水泥世界的沟壑裥绉里,嵌着多

少不忍卒睹的情和景。看不见就看不见吧,鸽群却是躲也躲不了的。它们的眼睛,

全是被这情景震惊的神色,有泪流不出的样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阡陌交

错的弄堂,就像一个大深渊,有如蚁的生命在作挣扎。空气里的灰尘,歌舞般地

飞着,做了天地的主人。还有琐细之声,角角落落地灌满着,也是天地的主人。

忽听一阵鸽哨,清冽地掠过,裂帛似的,是这沉沉欲睡的天地间的一个清醒。

这城市的屋顶上,有时还会有一个飞翔的东西,来与鸽群做伴,那就是风筝。它

们往往被网状的电线扯断了线,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后挂在屋脊和电线杆上,眼

巴巴地望着鸽群。它们是对鸽子这样的鸟类的一个模拟,虽连麻雀那样的活物都

不算,却寄了人类一颗天真的好高骛远的心。它们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浪

荡子的手,浪荡子也是孩子,是上了岁数的孩子。孩子和浪荡子牵着它们,拼命

地跑啊跑的,要把它们放上天空,它们总是中途夭折,最终飞上天空的寥寥无几。

当有那么一个混入了鸽群,合着鸽哨一起飞翔,却是何等的快乐啊!清明时

节,有许多风筝的残骸在屋顶上遭受着风吹雨打,是殉情的场面。它们渐渐化为

屋顶上的泥土,养育着瘦弱的狗尾巴草。有时也有乘上云霄的挣断线的风筝,在

天空里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无影无踪,这是一个逃遁,怀着誓死的决心。对人类

从一而终的只有鸽子了,它们是要给这城市安慰似的,在天空飞翔。这城市像一

个干涸的海似的,楼房是礁石林立,还是搁浅的船只,多少生灵在受苦啊!它们

怎么能弃之而去。鸽子是这无神论的城市里神一般的东西,却也是谁都不信的神,

它们的神迹只有它们知道,人们只知道它们无论多远都能泣血而归。人们只是看

见它们就有些喜欢。尤其是住在顶楼的人们,鸽子回巢总要经过他们的老虎天窗,

是与它们最为亲近的时刻。这城市里虽然有着各式庙宇和教堂,可庙宇是庙宇,

教堂是教堂,人还是那弄堂里的人。人是那波涛连涌的弄堂里的小不点儿,随波

逐流的,鸽哨是温柔的报警之声,朝朝夕夕在天空长鸣。

现在,太阳从连绵的屋瓦上喷薄而出,金光四溅的。鸽子出巢了,翅膀白亮

白亮。高楼就像海上的浮标。很多动静起来了,形成海的低啸。还有尘埃也起来

了,烟雾腾腾。多么的骚动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酝酿着成因和结果,已经有

激越的情绪在穿行不止了。门窗都推开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陈旧的空气

流出来了,交汇在一起,阳光变得混浊了,天也有些暗,尘埃的飞舞慢了下来。

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清在生长,它抑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鲜沉郁了,心底的

冲动平息了,但事端在继续积累着成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太阳在空中沿

着它日常的道路,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进入常态,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

5。王琦瑶王安忆

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

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调〃的,就是王琦瑶;结

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

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

王琦瑶家的前客堂里,大都有着一套半套的红木家具。堂屋里的光线有点暗

沉沉,太阳在窗台上画圈圈,就是进不来。三扇镜的梳妆桌上,粉缸里粉总像是

受了潮,有点黏湿的,生发膏却已经干了底。樟木箱上的铜锁锃亮的,常开常关

的样子。

收音机是供听评弹,越剧,还有股票行情的,波段都有些难调,丝丝拉拉地

响。

王琦瑶家的老妈子,有时是睡在楼梯下三角间里,只够放一张床。老妈子是

连东家洗脚水都要倒,东家使唤她好像要把工钱的利息用足的。这老妈子一天到

晚地忙,却还有工夫出去讲她家的坏话,还是和邻家的车夫有什么私情的。王琦

瑶的父亲多半是有些惧内,被收伏得很服帖,为王琦瑶树立女性尊严的榜样。上

海早晨的有轨电车里,坐的都是王琦瑶的上班的父亲,下午街上的三轮车里,坐

的则是王琦瑶的去剪旗袍料的母亲。王琦瑶家的地板下面,夜夜是有老鼠出没的,

为了灭鼠抱来一只猫,房间里便有了淡淡的猫臊臭的。王琦瑶往往是家中的老大,

小小年纪就做了母亲的知己,和母亲套裁衣料,陪伴走亲访友,听母亲们喟叹男

人的秉性,以她们的父亲作活教材的。

王琦瑶是典型的待字闺中的女儿,那些洋行里的练习生,眼睛觑来觑去的,

都是王琦瑶。在伏天晒霉的日子里,王琦瑶望着母亲的垫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

妆的。照相馆橱窗里婚纱曳地的是出嫁的最后的王琦瑶。王琦瑶总是闭花羞月的,

着阴丹士林蓝的旗袍,身影袅袅,漆黑的额发掩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王琦瑶是追

随潮流的,不落伍也不超前,是成群结队的摩登。她们追随潮流是照本宣科,不

发表个人见解,也不追究所以然,全盘信托的。上海的时装潮,是靠了王琦瑶她

们才得以体现的。但她们无法给予推动,推动不是她们的任务。她们没有创造发

明的才能,也没有独立自由的个性,但她们是勤恳老实,忠心耿耿,亦步亦趋的。

她们无怨无艾地把时代精神披挂在身上,可说是这城市的宣言一样的。这城

市只要有明星诞生,无论哪一个门类的,她们都是崇拜追逐者;报纸副刊的言情

小说,她们也是倾心相随的读者,她们中间出类拔萃的,会给明星和作者写信,

一般只期望得个签名而已。在这时尚的社会里,她们便是社会基础。王琦瑶还无

一不是感伤主义的,也是潮流化的感伤主义,手法都是学着来的。落叶在书本里

藏着,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她们自己把自己引下泪来,那眼泪也是顺大流的。

那感伤主义是先做后来,手到心才到,不能说它全是假,只是先后的顺序是倒错

的,是做出来的真东西。这地方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摹本,都有领路的人。王琦瑶

的眼睑总是有些发暗,像罩着阴影,是感伤主义的阴影。她们有些可怜见的,越

发的楚楚动人。她们吃饭只吃猫似的一口,走的也是猫步。她们白得透明似的,

看得见淡蓝经脉。她们夏天一律的疰夏,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窝,她们需要吃些

滋阴补气的草药,药香弥漫。这都是风流才子们在报端和文明戏里制造的时尚,

最合王琦瑶的心境,要说,这时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王琦瑶和王琦瑶是有小姊妹情谊的,这情谊有时可伴随她们一生。无论何时,

她们到了一起,闺阁生活便扑面而来。她们彼此都是闺阁岁月的一个标记,纪念

碑似的东西;还是一个见证,能挽留时光似的。她们这一生有许多东西都是更替

取代的,惟有小姊妹情谊,可说是从一而终。小姊妹情谊说来也怪,它其实并不

是患难与共的一种,也不是相濡以沫的一种,它无恩也无怨的,没那么多的纠缠。

它又是无家无业,没什么羁绊和保障。要说是知心,女儿家又有多少私心呢?

她们更多只是个做伴,做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做伴,不过是上学下学的路上。她们

梳一样的发式,穿一样的鞋袜,像恋人那样手挽着手。街上倘若看见这样一对少

女,切莫以为是一胎双胞的姐妹,那就是小姊妹情谊,王琦瑶式的。她们相偎相

依,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题大作的,然而她们的表情却是那样认真,由不得叫你

也认真的。她们的做伴,其实是寂寞加寂寞,无奈加无奈,彼此谁也帮不上谁的

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变得很纯粹了。每个王琦瑶都有另一个王琦瑶来

做伴,有时是同学,有时是邻居,还有时是在表姐妹中间产生一个。这也是她们

平淡的闺阁生活中的一个社交,她们的社交实在太少,因此她们就难免全力以赴,

结果将社交变成了情谊。王琦瑶们倒都是情谊中人,追求时尚的表面之下有着一

些肝胆相照。小姊妹情谊是真心对真心,虽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一个王琦瑶

出嫁,另一个王琦瑶便来做伴娘,带着点凭吊的意思,还是送行的意思。那伴娘

是甘心衬托的神情,衣服的颜色是暗一色的,款式是老一成的,脸上的脂粉也是

淡一层的,什么都是偃旗息鼓的,带了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这就是小姊妹情谊。

上海的弄堂里,每个门洞里,都有王琦瑶在读书,在绣花,在同小姊妹窃窃

私语,在和父母怄气掉泪。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

叫王琦瑶。这情态是有一些优美的,它不那么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亲可

爱的。它比较谦虚,比较温暖,虽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讨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

它是不够大方和高尚,但本也不打算谱写史诗,小情小调更可人心意,是过

日子的情态。它是可以你来我往,但也不可随便轻薄的。它有点缺少见识,却是

通情达理的。它有点小心眼儿,小心眼儿要比大道理有趣的。它还有点耍手腕,

也是有趣的,是人间常态上稍加点装饰。它难免有些村俗,却已经过文明的淘洗。

它的浮华且是有实用作底的。弄堂墙上的绰绰月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夹竹

桃的粉红落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纱窗帘后头的婆娑灯光,写的是王琦瑶的

名字;那时不时窜出一声的苏州腔的柔糯的沪语,念的也是王琦瑶的名字。叫卖

桂花粥的梆子敲起来了,好像是给王琦瑶的夜晚数更;三层阁里吃包饭的文艺青

年,在写献给王琦瑶的新诗;露水打湿了梧桐树,是王琦瑶的泪痕;出去私会的

娘姨悄悄溜进了后门,王琦瑶的梦却已不知做到了什么地方。上海弄堂因有了王

琦瑶的缘故,才有了情味,这情味有点像是从日常生计的间隙中迸出的,墙缝里

的开黄花的草似的,是稍不留意遗漏下来的,无心插柳的意思。这情味却好像会

洇染和化解,像那种苔藓类的植物,沿了墙壁蔓延滋长,风餐露饮,也是个满眼

绿,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其间那一股挣扎与不屈,则有着无法消除的痛楚。上

海弄堂因为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瑶。上海弄堂里,

偶尔会有一面墙上,积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

是情味中的长寿者。它们的长寿也是长痛不息,上面写满的是时间、时间的字样,

日积月累的光阴的残骸,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这是长痛不息的王琦瑶。6。片厂

王安忆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这天要

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她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的,

但因为家境不错,有人疼爱,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性,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这

谦虚里是很有一些实事求是的精神的。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

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准备奉献她的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

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这同情使

王琦瑶变得慷慨了,自然这慷慨是只对吴佩珍一个人的。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

不在乎,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报恩似的。一来二去

的,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有点将做人的重头推给

吴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她的精细突出了吴佩珍的粗疏;她

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使吴佩珍负了债。好在吴佩珍是压得起的,她的

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来的重,有一点吃老本,也有一点不计较,本是一身轻,也

是为王琦瑶分担的意思。这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吴佩珍有个表哥是在片厂做照明工,有时来玩,就穿着钉了铜扣的黄咔叽制

服,有些炫耀的样子。吴佩珍本来对他是不在意的,拉拢他全是为了王琦瑶。片

厂这样的地方是女学生们心向往之的地方,它生产罗曼蒂克,一种是银幕上的,

人所周知的电影;一种是银幕下的,流言蜚语似的明星轶事。前者是个假,却像

真的;后者是个真,倒像是假的。片厂里的人生啊,一世当做两世做的。像吴佩

珍这样吃得下睡得着的女孩子,是不大有梦想的,她又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从

小做的是男孩的游戏,对女孩子的窍门反倒不在行了。但和王琦瑶做朋友以后,

她的心却变细了。她是将片厂当做一件礼物一样献给王琦瑶的。她很有心机的,

将一切都安排妥了,日子也定下了,才去告诉王琦瑶。不料王琦瑶却还有些勉强,

说她这一天正好有事,只能向她表哥抱歉了。吴佩珍于是就一个劲儿地向王琦瑶

介绍片厂的有趣,将表哥平日里吹嘘的那些事迹都搬过来,再加上自己的想像。

事情一时上有些弄反了,去片厂倒是为了照顾吴佩珍似的。等王琦瑶最终拗

不过她,答应换个日子再去的时候,吴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恩,欢天喜地去找表

哥改日子。其实这一天王琦瑶并非有事,也并非对片厂没兴趣,这只是她做人的

方式,越是有吸引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是自我保护的意思,还是欲擒故

纵的意思?反正不会是没道理。吴佩珍要学会这些,还早着呢。去找表哥的路上,

她满心里都是对王琦瑶的感激,觉得她是太给自己面子了。

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舅舅是个败家子,把杭州城里一爿茧行吃空卖空,

就离家出走,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母亲平素最怕这门亲戚,上门不是要钱就

是要粮,也给过几句难听话,还给过几次钉子碰,后来就渐渐不来了,断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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