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她甚至还和萨沙开玩笑说,把孩子生下
来。然后一同去苏联吃面包。萨沙也开玩笑,说不晓得他要不要吃苏联面包,说
不定只吃大饼油条呢。王琦瑶到痛心里发虚,不敢把这种玩笑开下去,只得中途
撤回,心里的怨恨则有增无减,决心也更坚定了。又过了两天,萨沙来到王琦瑶
处,吃完午饭,坐在那里剔牙。
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照着他的脸,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历历可见。他剔了
一会儿牙,然后说明天带王琦瑶去医院。王琦瑶问是哪一家,说是在徐家汇,他
特别找了个医生,苏联留学的。多日来的石头落了地,王琦瑶长出一口气,竟觉
着一阵晕眩。
去医院是乘公共汽车。萨沙好像是有意的,放过两辆车不上,偏要上那最挤
的一辆。
王琦瑶本是不常出门,更少乘车,也不会抢先,尽是让着人家,等她上了车,
车门是在她背上关拢的,脚后跟也夹痛了。而萨沙早已挤到深处,没了人影。她
站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上车下车的人都推她,还埋怨她。等到了徐家汇,下
了车来,她已头发蓬乱,纽扣挤掉了一颗,鞋也踩黑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嘴唇颤抖着。萨沙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问她怎么了,她咬咬牙,把眼泪咽回肚
里,说没怎么,就跟了萨沙往前走。无论他走多么快,都抢先一步,那姿态是说
:看你还能怎样]萨沙原是要继续捣蛋,这时也不得不老实了。两人终于走到医
院,挂了红十字招牌的大门赫赫然在了眼前。萨沙带了她七拐八绕地走,去找他
认识的医生。那医生是在住院部的,刚查完病房,坐在办公室休息。萨沙先进去
与他说了一会儿,然后把手让王琦瑶进去。王琦瑶一看,那医生竟是个男的,先
就窘红了脸。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就让她去小便然后检查。她出了办公室去找厕
所,找了几圈没找到,又不敢问,做贼似的。后来总算找到了,厕所里又有公务
员在清扫。等人扫完,她走过去,关上门,一股来苏水的气味刺鼻而来,不由地
一阵搅胃。她对着马桶呕吐起来,吐的全是酸水,刚擦过的马桶又叫她弄脏了。
她又急又怕,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一流泪却引动了满腹的委屈,她几乎要嚎
啕起来,用手绢堵着嘴,便咽得弯下腰来,只得伏在厕所的后窗台_L。后窗外是
一片连绵起伏的屋顶,有谁家在瓦上铺了席子晒米。太阳照着屋顶,也照着生了
虫的米粒。有鸽群飞起,盘旋在天空,一亮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瑶止了抽噎,
眼泪还在静静地流。鸽群在屋顶上打着转,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屋顶像海洋,
它们像是海鸟。王清摇直起腰,用手帕擦干眼泪,走出厕所,径直下了楼去。
直到下午两点,萨沙才回到王琦瑶处,见她正给人打针,还有一个等着的。
桌上点了酒精灯,蓝火苗舔着针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来,堆在窗台上晒太
阳。
地板是新拖过的,家具也擦过了。王琦瑶换了身衣服,蓝底白点的罩衣,头
发也重新流过,整齐地流向脑后,用橡皮筋扎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见萨沙
进来,便问他有没有吃过饭,要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萨沙也不便发作,只得
等着,却不知道王琦瑶究竟是要做什么。
那打针的一走,他就跳了起来,脸上却带了笑的,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医生。
只见了一面就跑了,连招呼都没打。王琦瑶说她去了厕所再找不到那间办公
室,所以才走的。萨沙就说都怪他不好,说应当陪在她身边,给她作向导。王琦
瑶则说是怪她太笨,总是不认路。萨沙说不认路倒不要紧,只怕要认错人。王琦
瑶便不说了,只笑笑。停了一会儿,又问萨沙要不要吃饭,萨沙一扭身说不吃,
脖子上的蓝筋鼓出来,一缕一缕的。他这样子使王琦瑶又一次想到,他还是个孩
子,她想她和康明逊要比他年长四五岁,却在欺他。
她走过去,站在萨沙身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又看他鸟羽似的发丝,很轻
柔地摩拳看她的掌心。两人都不说话,停了一会儿,萨沙脸不看她地问道:你到
底要我怎么办?这话里是有着钻心的委屈,还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瑶想她再委
屈,其实也没萨沙委屈。
可她是没办法,而萨沙却有办法。她的手停在萨沙的头发里,奇怪这头发的
颜色是从哪里来。她说:萨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话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吗?
萨沙不响。她又说:萨沙你难道不愿意帮帮我?萨沙没说话,站起来走出房
间,将房门轻轻带上,下楼了。
萨沙的心真的疼痛了,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是这么一团糟。切莫以
为萨沙这种混血儿没有心肝,他们的心也是知冷知暖知好歹的。他知道王琦瑶欺
他,心里有恨,又有可怜。他有气没地方出,心里憋得难受。他在马路上走着,
没有地方去,街上的人都比他快乐,不像他。眼前老有着王琦瑶的面影,浮肿的,
有孕斑,还有泪痕。萨沙知道这泪痕里全是算计他的坏主意,却还是可怜她。他
眼里含了一包泪,压抑得要命。后来他走累了,肚子咕咕叫着,又饥又渴的。他
买了一块蛋糕一瓶汽水,因汽水要退瓶,便只能站在柜台前吃。一边吃一边听有
人叫他〃外国人〃,心里就有些莫名的得意,稍微高兴了一点。他喝完汽水退还
了瓶,决定到他的苏联女友处去。他乘了几站电车,听着电车铃响,心情明快了
许多。天气格外的好,四点钟了,阳光还很热烈。他走进女友住的大楼,正是打
蜡的日子,楼里充斥了蜡的气味。女友的公寓里刚打完蜡,家具都推在墙边,椅
子翻在桌上,地板光可鉴人。女友见萨沙来,高兴得一下子将他抱起,一直抱到
房间的中央才放下,然后退后几步,说要好好看看萨沙。萨沙站在一大片光亮的
地板上,人显得格外小,有点像玩偶。女友让他站着别动,自己则围着他跳起舞,
哼着她们国家的歌曲。萨沙被她转得有些头晕,还有些不耐烦,就笑着叫她停下,
自己走到沙发上去躺下,忽觉着身心疲惫,眼都睁不开了。他闭着眼睛,感觉到
有阳光照在脸上,也是有些疲累的暖意。还感觉到她的摸索的手指,他顾不上回
应她,转瞬间沉入了睡乡。
等他醒来,房间里已黑了,走廊里亮着灯,厨房里传来红菜汤的洋葱味,油
腻腻的香。
女友和她丈夫在说话,声音压得很轻,怕吵了他。房间里的家具都复了原位,
地板发着暗光。萨沙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第二天,萨沙到王琦瑶处去,两人都平静了下来。萨沙说,他可以再找一个
女医生,王琦瑶说男医生就男医生吧,到了这个地步,还管医生是男是女吗?两
人就都笑了,还有些辛酸。再约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医院。这一回去是叫了三
轮车,萨沙坐一辆,王琦瑶坐一辆。还是那位医生,不过是在门诊部里了。他好
像已经忘了王琦瑶,将先前的问题再问一遍,就让她去小便。王琦瑶出了门诊室,
见萨沙跟在身后,便笑着说:你真怕我不认路啊!萨沙也笑了,却并不回门诊室,
而是站在门口等。门前来往的都是女人,怀孕或不怀孕的。大约是因王琦瑶的关
系,他觉着这一个个的女人,都有着没奈何的难处,又是百般地不能说,不由的
心情忧郁。过了一会儿,王琦瑶回来了,自己进了门诊室,一会儿又出来,说是
去化验间,再让他等着。王琦瑶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已是决心接受一切的样子。
事情很顺利地进行,手术的日子也最后定下了。走出医院,天已正午,王琦
瑶提议在外面吃午饭,萨沙也同意,两人对徐家汇这地方都不熟,漫无目标地走
了一阵,看见了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矗立在蓝天之下,心里便有一阵肃穆。
再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一个饭店,推门进去了。
一坐下,萨沙就说由他请客。王琦瑶说怎么是他请呢?当然是她请了。萨沙
看她一眼,问为什么是她请,明明他请才对。王琦瑶暗暗一惊,差点地露出破绽,
是有些大意了。就不再与他争,心想萨沙也不定拿得出钱,等会儿再说吧。两人
点了菜,说了会地闲话,萨沙忽然冒出一句:做这种手术痛不痛?王琦瑶怔了怔,
说她也并不知道,想来总不会比生孩子难。萨沙就又问:那么比拔牙齿呢?王琦
瑶笑了,说怎么好比呢?她体会到萨沙的担忧,心中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感激,
却不好流露,只得嘲笑着:这又不是一颗牙齿。这时,菜来了,两人就开始吃饭。
萨沙说:我吃来吃去,觉着最好吃的还是王琦瑶烧的菜。王琦瑶笑他嘴甜,
萨沙却很正经,说他决不是恭维,王琦瑶的菜好吃,决不是因了珍奇异味,而是
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样循环往复都吃不厌的。
王琦瑶就说:谁家的菜不是居家过日子的菜,还能是打家劫舍的菜?萨沙道:王
琦瑶,你这〃打家劫舍〃几个字说得太对了,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人,
从来就是过着打家劫舍似的生活。王琦瑶说:我当然不相信。萨沙不理她,兀自
说下去:我是个没有家的人,你看我从早到晚地奔来忙去,有几百个要去的地方
似的,其实就是因为没有家,我总是心不定,哪里都坐不长,坐在哪里都是火燎
屁股,一会儿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瑶说:不是有奶奶的家吗?萨沙有些凄凉地摇
了一下头,没回答。王琦瑶心里同情,却没法安慰,两人沉默了一时。吃完饭,
要结账了,王琦瑶做出理所当然的样子,掏出钱来,不料萨沙勃然大怒,说王崎
瑶你这不是小看我吗?萨沙虽然不发财,可也不至于请女人的钱都没有。王琦瑶
窘得脸都红了,呼啸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本是我的事情。这话说得相当危险,
眼睛里全是认账的表情。萨沙按住她拿钱的手,脸上忽有种温柔,他轻声说:这
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瑶没再与他争。等叫来招待付了钱,两人出了酒楼,一路没
说话,都在往肚里吞着眼泪。
临到手术这天,忽又有事。萨沙的姨母从苏联来访问,要他去北京见面。萨
沙说等他回来再去手术,反正没几天的。王琦瑶却说不要紧,他尽管去,她自己
到医院好了,又不是什么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就好比是拔一颗牙齿,她开了句玩
笑。萨沙不依,无论她怎么说行也是不行。后来王崎瑶骗他,说让她母亲陪她去。
他虽是不信王琦瑶会让母亲陪去,可见她执意要去,也只有装作相信了。走
之前,他硬是给王琦瑶十块钱,让她买营养品。王琦瑶先是收下,然后悄悄塞进
他口袋二十元。听他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后门口响起,又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发
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暮色漫进窗户,像烟一般罩住了王琦瑶。
这一个夜晚非常安静,好像又回到以前,没有萨沙,没有康明逊,也没有严
师母的时候。她又听见平安里的细碎的声响:松动地板上的走路声,房门的关闭
声,大人教训孩子的喝斥声,甚至谁家水开了,那话出来的〃哦〃一声。她还看
见对面人家晒台上栽在盆里的夹竹桃,披着清冷的月光,旁边是一盆泥栽的葱,
也是被月光的,好像能看见栽它的手,小心翼翼的样子。水落管子的动静却气势
磅礴,轰然而下,呼然落地,要为平安里说话似的,是屈服里的不屈。平安里的
天空虽然狭窄曲折,也是高远的,阴震消散的时候,就将平安里的房屋衬出一幅
剪纸。那星和月有些被遮挡,可也不要紧,那光是挡不住的,那温凉冷暖也挡不
住。这就好了,四季总是照常,生计也是照常。王琦瑶打开一包桂圆,剥着壳。
没有人来打针,是个无病无灾的晚上。摇铃的老头来了,喊着〃火烛小心〃
在狭弄里穿行,是叫人好自为之的声音,含着过来人的经验。剥好的桂圆蓄起了
一碗,壳也有一堆,窗帘上的大花朵虽然褪了色,却还是清晰可见的。老鼠开始
行动了,息息率牵地响,还有蟑螂也开始爬行,背着人的眼睛。它们是静夜的主
人,和人交接班的。许多小虫都在动作,麻雀正朝着这边飞行。
第二天是个阴雨的天气,潮湿而温暖。王琦瑶打了一把伞出门,锁门时,她
看了一眼房间,心想能回得来吃午饭吗?然后就下了楼,雨是浙浙沥沥的,在阴
沟里激起一点涟储。她在弄口叫了部三轮车,车篷上虽然垂了油布帘,车垫还是
湿滚流的,这才觉出了凉意。有很细小的雨从帘外打进来,溅在她的脸上。她从
帘缝里看见梧桐树的枯枝,从灰蒙蒙的天空划过,她想起了康明逊,她肚里这孩
子的爸爸。她这时想到肚里的麻烦还是一个孩子,但这孩子马上就要没有了。王
琦瑶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心也跳得快起来。
她忽然之间有些糊涂,想这孩子为什么就要没了?她的脸完全被雨水溅湿了,
雨点打在车篷上,碑噼啪啪地响,耳朵都给震聋似的。王琦瑶想,她其实什么都
没有。连这个小孩子也要没有了,真正是一场空呢!有眼泪流了下来,她自己并
不觉得,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膝盖都颤抖了,有一件大事将在须臾之间决定
下来。她眼里盯着油布帘上的一个小洞,将破未破的,还网着丝线,透进了光。
她想这破洞是什么意思呢?她又看见了灰白的天空,从车篷与布帘的连接处,
那么苍茫的一条。她想起她三十岁的年龄,想她三十年来一无所有,后三十年能
有什么指望呢?她这颗心算是灰到底了,灰到底倒仿佛看见了一点亮处。车停了,
靠在医院大门旁的马路边。王琦瑶看见进出的人群,忽有一股如临深渊的心情。
她坐在车帘后头,打着寒战,手心里全是汗。雨下得紧了,行人都打着伞。
那车夫揭起了车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一个无声的催促是逼她做决定的。
她头脑里昏昏然的,车夫的脸在很远的地方看她,淌着雨水和汗水,她听见
自己的声音在说:忘了件东西,拉我回去。帘子垂下了,三轮车掉了个头,再向
前驶去。是背风的方向,不再有雨水溅她的脸。她神智清明起来,在心里说,萨
沙你说的对,一个人来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她回到家,推开房门,房间里一切如故,时间只有上午九点。她在桌边坐下,
划一根火柴,点起了酒精灯,放上针盒,不一时就听见水沸的声音。她又看钟,
是九点十分,倘若这时去医院,也来得及。她忙了那许多日子,不就为了这一次
吗?如不是她任性这时候怕已经完事大吉,正坐在回家的车中。她听着钟走的嘴
略,想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她将酒精灯吹灭,酒精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正在这时,却有人敲门,来推静
脉针的、她只得打开针盒,替他注射,却心急火燎的,恨不能立刻完事好去医院。
越是急越找不着静脉,那人白挨了几下,连连地叫痛。她按下性子,终于找
着了静脉,一针见血的霎那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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